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功劳论定行赏之后,追随他讨伐曹爽一派的所有公卿僚臣也都得到了朝廷的赐赏:太尉蒋济进封都乡侯,增邑七百户;司徒高柔进封万岁乡侯,增邑七百户;太仆王观进封百里亭侯,兼任度支尚书;卫尉郭芝升任车骑将军,增邑六百户;孙资复任中书令,加封方城侯;刘放复任中书监,加封中都侯;司马孚加封御史中丞,增邑五百户;司马师升任卫将军,持节掌管京师内外诸军,加封长平乡侯,食邑千户;司马昭升任司隶校尉,领中护军,增邑千户;司马孚之嗣子司马望升任中领军,增邑六百户;石苞升任虎贲中郎将,直辖中垒、中坚两营,食邑五百户;钟会升任散骑常侍兼大内首席议郎,增邑三百户;尹大目升任黄门令,食邑二百户。至于贾充、卫烈、裴秀、王恽、王恺等亦是各有封赏不差。
到了这时,所有的人几乎都看懂了,嘉平元年这个夏天,俨然已经注定了是司马氏一派的夏天。
“嗣宗,听说司马太傅正在请你为《孝经》作注?”在洛阳城角的一个小茶馆里,山涛一边呷着清茶,一边问阮籍道,“他还送来了辟书征召山某也前来和你一起共事呢!”
“太傅大人的确对忠孝节义之道看得很重——巨源,你知道吗?他把那位曾经为母解饥而不惜卧冰求鲤、孝感动天的王祥大人从温县县令一职超擢为大司农,这等的‘取贤以德’之法颇具大汉遗风啊!”阮籍却没有喝茶,抓着自己随身携带的那个葫芦仰天痛饮着美酒,“别看太傅大人那么严谨方正的一个人,为了希望把这本《孝经》注解得好,他还不吝屈尊降礼,专门让子上君送来了十大坛西夷葡萄酒来犒劳阮某呢……”
“那么,叔夜你呢?你也愿和我们一道进太傅府做这刊注圣典的大事么?”山涛又将目光转向了嵇康。
“我吗?我忽然对这些都没了什么兴趣。”嵇康把茶杯握在手里转来转去。他的整个人显得冷冷清清,仿佛有些格外的瘦削。
“叔夜——司马太傅父子一向是公私分明、中正无偏的。虽然你是魏室的藩王驸马,是何晏的内侄女婿,但他们也定然会不计嫌隙地青睐和重用你的。”山涛又是那么苦口婆心地朝嵇康劝说起来。
“嗯……我早已经想好了,我在乡下有一块薄田,在它旁边再建一间茅房,过几天就去那里养老。”嵇康放下茶杯,用手撑着下巴,悠悠地看向茶馆窗外的远山绿野。
“哧……”阮籍一口酒水直喷出来,溅得对面的山涛一头一脸的,“叔夜——你怎么这样去想?居然这么早就去归隐养老了?”
嵇康认真地点了点头,透出了一个略带稚气的微笑:“是的,我是真的想养老了。”
山涛顾不得和阮籍计较,一边擦拭着脸上的酒水,一边急急地劝说道:“叔夜啊!你才多少岁,正是血气方刚之秋,怎么就一心念着要退隐了呢?”
“这样不好吗?”嵇康盯着面前那只空空的酒杯,慨然而语,“你们瞧我的姑父,他没有从政掌权之前,为人、行事、作文,那是何等的潇洒飘逸、恬然空灵,可是一当上吏部尚书之后就变了个样儿,变得几乎忘了自己的本源何在。我不能再步他的后尘啊!”
“叔夜!你怎么能和何晏去比呢?”阮籍面色一肃,“你不是他那样的人!一切还是大有可为的。”
“嗣宗、巨源,作为你们的知交好友,我也为你们能够进入司马太傅的幕府任职感到高兴。毕竟,司马太傅父子胸怀大志、气吞四海,他们的幕府正是英雄志士建功立业的最佳归宿。”嵇康也是一脸诚恳地答道,“至于我嵇康,无论是自己的门户背景,还是自己的心性作风,或许都已不宜在这个时候的大魏官场里曳尾优游。你们就放我一条生路,莫要再劝我了!让我当一个快快乐乐、逍逍遥遥的升斗小民,行不?”
