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海道的冬天渐渐走去,春天的脚步慢慢来临,劳工宿舍周围的山丘和矿岛上的树木花草开始返青,樱花树的枝头依然冒出了鲜嫩的花苗。沉积了大半年的雪层在海洋湿润暖气的催促下,化成雪水汇入河川,流向日本海。
雨季来临,哗哗地下了几天的雨,不管是劳工宿舍还是煤窑下面,又湿又冷。中国劳工还是日复一日地在矿岛劳作,没有得到一天的放假休息,更没有得到一笔工资。
许子良在矿井坑道上将一堆煤铲入轱辘车,突然腿部关节一疼,他跪在地面,用手使劲摩挲膝盖。于连宗跑过来,问他怎么了,许子良无奈道:“风湿病又犯了,这里积水严重,湿气太重了。”于连宗道:“要不跟冯队长商量,把你调到其他作业点?”
许子良摇头道:“不比麻烦他了,冯队长已经三番五次帮过我,不能再给他添乱。你赶紧忙你的,小心龙泽。”
他话还没说完,龙泽敏明就发现了两人不干活,一块聊天。他拿着木棍过来,骂道:“63、64,你们想偷懒?”许子良赶紧推开于连宗,自己艰难地站起来,继续铲煤。劳工们现在不能跟日本监工对着干,吃亏受害的是自己。
许子良低头赔笑道:“龙泽长官,没事没事。”但他心里还是挺痛恨这个日本小个子。龙泽不由分说就朝许子良和于连宗身上打一棍,再踹一脚,以示警告。于连宗老老实实去挖煤,心里压制着对这个日本矮子的怨恨。
许子良将煤块弄到铲子上,刚要提起来时,他腿部关节的风湿病又犯了,疼得他双手松开铲子,额头冒出汗珠。铲子和煤块“砰”的一声落在地面,潘景秀跑过来关切道:“老哥,你还好吧,要不请半天假休息。”许子良用手捂着腿部关节,表情痛苦地摇摇头。
于连宗预感不妙,果然,龙泽敏明极为生气地走过来,踹了他一脚,道:“赶快起来,别给我装病!”许子良挣扎爬起来,但还是跌倒在地,潘景秀恳求道:“龙泽长官,64号他的病犯了,让他回去休息一下?”
龙泽不相信,抡起木棒猛地朝许子良疼痛的关节砸去,只听得“嘎啦”的细微断裂声,许子良惨叫一声,无比痛苦地跌倒在地,双手捧着已经被龙泽打断关节的大腿。潘景秀又气又怒,瞪了龙泽一眼,但又不敢发作,蹲下去照看许子良。
龙泽敏明哈哈大笑,道:“要想偷懒休息,就得这样。”潘景秀忍无可忍,骂了一句:“你也太没用人性了!”虽然龙泽一直以来都凶残对待劳工,但潘景秀也一直忍着,现在终于敢骂他一句。龙泽却来了兴趣,玩起袖子,打算好好教训潘景秀,潘景秀不敢还手,打算挨一顿打。
于连宗这时跑了过去,朝龙泽跪下,道:“龙泽长官,您别打他们,他们年纪大了些,我愿意挨打。”龙泽点点头,很欣赏于连宗,猛地用木棍朝他脑袋打去,于连宗倒在地上,没有叫喊,忍着疼痛,站了起来,头部流出了鲜红的血液。
于连宗还是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恳求龙泽放过许子良和潘景秀。许子良这时痛苦地睁开眼睛,道:“阿宗,你别为我们求情了,龙泽他要是不诚信捉弄我们,怎么求情也没有用。”潘景秀对龙泽道:长官,不管63号的事,你要罚就罚我好了。”
龙泽目光转向潘景秀,阴险一笑,伸脚朝他下巴狠狠踢去,道:“你们支那人真的是重义气!”潘景秀倒在后面的煤层岩石上,下巴同样留着鲜血,于连宗走过去搀扶他,潘景秀忍着疼痛,苦笑一下,跪在龙泽面前,道:“长官,现在您也开心了,我现在可以送64号上去休息了吧?”
