公孙渊听得连连叫好,脸上五官都笑得挤成了一堆。瞧着自己的主子龙颜大悦,侍中卫演也不甘落后,笑嘻嘻地献媚道:“就是!就是!咱们的镇国大巫师曲尼勒说了,这一次天降神雨还要再下一个多月的时间,那些魏贼在襄平城下就算不被咱们打跑,也一定会被那平地八九尺高的雨水给冲走的——我大燕当真是洪福齐天,百灵相助啊!”
“好!好!好!多谢众卿的吉言相献!”公孙渊心花怒放,将青铜方爵中的美酒一饮而尽,“朕与众卿同喜同庆了!”
正在这时,他国中的征南将军卑衍、平虏将军杨祚却面带忧色,越众而出,抱拳奏道:“启奏陛下,这司马懿布阵用兵确是诡变无穷,奄忽如神,可谓‘瞻之在前,忽焉在后;视之在左,忽焉在右’,实在防不胜防,攻无可攻!臣等在辽河津口与他交过手,知道他的厉害。如今他已绕着我襄平城列下数百里土山连营,日夜不停地督促着魏兵顶风冒雨施工不已。倘若他这数百里土山连营一旦合围,则我军形势堪忧矣!”
“这个……”公孙渊闻言,笑容顿时一僵,放下了手中方爵,神情有些沉重起来。
“两位将军——你们多虑了!”卫演暗恨这两个武将破坏了场中那一派欢乐祥和的气氛,冷冷地驳斥他俩道,“这场神雨还会持续连降三十余日,这可是镇国大巫师曲尼勒的预言啊!司马懿和他的那些虾兵蟹将怎么熬得下去?上次毌丘俭开始不也是信心满满地宣称要在天降神雨之中与我大燕雄师对峙到底吗?结果他也只撑了十二三天就丢盔弃甲而逃……”
“卫侍中!神雨再厉害,也终究会有日出云收的一天啊!”杨祚苦苦地劝说道,“咱们襄平始终是一座孤城。万一到了天晴雨住的时候,司马懿和魏贼却若仍是坚持不退,咱们又该怎么办呢?”
“这有何难?这有何忧?”卫演满不在乎地说道,“到了那时,他们早被神雨一个个浇成落汤鸡了……就算他们想要前来挑战,亦已被耗得士气大弱,兵威重损,筋疲力尽,我大燕雄师正可以逸待劳,一鼓而全歼之!”
“唉!卫侍中你没见过魏兵的厉害!你不知道,听说那鲜卑蛮子莫护跋也率众投奔了他司马懿。司马懿而今是如虎添翼,锐不可当啊!”卑衍双眉紧皱,仍是忧虑不已。
“这也没什么可担心的!”公孙渊双目一抬,向座下群臣缓缓扫视过去,“他司马懿拉拢了辽西鲜卑蛮族,难道朕在外面就招揽不到帮手吗?王相国,你速速派人去与高句丽国君高位宫联络,以重金厚礼而啖之,邀请他在适当的时候配合咱们一齐联手对司马懿这只老狐狸实施腹背夹击!”
高句丽国将军高允明与侍中高德来率领二万精兵正从梁水上游南下,在泥泞道中衔枚疾进。他们是奉了国王高位宫的命令,前往襄平城外去驰援公孙渊的。但同时,高位宫也给这支兵马的主将高允明下了一个铁的指令,在情势危急不测的时候,他必须服从侍中兼监军的高德来的每一句话。
当高句丽的部队赶到距襄平城还有二百八十余里之遥的柳林口时,天边已露出了一线鱼肚白。
“监军大人,大家就在这里休息一下,用过早饭之后再赶赴襄平城下吧!”高允明瞧了瞧周围的地势,向高德来建议道。
“行!”高德来也四下里打望着,一脸的紧张之色,“只是高将军你千万要派人加强四周的巡逻戒备。”
“是!”高允明听了,便欲回身发号施令。就在此刻,前方猝然响起了一串悠长而浑厚的号角长鸣之声,“呜呜呜”犹若猛虎低啸。
“有……有伏兵!”高德来和高允明都吃了一惊,慌忙各自勒住坐骑,传令让自己身后的部卒即刻全力备战。
随着号角鸣响之声愈来愈急,在雾漫霞蒸的山林之间,一声声奇奇怪怪的皮鼓和哨音也交杂而起,惊得一群群鸦雀仓促地拍着翅膀,急匆匆飞上更高的树枝,好奇地转动着滴溜儿圆的黑眼珠,朝树底下探头张望着。
“这……这是鲜卑蛮子的声音!”高允明有些惊骇地侧头向高德来说道,“他……他们……”
高德来两眼紧盯前方,神情一片凝重,只淡淡说了一句:“他们已经来了!”