嵇康这番话一讲出来,山涛和阮籍都怔住了,面面相觑,却是无言再说。
茶馆另一角里那张桌几旁,坐着一对夫妻模样的茶客。那男的把顶上的圆笠压得低到了眉梢,脸庞俯垂向桌面,让别人看不到真面目。那女的也是一身淡妆布衣,半挽起发髻,素面朝天,却栩栩然自有一股撩人心扉的风韵。她双眸波光闪闪地往嵇康这边一望,伏低了头,淡淡地叹道:“这个人还算把世间百味看得透彻了。知道当一个快快乐乐、逍逍遥遥的升斗小民的好处……”
那男子并不接话,只从桌底下伸过手来,将她的玉掌轻轻一拍:“英儿,咱们喝完了茶就赶快上路吧。这天子脚下、京师要地,人多眼杂,只有快快走了出去,才会见得天高地阔。”
那女子柔柔地应了一声,拈起那盏清茶放到唇边,一滴晶亮的泪“噔”地坠落,在茶杯水面点出微微的涟漪,不知混合了多少沧桑翻覆后淘来的一脉沉沉的喜悦……
可是,司马太傅父子真能如他们所讲的誓言那般给他俩,甚至给邻座的嵇康——这些遁入风尘的“升斗小民”一个快快乐乐、逍逍遥遥的未来么?
也许,他们父子应该能行吧?那女子和那男子,也就是石英和孙谦,此刻似乎亦只能作如此之盼了。
“黄某多谢太傅大人的擢拔之恩。”雍州别驾黄华向司马懿深深拜倒,“兖州刺史一职,黄某只怕力不能当。”
“你能当的,就不要推辞啦!”司马懿抚须含笑而道。
“启禀太傅大人,原兖州刺史令狐愚大人乃是镇东将军王凌的外甥。黄某乍然前去取代他,不知王将军意下如何?”黄华最终还是将自己心底的顾虑期期艾艾地点了出来。
“这个无妨。你应该知道的,你的老上司郭淮将军就是王凌将军的亲妹夫,本座已经吩咐郭淮专门为你给王凌写去了一封用意极深的介绍信,帮你在王凌那里事先作好了种种沟通和铺垫。王凌应该是不会对你有什么成见的。至于令狐愚,本座是要调他进京担任吏部右侍郎这样的要职,他自然也不会怨恨你来夺他的刺史之任的。你放心前去兖州赴任吧!”
听了司马懿这话,黄华才觉心意稍安。他面露喜色,感激道:“既然太傅大人已经替黄某安排得如此周详,黄某敢不从命?”
司马懿徐徐颔首,郑重地讲道:“黄君,你到兖州之后,一定要和兖州别驾杨康妥为交好。你和他的关系若是相处得好,这偌大一个兖州你便可安安稳稳地坐镇得住了。”
“杨康?好的,黄某记住太傅大人的交代了。”黄华连连点头。
“还有一件事儿,近来兖州南部一直流传着这样一段讹言:‘白马河里出神马,蹄大如斗印沙滩。夜过官牧边呜呼,众马皆应如云从。’又有这样一段谣言:‘白马素羁西南驰,其谁乘者朱虎骑。’黄华,你到了兖州之后,且替本座将它们的来龙去脉暗暗彻查一番,只是切记不要轻泄于外,免得打草惊蛇!”司马懿又肃然吩咐道。
黄华听他讲得这般认真,也肃然答道:“请太傅大人放心,黄某一定遵命而行。”
这时,司马懿忽又深深一笑,从书案抽屉中取出那日从曹训府中搜抄出来的阴阳混元壶,托在掌上,向黄华言道:“黄君——这只金壶里装着陛下垂恩特赐给令狐愚的极品美酒,本座让太傅府右长史牛恒大人带着它陪你一道到兖州牧府去见令狐愚,当面颁赐给他,并请他当众饮下此壶之酒以谢圣恩。他收到你送上的这份代君而赐的见面礼之后,一定会十分感激你的。”
虽然司马懿的话声听起来甚是温和平实,不知怎地,黄华却隐隐嗅到了一丝说不出的刺骨的寒意。他抬眼向那只紫金酒壶看去,见那把柄上的浮雕盘龙,似若抽搐扭曲,一对明珠嵌成的“龙眼”死死地突凸出来瞪向了自己,赫然直是它垂死之前挣扎不已的惨状!