龙泽敏明高傲地鄙视了他一眼,摇摇头,语气强硬道:“想偷懒,让他继续在这里干活。”潘景秀脸色闪过一丝愠怒,道:“你!”于连宗赶紧拉住他,止住他想要反抗的冲动。
许子良流出热泪,用中国话对两人道:“你们别在为我求情了,快去干活。”于连宗眼见已经骨折的许子良不能再动弹,干下去的话就会出人命,他站起来,尽管非常痛恨残暴的龙泽,但还是厚着脸皮向龙泽求情。
这时,突然从矿井别的地方传来一声剧烈的爆炸声,整个煤窑都在晃动,没有坍塌,但煤层顶部落下了大大小小的煤块。在场的所有人突然意识到,发生瓦斯爆炸了,危险!龙泽没有了嚣张跋扈的气势,赶紧猫着身子往前跑,其他劳工也纷纷丢下手中工具,朝井口跑去,于连宗和潘景秀扶起许子良,艰难地走出去。
又传来了剧烈的瓦斯爆炸声,煤窑内气体污浊起来,塌方的现象更加严重,于连宗带领许子良和潘景秀幸运地必过了煤块的掉落,不断往前赶,只是许子良行动不便,拖了后腿。前方传来了有人被下落煤块砸中的惨叫声,从声色辨别看应该是龙泽。
三个人此刻心里高兴起来,恶人终于迎来了恶报!煤块不断从顶部掉落,空气愈发污浊,甬道内一片混乱,没有路灯,仅能凭借头上帽子的矿灯看路。
正当三人走过龙泽身旁时,双腿被砸伤而倒在地上的龙泽哀求他们将自己带走,潘景秀毫不留情地用脚踩向他的伤口,龙泽发出杀猪般的惨叫声。许子良道:“不必理会他,我们走。”于连宗看都不看龙泽一眼,继续搀扶许子良走。
甬道内作业的劳工不断涌向矿井洞口,前方的人比较多,三个人的脚步慢了下来。没走出多远,潘景秀就被洞顶的一个大煤块砸中脑袋,倒在地上,煤块还滑着砸伤了于连宗的手臂,疼得他松开了扶着许子良的手。
许子良站不住,也倒在地面。背后传来了龙泽的笑声:“你们三个也逃不出去,与我陪葬吧,哈哈!”于连宗怒火燃烧,真想上前踹他几脚。许子良用手推了腿潘景秀的肩膀,急道:“潘老弟,你醒醒,快醒醒。”
于连宗也不顾危险蹲下身,他用矿灯的亮光看清了潘景秀惨白的脸庞,头部被砸出了一个血窟窿,非常可怕。潘景秀意识清醒着,嘴角动了动,说不出话,他朝许子良传递了一个眼神,许子良明白其意。许子良转头对于连宗道:“阿宗,你快跑,别管我们!”于连宗心慌了,摇头道:“不,我要背着你们一块出去!”
潘景秀这时开口,语气微弱道:“别傻了,要想我们三个跟龙泽那个混蛋陪葬,做梦。我和许大哥快走不动了,你还年轻,快走!走!”这时又传来了瓦斯爆炸和煤层塌方的声音,许子良怒喊道:“走!走!走!”