柳林口前开阔的空地上,已经从四面八方汇集了一眼望不到边的鲜卑夷人。有的头戴羽饰,项戴骨链;有的腰束皮裙,赤足裸臂;有的耳挂金环,鼻垂银饰;更有的赤身露体,在颊上、额上、背上文着各种鸟兽图案。再看他们的手中,各种兵刃在晨晖下映着森森寒光。弯的,直的,长的,短的,粗的,细的,带刺的,弧圆的,奇形怪状,神神秘秘,让人瞧了心底犯怵。虽然他们个个生得奇模怪样,未习教化,却又能很好地应着皮鼓和哨音的节奏虎视眈眈地迎上前来,很快就在高句丽大军面前列成了一个整整齐齐的方阵。
鲜卑蛮子征战杀伐的厉害,高句丽国士众早就亲身体会过了。所以,高允明和高德来都变了脸色,急急传令道:“三军警戒——结阵迎战!”
正当高句丽士卒们挺戈勒马全力戒备之际,却听号角之声愈来愈近,鲜卑夷人的阵形像波浪一般从当中分出一条宽阔的通道来。一杆写着“魏太尉司马”五个大字的黑色旗帜一马当先,紧随而来的便是鲜卑大首领慕容跋和大魏后将军牛金。
“魏……魏狗也来了!”高允明一下握紧了手中的刀柄,侧身瞧了瞧高德来,“监军大人,咱们是冲上去和他们……”
他话犹未了,“嗖”的一声尖啸掠空而来,一支羽箭犹如白光一闪,瞬时插落在他胯下坐骑蹄前一丈开外的草地上!
随着这支飞箭而来的,是牛金沉缓的声音:“高句丽属国诸位大人,本将乃是大魏后将军牛金,今日特奉司马太尉之令,前来迎接尔等一同赴襄平城下会师共讨逆贼公孙渊!”
他一说完,右手举起令旗高高一扬,四下里顿时鸦雀惊飞,一杆杆魏国军旗骤升而起,一列列魏国骑兵如同一堵堵铁墙一般平地冒出,将这支高句丽队伍围了个水泄不通。
高允明抬起头来,举目四顾,见得这四面魏兵大阵的后面仍是黑影幢幢,不知那里还埋伏了多少魏军步卒和鲜卑蛮子。看来,这一番是凶多吉少了!他把嘴唇抿得紧紧的,将鞘中宝刀正欲一把抽出——
这时,一只强劲有力的手倏地伸过来扣住了他的右腕,让他一时拔不出刀来!他骇然转头,却见高德来向他轻轻摇了摇头,目光里尽是不允之意。
“监军大人,您……”高允明不禁一愣。
那高德来面色极为肃重,朝他飞快地塞过来一条黄绢诏书,低低地讲道:“允明,你且看一看大王的这道密旨……”
高允明急忙打开那诏书一瞧,只见上面写着:
谕告诸位援燕将士,此番西击,见可而进,见难而退,见围而降,随机制变,勿得自损王师。高句丽王手诏。
看罢此诏,高允明只得长叹一声,放开了紧握刀柄的右手。
然后,高德来一正衣冠,展颜而笑,忽地跃身下马,立在草地之上,身形一低,迎着牛金、慕容跋深深一揖,道:“天朝大臣在上,微臣高德来、高允明,特遵本国大王高位宫之令,正欲率兵前来与天军会师于襄平城下,共伐公孙逆贼……”
第四方人物
忽浓忽淡的幽蓝色香烟,一缕缕地从那座金麒麟宝炉中悠悠然飘出,袅袅而升,盘旋环绕,犹如一团浮在半空的丝线,纠来缠去,难以梳理得清。
曹叡一抬头,正望见那团“丝线”,脸上表情一怔,立时陷入了沉思之中。那纠结纷乱的烟丝之景,不正与他此刻的心境相仿么?突然,他只觉一阵剧烈的头晕袭来,狂跳不已的心脏似要冲胸而出,憋得自己连气都快透不出来了,脸庞也涨得铁青。
“陛……陛下,您……您怎么了?”他所宠爱的贵妃郭瑶一见,顿时慌了手脚,急忙膝行着趋近龙床前来察看,“臣妾去喊太医……”
“不要!”曹叡短促地喝了一声之后,就一下子颓然倚坐在龙床靠背上,两手紧紧按着胸口,一言不发,咬着牙齿忍了半晌,这才慢慢缓过气来。他沉沉地摇了摇头,涩声说道:“不……不必了!朕……朕现在没事了。”
“陛下!您……您的龙体既是欠安,就不要再操劳国事了……”郭贵妃噙着眼泪伏在龙床边悲悲切切地说道,“万一您有个意外,可让臣妾怎么活啊!”
