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上,病根不在诸葛亮身上,而在对三国历史的解读上。知识分子和统治者们拼命去神化三国人物,刘备、诸葛亮、姜维、关羽这样的正面人物要锦上添花,就连吕布、董卓、曹操这样的反派角色也要夸大他们的能力,这样才能显出与之斗法的诸葛亮、刘备们的才能。于是,刘备变成了双手过膝的怪物,诸葛亮变成了呼风唤雨的巫师,曹操变成了神经官能症患者,司马懿变成了扮猪吃老虎的狐狸……这种神化,无非是把知识分子自己的政治理想无限夸大,所以让三国时代的英雄人物一个个不是变成超人就是变成魔鬼终结者,似乎只需要他们出马,百姓都可以作为观众,只看着他们之间的争夺就够了。可是知识分子无论如何神化,都离不开三国的正史,于是只能把人物们评论得如同悼词里面所讲的那样,永远正确、无往不胜、英明神武、神机妙算。可是这样的话说上一次两次就够了,时间长了之后,没有新内容,全是官样文章,百姓们自然不会买账,用一句流行的话来说,无休止的重复炒作和政治宣传,让百姓对知识分子所描述的三国人物产生了“审美疲劳”。
产生了审美疲劳之后该怎么办?只有颠覆,在颠覆中寻找新的资源。前面我们说过,三国历史,是中国的资源,人们可以从中探求解决现实生活中遇到的问题的办法,不过,这只是实用方面的功能,当对三国的解读充斥了太多的实用性之后,人们就会慢慢对三国用以实用的资源产生厌倦,转而寻找那些可以产生生活中乐趣的资源了。
三国的资源,不是单一性的,而是蕴涵着很多侧面、很多层次的资源。如果觉得它只是可以作为实用的案例集锦,就是低估了三国的历史价值。当三国的实用资源无法使用的时候,人们就要转而寻求它其他方面的资源了。
在什么样的时代,三国的历史资源无法实用呢?那就是鲁迅所说的“欲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那是一个连基本的生存权都无法保证的时代,既然生死都已经操控在他人之手,那还何谈实用三国的历史资源建功立业呢?在这样的时代,就出现了三国资源的转型,娱乐性质的成分开始凸现,而严肃意义的经验逐渐退居幕后。而一旦出现了转机,人们又摆脱了“欲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进入“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三国的资源又会转回到以寻求经验以资功业为主的方向上来。如此以往,循环不断,这就可以称做“雅俗三国的双重变奏”。
对三国来说,什么是雅,什么是俗?这并不是一个严格意义上的划分,也不是一个文学层面的比较,而是根据三国这种历史资源对人产生的影响性质所作的区分。当人们以三国资源作为建功立业、治国安邦的指导时,三国资源就成为“雅”三国,因为那是会影响社会发展的;而当人们用三国的历史资源来娱乐自己、消遣自己的时候,三国的资源就成为只对个人生活有影响而对他人无任何效果的“俗”三国。因而,“雅”三国不一定真的文雅,也有火烧连营水淹七军的残酷,而“俗”三国也未必真俗,更会有苏东坡的《赤壁赋》这样传诵千古的好文章。
“俗”三国的资源,主要表现在文艺作品上。而文艺作品中,又以戏曲作品最能体现三国作为影响个人生活的资源的特点。
有一出戏叫做《凤仪亭》,讲的是王允献上连环计,用美女貂蝉离间董卓和吕布的关系,借机除掉董卓的故事。在这出戏里面,董卓的好色和贪婪残暴表现得淋漓尽致,吕布的鲁莽冲动也十分形象。在董卓终于中了连环计而与吕布反目,在凤仪亭掷戟的时候,人们心中都会觉得一块石头落了地——董卓横行朝野的助手终于被他自己抛弃了。凤仪亭的故事,在三国历史上并没有,但是人们都相信那是真的,因为吕布和董卓最后确实反目成仇,而且戏中刻画的人物性格特点也和历史上的董卓与吕布十分相近。这就是三国作为生活资源的作用,它不但给人们展现了三国人物的“私生活”,而且把百姓们对统治者残暴贪婪的仇恨蕴涵在里面,人们希望看到的暴虐的权臣走向末路的结果,也在戏中出现,在一个“欲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人们除了在戏文中获得心理的补偿之外,还能有什么过多的奢望呢?