再无敌手
在魏国正始七年到嘉平元年间相对应的东吴赤乌十年到赤乌十三年这三四年里,孙权先后对太子孙和、鲁王孙霸两方的势力分别都进行了刻意的打压和削弱。孙和一派的骠骑将军朱据、扬武将军张休、太常顾谭、御史陆胤、太子太傅吾粲等均被孙权下诏问罪赐死,孙霸一派的拥立者鲁王府少傅杨竺、中书侍郎吴安、大将全琮之次子全寄、议郎孙奇等也都被孙权下狱诛杀。
到了赤乌十二年下半年,孙和与孙霸的“两宫构争”之战愈演愈烈,居然发展到了互遣刺客暗杀行刺以及图谋潜逼父皇孙权退位的地步。于是,在这一年的八月,孙权被迫亲笔作诏废掉了太子孙和,赐死了鲁王孙霸,另立幼子孙亮为嗣君,终于给他一手挑动起来的这场吴宫立嗣之争画上了一个残缺不全的句号。而这件“两宫构争”之案,使得孙权为之白白浪费了太多的精力和时间虚掷其中,也使得东吴立国根基“顾陆朱张”四大家族精英尽损、元气大伤,从而为吴国国势的日趋衰弱埋下了深深的祸根。
等到孙权好不容易勉勉强强稳住了国中局势之后,他蓦然北望,才发觉真正的危机已如漫天乌云一般从边疆上俯压而来。素来为他忌惮之极的魏国太傅司马懿竟一夕之间又发动兵变重返魏室权力中心,正磨刀霍霍向自己择机而攻!然而,此时此刻孙权手中已然再无宿将良材与之匹敌了。他这才禁不住深深后悔起来,自己当年实在是把丞相陆逊逼死得太早了!
在内忧外患的双重打击之下,孙权终于病倒了。他火速派人将征北都督诸葛恪从柴桑府急召而回坐镇建业,并以最快的速度任命诸葛恪为辅吴大将军兼领太子孙亮的太子太傅之职。现在,他手头也仅有诸葛恪算是勉强拿得出来的一个军政人才了。
在吴国的后宫寝殿里,孙权躺在软榻之上,脸色一片枯黄——一名御医正拿着一根根灿亮的银针扎在他颈背之际,为他施行着针灸之法。
孙权虽然半闭着眼似睡非睡,但从眼角斜射而出的一线寒光却不时地在那名御医全身上下转来转去,随时提防着他万一突然做出什么对自己不利的动作来。
“启奏陛下,近来伪魏镇南将军王昶、荆州刺史州泰猝然逞凶,对我大吴荆州西陵城发起了围攻……西陵守将屈林护城不力,已遭失陷,折损兵马六千。如今大吴西疆的江北藩屏可谓尽破无余矣!”诸葛恪伏在地砖上叩首奏道,“微臣恳请陛下下旨拨兵十万予以全力还击,微臣自愿亲领而出,不破魏贼誓不还都!”
“罢了!罢了!诸葛爱卿,朕此刻哪里再舍得让你这么一位辅国良臣去亲冒矢石浴血疆场啊!”孙权微微摆了摆手,仍是双目半闭不睁地倚躺着,“西陵城丢了就丢了吧,如今魏贼势大,司马懿父子更是野心勃勃,欲立战功以倾魏室,我大吴实在是无力再与他们在长江之北争锋雌雄的了。你就让中书省、尚书台拟下诏旨,命长沙、武昌等西疆重镇诸军只需划江严守、全力自保即可!”
“这……微臣领旨。”诸葛恪沉吟了一下,只得这样答道。
“西疆那边的战事,朕就这样安排了。”孙权似闭非闭的双眼忽又一睁,仿佛想起了什么,“东疆的防务也不可不加以注重啊!你拟诏给征东都督吕据,命他在坚守东关的同时,调遣人马速速去把徐州堂邑县的涂水筑堰堵塞了。只要据守徐州那边的魏兵闻风一来,就开闸放水冲垮掉他们的南下侵犯之道……”
诸葛恪没想到孙权竟已对魏军忌惮到这种地步,不禁在心底暗暗一叹:当年孙权跨吴据越、拥兵耀武,帐下周瑜、鲁肃、吕蒙、陆逊、甘宁、程普等良将如云,一时北抗曹操、西擒关羽,那是何等的威武雄壮!而今,孙权却是久卧病榻、气息奄奄,面对司马懿手下的魏兵魏将忌惮丛生,畏畏缩缩,又是何等的虚弱怯退也!
他正自沉吟之际,那孙权突然号叫一声,一脚蹬倒了那个御医:“你这贱奴!想用银针谋刺于朕吗?你把朕的龙体都刺出血来了……来人!把他拖下去斩了!”