于连宗低下头,留着热泪,狠下心诀别道:“许大哥和潘大哥你们保重,我出去之后立刻让冯队长带人救你们!”潘景秀急促地呼吸,微微点点头,许子良用力推开于连宗,于连宗含恨转身跑了出去。
甬道顶部继续掉落大大小小的石块,但都没砸中于连宗,于连宗此刻热血沸腾,凭着求生的执着信念,快速朝矿井洞口跑去!许子良和潘景秀艰难地往后移动,一人一手拿着棱角尖利的煤块,爬到龙泽敏明身边。
龙泽敏明害怕道:“你们,你们要干嘛!”潘景秀和许子良哈哈一笑,同声道:“要你的命!”两块棱角尖利的煤块同时朝龙泽身上砸去,甬道再次传来了杀猪般的惨叫声。
于连宗跑到洞口,见许多劳工呆在洞口,用湿毛巾捂住嘴巴,他这时才记起瓦斯气体有毒,他也感觉拿了一块毛巾捂住嘴巴。他大声问为什么不出去,劳工气愤说道:“那些该死的日本监工,出去之后把洞口封死了。”
于连宗气得大骂日本监工太过于狠心,并奋力撞向封住洞口的大铁门,有些劳工道:“没用的,我们都试过了。”甬道内的瓦斯毒气越来越多,劳工们感到非常绝望,许多人都哭喊着快开门,让他们出去。
过了很久,里面的空气少了,许多劳工被活活地闷死或被毒气毒死。于连宗也快不行了,艰难地吸着有毒的气体,他脑中一片混乱,自语道:“就这么结束了?”
“哐当”几声,大铁门突然被撞开了,原来是冯树东队长带人打开了铁门,日本监工不愿救人,冯树东便带领其他劳工去矿井救同胞。
大门打开后,于连宗和其他被困劳工滚出了洞口,春天新鲜的空气瞬间涌入了他的鼻子和喉咙,他感到一个极强的生命能量在体内游动,他没死,又活过来了。但他还是虚弱得很,无力地躺在地面,包括他在内,被救出的劳工只有几个人而已,其他人都被活活闷死了。
他看到冯树东队长和其他劳工戴着防毒面具,拿着气筒管口往洞内甬道送风,接着带领一批劳工冲进满是瓦斯毒气的矿井煤窑,此刻还能听见瓦斯爆炸和煤窑坍塌的声音。于连宗感动得热泪盈眶,许久道出发自内心的两个字:同胞!
矿岛的煤窑暂停作业一段时间,日本人命令劳工从煤窑搬运所有尸体:中国劳工有数十具,日本人有三具。包括了许子良和潘景秀,果没有冯队长的救援,死去的劳工会更多。于连宗怔怔地看着劳工的尸体,堕入了悲伤和绝望的深渊。
同以往惯例一样,于连宗当抬尸人,将劳工们的尸体塞进一个个木箱中,拉到火葬场火化,他特别照顾许子良和潘景秀的尸体,尽量让他们在木箱里保存着安详的遗容,火化之后统一将骨灰放到一个庙里,骨灰盒上写明劳工的姓名和家庭住址。
而日本人却不让中国劳工碰死去的日本监工的尸体,他们请来了专门的人来处理,既不是殡仪馆的人,也不是监工的亲属,而是当地专门处理尸体的人:纳棺夫。
死去的日本监工有龙泽敏明,因为是管理于连宗等劳工的缘故,日本人竟让于连宗他们跪在门外的草地上,看着纳棺夫为龙泽敏明进行汤灌和装殓的工作,劳工们没有办法,便很违心地跪在一处日式木屋门外。
纳棺夫是一个年仅六十的瘦小老头,满头银发,带着一个工具箱,于连宗在门外清楚看到,龙泽敏明头部有好几处窟窿伤口,样子非常吓人,他心里痛骂道:“活该。”同时又为许子良和潘景秀的死感到难过,至少两人的葬礼和同龙泽敏明想必有天壤之别。
屋内除了纳棺夫老头,还有几个跪在榻榻米上的人,那都是同龙泽沆瀣一气的监工,他们紧张惊恐地看着老头处理龙泽的尸体。
于连宗也好奇地看去,想弄明白日本人这个葬礼习俗到底是怎么回事?纳棺夫老头脸色平静,正当他开始工作的时候,突然他咳嗽几声,脸色有些惨白。