还有一出戏,叫做《辕门射戟》,也是和吕布有关的。在这一出戏里面,吕布不再是那个贪杯好色的傻乎乎的形象,而成了仗义执言的江湖老大。为了解开袁术和刘备之间的矛盾,吕布做了和事老,用自己精湛的武艺震慑了双方。在历史上,吕布确实是个武艺超群的人,而且好像确实有为刘备和袁术排解矛盾的行为,不过远远没有戏文中那样富有传奇色彩。在戏曲中,一直怀有称帝野心的袁术为了扩张势力,想要夺取刘备的地盘,而刘备也对一直有不臣之心的袁术不满,两方面的局势一触即发。而袁术派了大将纪灵想要攻打刘备,却被吕布请到自己的大帐之中。纪灵见到刘备也被吕布请到帐中,大惊失色,想要逃跑,却被吕布拎起衣服抓了回来。吕布把自己的方天画戟立在辕门,对刘备和纪灵说,如果自己能够一箭射中戟上的月牙,双方必须罢手,有谁敢违背这个约定,吕布就要亲自带兵取他性命。结果,吕布果然在远处轻松地一箭射中了戟上月牙,把袁术和刘备之间的战争消解于无形。这个故事里面,寄托了人民的一种心理。对于军阀们来说,争夺地盘发动战争是家常便饭,但是人民却不希望平静的生活被战乱打破,所以他们希望有个武林高手靠着自己的绝世武功压服矛盾双方,换来和平的环境。吕布就在人们的这种和平心理下,被打扮成了“武林盟主”的形象,而且这一形象还被中国爱好和平的人们世代相传,甚至掩盖了吕布在历史上的真实形象。
说到三国戏曲,《古城会》是最为著名的唱段之一。戏中的关羽,挂印封金,拜别了曹操,护送着两位嫂嫂“千里走单骑”,过五关斩六将,终于在古城和结义兄弟刘备、张飞会合。在戏曲中,为了突出矛盾冲突,还安排了张飞不理解关羽,以为他已经投身曹操做了叛徒,要和他决一死战,直到刘备赶来事情才水落石出。这出《古城会》,寄托了人们心中重情重义的理想,他们希望朋友都能像刘关张三人一样,互相友爱至死不渝。正是因为现实中真正义薄云天的人如凤毛麟角,人们才会欣赏戏曲中重义轻利的关云长,更会喜欢为了维护义气的纯洁不顾三七二十一要和关羽拼命的莽张飞。
另外,《群英会》作为体现赤壁之战前夕局势的著名剧目,也充分体现了人们对历史的看法。在剧中,周瑜是一个风华正茂的少年,而且能够在英雄云集的场面下表现出自己的大将风度和领袖风范,并且对带有刺探军情任务而来的曹操手下蒋干假意逢迎,让蒋干盗走假情报的场面,体现了周瑜的智勇双全,也体现了人们对少年英雄的向往,对洞悉敌人用心而技高一筹的政治家的称赞。周瑜将计就计骗倒蒋干的场面,对我们来说并不陌生。很多的抗战片、反特片中,都有以假情报迷惑敌人然后引蛇出洞的情节,不过这些情节,似乎都多多少少出自《群英会》中周瑜的计策这一源头。
在《空城计》这出脍炙人口的京剧里面,诸葛亮临危不惧、指挥若定的风采体现得最为突出。在兵败之后,诸葛亮没有急于退兵,而是力挽狂澜,在司马懿大军兵临城下的时候,使用“虚则实之”的兵法策略,打开城门,自己悠闲地弹琴,让司马懿满腹狐疑又不敢轻举妄动。在历史上,诸葛亮和空城计之间没有什么关系,根本没有发生“空城退司马”的一幕。但是百姓喜欢看,因为他们不愿相信诸葛亮是个百战百胜的将军,他们理解诸葛亮也会失败的事实,不过他们相信诸葛亮这样的智者能够在败军之际还有办法令敌军退兵。在《失街亭》里面,诸葛亮误用了没有军事才能的马谡,百姓们理解,因为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只要诸葛亮在最后的关头撑住局面,人们就会从心里感到愉快,因为这诸葛亮是真实的、有血有肉的,就和他们生活中接触到的智者一样,而不是那种高高在上永不犯错的神仙。
关于三国的文艺作品还有很多,但基调与上面的几出大同小异。在“欲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中国的百姓只有靠着把自己对和平、安定、政治清明的希望寄托在三国戏曲里面,在听戏的时候获取片刻的满足感。想想,中国的老百姓还真的是很善良,他们把理想寄托给明君贤相,把希望寄托给侠客英雄,自己却一无所有,只能在自己心中营造出来的英雄故事中安慰自己。但是,百姓的这种心愿也不会只是一个梦,一出戏一旦流传久远,自然就会为社会各个阶层所接受,并且让戏曲中体现的精神成为全社会共同的理想和希望。
这样一来,那些怀有报国热情和治国才能的人士,也会按照戏曲中的理念去监督自己、鞭策自己了。回想抗日战争时期,《霸王别姬》、《挑滑车》等以英雄人物为主角的戏曲在后方处处传唱,鼓舞了多少抗战的将士,而抗美援朝战争的时候,豫剧《花木兰》又激励了人们多少报国的热情啊!所以,不知不觉之间,“俗”三国的内容也会为“雅”三国所吸取,而“雅”三国中的一些理念,也会慢慢进入“俗”三国的戏文之中,这种双重变奏,不断丰富着三国的历史资源,让不同时代的中国人都能够从中感受到希望。
)3.中国思想的一个出口
当人们成为三国这一资源的建设者和改造者之后,三国就变成了人们抒发理想、表达志向的“实验田”。在这片“实验田”里面,中国的思想找到了一个出口。
天地英雄气,千秋尚凛然!
