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历代赋评注·宋金元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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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诘猫赋

刘克庄

刘克庄(1187—1269),初名灼,字潜夫,自号后村居士,宋兴化军莆田(今属福建)人,南宋后期著名的诗人和文学家。宁宗嘉定二年(1209)以荫出仕,理宗淳祐年间始特赐同进士出身。因其敢于直言诤谏,指斥朝政,所以多次遭遇罢贬,以至长期摈置不用。度宗朝,以媚事贾似道而后为世所非议。后官至龙图阁学士致仕,卒谥文定。其著述有《后村先生大全集》行世,四部丛刊据赐砚堂刻本影印而收入。其诗为南宋江湖派诗人成就最高者,颇能继承陆游的创作精神。其词则受辛弃疾影响最大,为著名的辛派词人。集中存赋十篇,多为咏物之作,或伤时念乱,抨击时弊,语言清新活泼,笔调轻松自然,在南宋赋作中不失别有风趣。

这是一篇咏物赋。猫鼠不相容,猫性捕鼠,鼠性畏猫,这本是人人皆知的常识。按一般常理,咏猫就应描写或赞美这些本性及它的聪慧和捕技。可是用“诘猫”为题,就颇令人深思。原来这猫,不仅不捕鼠,反而对鼠“柔而仁”,“狎不嗔”。而对其他“族类”,“意薙弥”、“愤乃伸”;对于一些蝶雀,也要“睥睨而袭取”。真是敌友不分,善恶颠倒,大反一般猫的本性。“诘”之意,也就让人们明白了。

余苦鼠暴兮,语之所亲[1]。或致狸奴兮,稍异其伦[2]。甚俊黠兮尤服驯,既咆哮而威兮,亦斓斑而文[3]。余乏精识兮,以貌而取之,阅壹历兮差良辰[4]。栖以丹槛兮藉以华裀,饭以香粳兮侑以NFDC8鳞[5]。谓子苍辈之闻风兮,退避而逡巡[6]。犹鳄惮愈而徙海兮,盗惧会而奔秦[7]。

始俘禽其一二兮,气稍振[8];意薙弥其族类兮,愤乃伸[9]。俄伤饱而恋暖兮,复嗜寝而达晨[10]。信半质之难矫兮,况驴技之已陈[11]。彼1尔兮柔而仁,汝视彼兮狎不嗔[12]。久遗毒于一室兮,寖旁及于四邻[13]。尔尚施施而厚颜兮,嘿嘿而容身[14]。

余架无完衣兮,案无完书。大穿穴于墙壁兮,小覆翻于盘杅[15]。闯荐庙之鱼菽兮,伺享宾之牢蔬[16]。将大嚼而后快兮,宁垂涎于馂馀[17]?彼蝶栩栩于栏槛兮,雀啾啾于庭除[18]。嗅残花啄弃粒兮,哀所营之区区[19]。尔睥睨而袭取兮,之二虫又奚辜[20]!余甚怜雪衣女兮,置诸座隅。譬之能言之流兮,绝代之姝[21]。尔一旦窃发兮,掩其不虞[22]。使果入朝而入宫兮,其不忮害也夫[23]!

嗟尔以捕为职兮,狞面目而雄牙须[24]。于所当捕兮,卵翼之勤渠;于所不当捕兮,踊跃而殴除[25]。余欲诛之兮不胜诛,尔犹有知兮亟改图[26]。否则,世岂无含蝉之种兮,任执鼠之责欤[27]!

(《后村先生大全集》卷四九,《四部丛刊》本)[1]苦:困苦于某事。暴:凶残,祸害。语:告诉。亲:亲友。

[2]或:有的,有人。致:送。狸奴:猫的别名。伦:类。稍异其伦,与其他猫稍有不同。

[3]俊黠(xiá):俊巧聪敏。驯服:顺从。咆哮:大声吼叫。斓斑:一作“斑斓”,毛色杂错而灿烂的样子。文:柔和。

[4]精识:精确的见解。阅壹历:亲身经历一次。差良辰:缺少良好的时机。

[5]栖:居住,寄身。丹槛:红色的栅栏。藉:坐卧于某物之上。华裀:华丽的坐褥。香粳(jīng):发香而不黏的稻米。侑(yǒu):助,加上。NFDC8(qú)鳞:用网捕来的鱼。

[6]子苍:当为老鼠的谑称。苍为黑色,老鼠色黑,故称之。逡巡:却行,退让。

[7]愈:韩愈。鳄鱼是一种体大、猛恶的爬行动物,性凶暴贪食,常危害人类。唐宪宗元和十四年韩愈因上《论佛骨表》忤逆宪宗,被贬为潮州刺史。潮州有鳄鱼为害,韩愈作《祭鳄鱼文》,令鳄鱼迁徙。今潮州东北有恶溪,相传即韩愈当年驱逐鳄鱼之溪。会:春秋晋大夫士会,食采于随,称随季、随武子,后授邑于范,又称范武子。曾为晋国执政,晋之盗逃奔于秦,见《左传·宣公十六年》。