空落落的寝殿里回荡着孙权歇斯底里的咆哮和那御医哭天抢地的哀求。诸葛恪像死了一般跪伏在地,大气都不敢多出!他突然从心底里冒出一阵莫名的寒意来。这大吴王朝,现在莫不是也像他面前这个衰弱枯朽、昏聩颠倒的孙权陛下一样“垂垂老矣”了吗?自己……自己真的能肩负起中兴大吴的重任吗?
“夏侯将军,您今日能弃暗投明归顺我大汉,实在是先知先觉之义士!朕与大汉定会重酬于你的!”蜀帝刘禅举起青金酒爵,向夏侯霸直敬而来。
夏侯霸从席位上站起了身,半躬着接下了刘禅的敬酒,谢道:“陛下仁盖宇内、恩泽域外,霸有幸归入大汉,能得保全项领已是知足,何敢再受陛下重酬?”
“夏侯将军,你是熟知伪魏内情的。”姜维三句话不离北伐,揪住夏侯霸就问道,“司马懿父子眼下已是篡位夺权得手。他们会不会在近期举兵来犯我大汉?我大汉该不该当以攻为守先行北伐?”
夏侯霸沉吟片刻,答道:“司马懿父子日前篡权初成,根基尚未大定,在这两三年间应该不会大举侵犯大汉。不过,这两三年后,司马氏根基已固,说不定就会跳梁逞凶而来。所以,大汉在这两三年间一定要养精蓄锐,伺机待发!”
“司马懿已经年过七旬了,他还撑得了多久的残喘?”费祎也十分关注地问道。
“据霸所知,这司马懿身强体健,或许还能再活十年左右吧!”夏侯霸思忖着答道。
“十年?司马懿还能再活十年?”刘禅面色大变,“这个老不死的妖贼,真是遗祸天下啊……”
“陛下勿忧,我大汉有崇山之险、剑门之隘,足可自保而有余,当年司马懿统兵关中之时尚不能破,再过十年、三十年、一百年又如何?”散骑常侍兼黄门令黄皓却在御席一侧进言而道,“您尽可垂拱庙堂,高枕无虞!”
刘禅听了,这才渐渐宽下心来,笑呵呵地说道:“黄爱卿所言甚是、所言甚是!”
夏侯霸听罢,犹豫了好久,最后还是忍不住开口言道:“启奏陛下,大汉固然有地利之险可以自守,但司马氏麾下已经蓄有邓艾、州泰、石苞、钟会等不少奇才异士,个个都是能征善战的好手。陛下千万不可掉以轻心啊!”
刘禅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夏侯将军你说得很对。费爱卿、姜爱卿,你们亦要从各郡各县之中多多发掘人才以备国用啊!”
费祎闻言,却不禁苦苦而笑,神色复杂地望着刘禅:“陛下,您今年年初曾经颁下了‘省官削禄’之诏,不是说因为国赋供给不足而停止征辟各地官吏了吗?”
“这……这……”刘禅一怔,不由得将目光投向了黄皓——今年年初,就是黄皓向他抱怨宫中内用不足,才迫得他们颁下了那道“省官削禄”之诏以损官吏之俸禄而益内廷之开支的。
黄皓本是想借这道“省官削禄”之诏来中饱私囊的,被费祎这么一逼,急忙眼珠一转,嘻嘻笑道:“费令君,陛下的那道‘省官削禄’之诏自然是极为高明的,也应当不折不扣地执行下去的。至于发掘人才嘛,也不在这一朝一夕。大家慢慢来、慢慢来,一切自然都会好起来的……”
费祎和姜维一听,都微微变了脸色,碍于刘禅在座,却又不好抨击黄皓什么。
夏侯霸坐在一旁,将这一幕看得清清楚,不知怎地,他心情竟也说不出地沉重起来。似蜀汉这般一味敷敷衍衍,得过且过,哪里还有锐气和余力去踏平关陇、直取洛阳为他夏侯家殄灭司马氏以报仇雪恨呢?
自从嘉平元年夏季之后,司马懿便以身体老病交加、行动困难为理由而不再进入朝堂主持国事,全部交给了司马师、司马昭代为打理。而他自己,却优哉游哉地住在司马府中当起了司马炎、司马攸两个宝贝孙子的经学老师。
夫孝,德之本也,教之所由生也……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夫孝,始于事亲,忠于事君,终于立身。《大雅》云,“无念尔祖,聿修厥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