势分三足鼎,业复五铢钱。
得相能开国,生儿不象贤。
凄凉蜀故妓,来舞魏宫前。
——刘禹锡《蜀先主庙》
这首诗,虽然没有杜甫“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那样出名,但是也算是三国怀古诗词中的精品了。诗的作者刘禹锡是唐代中期的一位名士,他在中青年的时候就有志于改革弊政,积极参与了当时毁誉参半的“二王八司马”改革。但是,改革最终失败,参与改革的士人也都被流放到最荒凉的地方。刘禹锡自己说,他被流放的地方是“巴山楚水凄凉地”,而自己是“二十三年弃置身”。如果是一般人,受到这样的打击和冷遇,肯定会无法承受,但是刘禹锡不但承受了下来,而且还化悲痛为力量,不但没有放弃自己的政治理想,而且还不断鼓励自己的朋友和后辈,希望他们能继承自己的志向,为了改造国家、重建国家权威而奋斗。那么,到底是什么力量在支撑着他,让他能够在被流放的二十三年间还能乐观旷达呢?答案,就在这首《蜀先主庙》里面。
刘禹锡这首诗,与其说是怀古、评论蜀汉的先主刘备,不如说是针砭时弊、倡言自己的理想。他希望唐朝的皇帝能够像刘备一样“得相能开国”,并且如刘备兴复汉室江山一般重建贞观之治和开元盛世的辉煌,即所谓“业复五铢钱”。这种理想,是刘禹锡毕生的追求,在被流放到巴山楚水之间时,他从蜀汉先主刘备的祠堂中获得了灵感,重新找到了希望。被流放到荒凉之地又怎么样,终身被废黜又能怎么样?只要怀着报国之心,像刘备那样半生漂泊到处逃命的人,不是也能够成就一番大事业吗?
可以说,刘禹锡的诗中,把刘备美化了,刘备这个人,在历史上根本不是要兴复汉朝江山的,也不是恢复了汉朝制度的,他只是为了个人的利益而奋斗。但,历史是历史,历史资源是历史资源,历史成为过去之后,后人可以根据自己的标准,把历史人物放进自己的解释框架中进行重新诠释。
实际上,换句话说,刘禹锡笔下的刘备,并不是历史上的刘备,而是一个和刘备同名同姓经历相同但理想和志向却和刘备迥然不同的人,那是刘禹锡自己心中的理想,是一个打上了刘禹锡烙印的“假刘备”。
套用杜甫的话来说,“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刘禹锡自己因为现实的原因,不再可能自己亲自去实现自己的理想和志向,只能把希望寄托给后来人了。但是,他的理想不会破灭,虽然“出师未捷”,虽然“英雄泪满襟”,但是在同时,他还在寻找实现自己理想的载体,希望找到一个能够承载起自己全部希望的形象,为后来者指路。
一旦三国作为历史资源,并不仅仅是人们可以用来解决事业问题和个人生活乐趣的工具,而且还能作为承载自己理想的一个载体,那么,三国的历史就彻底被颠覆了,在颠覆的同时,三国又重生了,形成了一个全新的、充满了新的理想和见解的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