[8]俘禽:捕获。禽,同擒。振:振作。

[9]意:意想,愿望。薙(tì)弥(mǐ):犹言薙灭,剪灭,消除。族类:同类。愤乃伸:愤怨才能伸张。

[10]俄:不久,一会儿。嗜寝:贪睡。

[11]半:疑为“羊”之误。羊质:外强内弱,表里不一。矫:纠正,改变。驴技:即黔驴技穷的简称。陈:呈现,施展。

[12]彼:指鼠类。1(jiàn):窥视。尔、汝:皆指猫。狎(xiá):亲昵。嗔(chēn):发怒。

[13]遗毒:留下祸害。指猫不捕鼠,使鼠继续为害。寖:逐渐。

[14]施(yí)施:喜悦自得的样子。厚颜:厚着脸皮,不知羞耻。嘿嘿:同默默,沉默的样子。容身:安身,存身。指保全自身,苟且偷安。

[15]盘杅:盛物的器皿。杅,同盂。

[16]荐庙:在祭祀时,向庙宇进献祭品。鱼菽:菲薄的鱼豆之类的祭品。伺:窥探。享宾:宴请宾客。享,同飨。牢蔬:泛指荤素食品。古代称祭祀所用牛羊猪为牢。

[17]馂(jùn)馀:吃剩的食物。宁:岂,难道不。

[18]栩(xù)栩:欢乐自得的样子。栏槛:栏杆。庭除:庭前阶下。

[19]区区:小,少。

[20]睥(pì)睨(nì):斜视。之二虫:此二虫,指蝶与雀。奚:河。辜:罪。

[21]雪衣女:白鹦鹉。《太平广记》卷四六○引唐朝胡璩《谭宾录》:“天宝中,岭南献白鹦鹉,养之宫中。岁久,颇甚聪慧,洞晓言词,上及贵妃皆呼为雪衣女。”座隅:座位一角。姝(shū):美女。

[22]窃发:暗自发现。掩:突然袭杀,捕捉。虞:防范。

[23]忮(zhì)害:嫉妬残害。

[24]狞:凶恶。雄:英武雄壮。

[25]卵翼:保护,庇护。勤渠:殷勤。殴除:驱除。

[26]诛:指责,讨伐。亟(jí):疾速,赶快。改图:改变计划,改变主意。

[27]含蝉:猫的别称,一作衔蝉、衔蝉奴,见黄庭坚《从随主簿乞猫》诗及明王志坚《表异录·羽族》。

评赋文由四段组成。首段先述苦鼠得猫。这猫外表俊黠,驯服,又雄壮有威。因而在饲养上给它以特殊的宠爱,希望它的到来能使鼠辈闻风而逃。这是作者欲抑先扬、欲诘先赞的手法,以增强读者的情趣,为更好地写“诘”做好铺垫。次段即写此猫品性反常,恋暖嗜睡,对“族类”“意薙弥”,对鼠类“柔而仁”、“狎不嗔”,致使鼠类继续为非作歹。作者说它羊质虎皮,黔驴技穷,而它还“施施厚颜”、“嘿嘿容身”,可谓敌友颠倒,是非不分。作者用鲜明对比的手法,向读者展示了“诘”的内容。第三段进一步描述,猫不仅不捕鼠,鼠祸反而越闹越大。而猫呢,“闯荐庙之鱼菽,伺享宾之牢蔬”,连令人喜爱的蝴蝶、麻雀、白鹦鹉却都袭杀了。是“诘”的进一步的发挥和补充。末段则是对猫的直接斥责和声讨,指出它在“当捕”、“不当捕”之间善恶不分、是非颠倒。感情激越,语言质朴有力。由此可见,这是一篇超脱习俗、别有寓意、诙谐风趣、别具一格的咏物赋。所谓别有寓意,就是在猫身上另有所指,即所谓托物言志。宋王朝广设谏官,以牵制群臣。谏官的职责本来应扬忠谏,使是非、善恶更加分明。可是,由于朝廷内部党争激烈,各派都千方百计安置自己的亲信为官,以打击自己的政敌,致使谏官反而象猫不捕鼠而捕害蝴蝶、麻雀和白鹦鹉了。刘克庄在宁宗、理宗朝,多次受到谏官的弹劾而罢官,深受其苦,体会当然是很深刻的。他说:“使果入朝而入宫兮,其不忮害也夫!”又说:“余欲诛之而不胜诛”,看来不是一般的愤慨之词!

赋体为骚体,但行文参差错落,不同一般,颇有以文为赋的特色。语言生动、形象而活泼,幽默、轻松而诙谐,真是集斥责、讽刺与嘲笑于一炉,更具有吸引读者的艺术效果,可谓喜怒笑骂皆成文章也。清人李渔写了一篇《逐猫文》,文章模仿此赋,当然缺乏创新了。

(霍旭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