他这时对跪在榻榻米上的监工说了几句话,监工们神情惊恐,纷纷摇头,然后有一个人走了出来,见于连宗年轻力壮,叫他进来。于连宗大吃一惊,不知为什么,心头涌现不详的预感,难道是要他去殉葬,日本这个葬礼习俗未免也太残忍了吧?那个人见他由于,喝令叫他快点进来。
于连宗忐忑不安地进去,才知道不是让他“殉葬”,而是帮纳棺夫老人处理尸体,纳棺夫老人身体不好,恐怕搬不动龙泽僵硬的尸体。于连宗松了一口气,没有说话,尽力帮他。纳棺夫老人恭恭敬敬地对他点头致意,叫他弯折龙泽尸体的各个部位,方便他工作。
于连宗为了确保不出差错,硬着头皮小心翼翼干下去,开始见到了龙泽丑恶嘴脸上的血窟窿,他忍不住发出呕吐的声音,这是对死者大大的不敬,一片跪着的监工们怒气冲冲地看着他,于连宗忍住恶心,心道:“要是你们行,干嘛不自己来帮忙。”
纳棺夫老头小声提醒他:“忍住,一会就好,要敬重尸体!”语气非常严厉。于连宗感到维持难受,很无奈地忍受下来。在于连宗的协助下,纳棺夫老头很快用在凉水里掺上热水的“阴阳水”为龙泽清晰尸体。清洗完毕,纳棺夫老头问道:“你会折叠尸体吗?”
于连宗点点头:“会一点。”纳棺夫老头投来质疑的目光,于连宗不敢看他眼神,低下头看着龙泽敏明的头颅,那些血窟窿很快恶心到他,他不敢看向其他地方,只能对着老头炯炯有神的目光。老头停顿一会,淡淡道:“好,我说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于连宗“嗯”了一声,老头说弯曲龙泽手臂,于连宗利索地将僵硬的手臂弯曲过来,老头得意顺利地将寿衣袖子替尸体穿上去,接着于连宗又顺利地屈折龙泽尸体的腿脚,老头很快将寿衣裤子套入尸体的腿上。
一会,纳棺夫老头就替龙泽尸体船上了寿衣,他转头看了一眼于连宗,于连宗脸不红气不穿,没有冒汗,老头目光伸出闪过惊异,道:“你经常干死尸的活?”于连宗苦笑道:“不,有时而已。”老头用赞赏的眼光打量他一番。
老头身子瘦弱,又有疾病,很难搬动尸体,于连宗先是帮他将尸体的腿折过来,再用长白布和绳索将腿部和上身捆绑在一起。硬邦邦的尸体很难弯曲,但是不把尸体嘎嘣嘎嘣地折叠好,根本放不进棺材里。
好不容易将龙泽的尸体安放进棺材里,接下来的工作只需老头一人完成就行了,他让于连宗呆在一旁,自己再放一把守护剑进棺材,这样就能防止邪灵侵入死者的身体了,接着主持了一些列的送葬仪式。
跪在一旁的监工则屏气凝神地看着老头和于连宗,眼神惶恐害怕,又掺杂许多复杂的情感。
步骤繁琐的纳棺仪式结束了,龙泽尸体躺在棺材中,连同其它两名死去监工的棺材一块被送到当地的火葬场火化,当然其它两名监工尸体的入殓工作,少不了于连宗的帮忙。
整个纳棺工作结束之后,矿务所给了纳棺夫老头一笔钱,老头从中拿了一些给于连宗,于连宗不敢要,道:“我是这里的劳工,要了也会把监工抢走。”
老头不耐烦地看了他一眼,点点头,把钱放回身上,道:“你们支那人在这劳作,他们就发钱给你们?”似乎明白三菱公司是不会发工资给中国劳工,于连宗摇摇头,道:“至今没得到工资,赔命进去的劳工越来越多。”
老头看了一眼矿务所的楼房,脸色平静,然后看着于连宗道:“日中两国打仗,你们现在是奴隶,不想死的话就离开这里。”说完突然掉头走人,似乎害怕被日本监工听见。于连宗心头一震,这个日本老头的话语刺激和提醒了他,他呆呆站在那里,目送那个瘦小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