曹叡沉着脸,没有答话。其实,对于郭瑶,曹叡的感情是十分复杂的。当年郭太后害母专权之事,曾经在他心底留下了深深的烙印。依着他的个性,他本是决不会再纳郭姓的女子为后妃的了。后来,孙资和刘放联名向他推荐了郭瑶入选椒宫。他俩的理由是郭瑶乃河东一带久著盛誉的郭氏一族出身,又系太祖武皇帝当年的心腹谋士、贞侯郭嘉的侄孙女。曹叡纳她为妃,有助于增强元老世族们对他统治的认可与支持。曹叡为了坐稳自己的江山,也就只得依言而行。这些年下来,他才发现这郭瑶非但贤德淑婉,而且精明能断,渐渐成了自己不可缺少的一个佐朝助手。平时当自己心绞之痛发作时,他都是将政务交由郭贵妃代为裁理的,而郭瑶的代理大体也能合他心意。
过了好一会儿,曹叡才平静了心情,缓缓说道:“好了!好了!爱妃你不要再哭了。朕今天的事儿,你千万不要到外面去乱说。记住,对谁都不要说。去——到那架百宝柜上,把周宣大夫给朕炼制的混元金丹拿来,朕服过之后就再也没事了……”
“诺。”郭瑶拭去眼角的泪痕,起身慢慢向御书房一角的那只百宝柜走去。
曹叡看着郭瑶的背影,沉吟许久,自从秦朗的骁骑将军一职被免去之后,一直拖到现在都半年多了还没找到合适的人选来接替他。还有,自己应该趁司马懿近来不在关中掌权之机,尽快把凉州刺史孟建召回洛阳闲置起来,同时外放夏侯霸出去坐镇凉州。那么,夏侯霸先前在京所任的卫尉一职就又空了出来。卫尉、骁骑将军都是拱卫京畿的要职啊,非至亲至信之士不可接任。先前司徒崔林、廷尉高柔、吏部尚书卢毓、太中大夫王肃等人一直在极力推荐司马懿的长子司马师担任骁骑将军一职,但自己还敢把京畿重权再进一步交给他们司马家吗?但似乎也不能全部都交给曹爽、夏侯玄等宗室宿贵啊!谁能担保他们在偌大的权力诱惑面前不会私欲膨胀、作威作福而无法无天?唔……郭瑶爱妃的叔父郭芝对朕倒是忠心耿耿,他大约是可以引入皇宫大内之中制衡曹爽、夏侯玄的。对了,就让他去顶任夏侯玄的虎贲中郎将之职,把夏侯玄调到卫尉一位上去,再将骁骑将军这个职务暂时也给曹爽兼着。不过必须把曹爽身负的武卫将军辖下最重要的中护军一职剥离出来,另行择人选任。这个人还必须是与这曹氏、夏侯氏、郭氏等没有任何利害关系的第四方人物!当然,司马家的人更不能入选。那么,自己究竟该选谁当这个中护军呢?一想到这里,曹叡的眉头就紧紧蹙了起来。
“陛下!请服用混元金丹。”郭瑶将手中一方玛瑙盒轻轻打开,从里边取出金亮亮的一颗丹丸送了上来。
曹叡将金丹拈在了掌心里,反复细看了半晌,两眼紧盯着它,口里却悠然而道:“曹爽日前给了朕一个建议,效仿当年秦始皇,建筑高台峻阁,以与神仙往来,求长生不老之方。他还说,汉朝二十四帝,唯有武帝刘彻享国最久、寿算最高,只因服饮了那天上日精月华之气。刘彻当年曾于长安宫中,建了一座三十余丈高的柏梁台,台上立了一座铜铸巨人,手捧一盘,名曰承露盘,接三更北斗所降沆瀣之水,其名曰天浆,又曰甘露。取此水用美玉之屑调和而服之,可以延年益寿,返老还童。爱妃,依你之见,朕是否应当采纳他的这番建议?”
郭瑶黑亮的眼珠转了几转,沉吟片刻,言道:“本来,陛下所讲的乃是社稷大事,臣妾是万万不该有所妄言的。但是此事涉及陛下的龙体安危,臣妾就不得不多嘴了。依臣妾之见,陛下的龙体安康关系我大魏之煌煌国运,纵使赶赴长安汉宫拆取这铜人、承露盘确是劳民伤财之事,却也顾不得了。陛下应该尽快采纳曹爽此言。”
曹叡将那颗金丹忽地一下吞了下去,深深地直视着郭瑶,脸上现出几分真切的感动来,款声道:“唔……还是爱妃你对朕最是关心啊……好吧!朕就如你所言,采纳了曹爽这一奏请!”
“夫君,外面有一种传言,说陛下为了提防父亲手握重兵而在辽东猝生不测之变,便故意将您和大哥召回京城扣在身边作为人质监视起来……您还别撇嘴,您自己瞧,您被陛下封为了大内首席议郎,大哥也被陛下封为了散骑常侍,都是些与他近在咫尺的贴身之职!万一事生不测,他翻掌之间便可将你俩控制于须臾!”王元姬慢慢给司马昭斟了一杯清茶,用双手捧着递了上来。
“我不渴。”司马昭头也没抬,手里拿着一方毛巾,轻轻擦拭着父亲送给他的那块紫龙玦雪白光滑的表面,神情显得十分专注,“元姬啊!其实你也是替为夫和大哥空担心——咱兄弟俩这两三年里在京畿之外待得也太久了,也该回来在这天下中枢之地好好活动活动一下筋骨了。”
“夫君,不是妾身在空担心啊!您应该看得清楚,在父亲大人远征辽东的这半年多时间里,董司徒和辛毗大人都病殁了,我司马家一下子便减去了两大助力;接着,崔司空也病重了,高廷尉又遭到了排挤,现在卢毓尚书在吏部里说话还没有邓飏管用,就是妾身的父亲也被调到了广平郡去任太守。理由倒是冠冕堂皇,说是让妾身的父亲去经历亲民之职,其实就是想把他撵出朝廷中枢要地!陛下和魏室宿贵们趁着咱们父亲大人远离洛阳京都就一直在拼命地打压我司马家族啊!”
那块紫龙玦被司马昭极为用心地擦拭得光亮如脂,玦身上盘绕着的那条龙形紫纹更是栩栩灵动,须爪挥扬之际几欲浮跃而出破空飞去!他将它托在掌心里细细地瞧着,语气淡若白水:“你怕什么?我司马家素为百年望族之首,当世豪门之冠,根深枝茂荫盖天下,岂是他们想搬就能搬得动的?”
王元姬将茶杯轻轻放回了桌几面上,悠悠一叹:“话虽是这么说,但别人是在不顾一切地步步紧逼啊!从孙大人、刘大人那里传送出来的消息说,卫尉夏侯霸快要被外放出去顶替孟建大人的凉州刺史之职了。孟建大人则被陛下召回京中担任崇文观太学祭酒的闲职。曹爽、夏侯玄等魏室宿贵们分明是想把他们的手伸入到咱们父亲大人经营多年的关中地带里去。”
紫龙玦顿时被扣紧了,光滑的玉面倏然印出清清晰晰的指纹,一圈一圈地泛将出去,又缓慢而无声地融化无踪。司马昭的声音变得沉滞了起来:“夏侯霸要到关中去?哼,这一枚楔子倒是打得又刁又狠,咱们还没开始向他的京畿大内徐徐渗透,他反倒要对咱们苦心经营的关中之地下手了。”
然后,他目光一抬,笔直地投向了王元姬:“这件事儿,母亲大人和大哥知道吗?”
“这个消息,就是母亲大人亲口告诉妾身的,大哥也应该早就知道了。”
“哦,母亲大人和大哥既然已经知道了,那就不用担心了,他们自有对策的。”司马昭听了,这才脸色一定,神情平复如常,继续缓缓抚摸着那块紫龙玦,娓娓而道,“日前陛下下了一道诏书,令将作大匠马钧带领一批能工巧匠,征发三万八千名农夫,前去长安城未央旧宫中拆取汉武帝时的大铜人和承露盘,再运回洛阳京城重修柏梁台以立铜人、承露盘。为夫为这件事儿拟写了一道谏言疏。元姬,你且将它好好修改润色一下,明日一早为夫便带进宫去呈给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