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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良生

老默的死因最终没有什么改变,还是猝死。不知道警察是怎么检查的,反正他们把老默原封不动地又运回来了,要把他交给豆腐店的蓝良生。他们说,已经把老默的身世仔细地调查过了,没有什么重大发现,只知道他是外地人,但几十年都住在离花街不远的一间小屋里,其他的就没了。因此,我们知道的老默就是一个人落魄地活着的鞋匠,孤寡一人,每天骑着他的三轮车来花街为我们修鞋。按照小城的风俗,死去的人应该有人接管,要有儿孙后辈来为他扶灵,办一场盛大的葬礼。所以警察就来问蓝良生,是否愿意操办老默的葬礼,因为老默把他定为了自己的遗产继承人。这是能够找到的唯一与老默有点关系的人。

警笛响进花街时,没有人知道他们要干什么。街上的人追着尖叫的声音跑上来,大人小孩都跟在后面。警车停在豆腐店门前,警笛一直没有停下,大家都以为豆腐店里出了什么事。但是豆腐店的门关着,听不见店里有什么动静。两个警察从车里出来,打开后车门,拉出一副担架。让我们吃惊的是,担架上覆盖一块白布,白布下面是一个人形。当我们猜出白布底下的人是死去的老默时,豆腐店的门开了,良生从门后探出了他的大脑袋,一边看一边把右胳膊伸进外套的袖子里。

“你们这是干什么?”

“找不到亲人了。老默的葬礼只能托付给你了。”警察说。

“托付给我?我与他有什么关系?我过我的日子,他修他的鞋,”良生说。“我凭什么要为一个陌生人操办葬礼?”

警察说:“你是他指定的财产继承人。”

良生出了豆腐店,对着警察摇晃着手说:“你别提那两万块钱,为了它我已经说不清楚了。”

他不愿意操办老默的葬礼。良生是我们花街上最有身份的人,在一个什么局里当干部,举手投足都是公家人的派头。他比花街上的任何人都要面子,这我们都知道,平常我见到的良生都穿着西装打着领带,脚下的皮鞋擦得锃亮,右胳膊底下整天夹着一个小皮包,走路都甩开了胳膊走。我遇到他就叫一声叔叔好,他对我点点头,嗯了一声点个头就过去了。所以我祖母说,良生就那样,忙得跟省长似的。多少年了他都在坚持跟蓝麻子和麻婆商量两件事,一是离开这个叫花街的地方,这名字在小城声誉有问题;二是别再开这个寒碜的豆腐店,他不缺那几个钱,也不会让自己的爹娘缺这几个钱。但是蓝麻子和麻婆两条都不答应,我们在这里住了一辈子了,开了一辈子的豆腐店,离开花街的豆腐店你让我们怎么活。他们说什么也不挪窝,死也要死在花街上。前两年蓝麻子身体不好,躺在病床上好几个月,差点完了,良生又劝他们离开这里到繁华热闹的地方去住,那里看病都方便。蓝麻子觉得也是,在花街躺倒了找医生都麻烦,就打算放手不干了。麻婆还是不答应,她坚持要把豆腐做下去,一直做到要死了不能动的那一天。

老默蒙着白布躺在豆腐店的门前,警察已经想办法把他弄直了,能看到一个瘦长的人形。周围挤满了人,堵住狭窄的青石路。大家指点着老默的尸体和豆腐店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修鞋的老默,豆腐店和豆腐店老板的儿子,原本不相干的两件事现在扯到一起,大家发现原来还很有意思。

“把他运走,别停在我们家门前!”良生说。

“他不是把钱都留给你了吗?”有人说。

“你不干?他为什么偏偏把钱留给你呀?”

“还能白拿钱不干事呀!”

“钱?好,你们谁愿意送他下地,钱就归谁。”良生早就听出他们说的不对味儿了,脖子上的青筋都跳起来了,大着嗓门说,“谁来?谁来呀?”

突然没人吭声了。大家都知道良生拉不下来脸为一个修鞋的操持葬礼,这是做儿孙的干的事。祖宗定下的规矩,说不清楚。现在花街乃至整个小城都在议论这件稀奇古怪的事,为什么会是他蓝良生呢?谁会把那么一大笔钱送给与自己毫不相关的人呢。钱本身不是问题,问题是人家老默那可是遗嘱,一个光棍老头的遗嘱。两万块钱让他的身份突然变得暧昧了,谁知道他良生和修鞋的有什么关系呢。所以良生有点急。

我祖父没说话,老歪也没说话,就连蓝麻子也不说话。蓝麻子出来以后一直站在我祖父旁边,看着儿子和警察理论,一口接一口地抽烟。其他人就更不敢说了。这话不好说,都在小城里过日子,谁都想正大光明、清清白白地过下去。那两万块钱的确让人都眼馋,但是躺在担架上的老默又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就这么耗着,任警察怎么开导良生就是不松口。良生的意思是,抬回去,该送哪儿送哪儿,就是不要在蓝家豆腐店门口怄人。警察没办法了,准备把老默重新抬上车,拉回去公事公办,当成无主的孤魂火化了事。就在这时候,我们看到麻婆从后屋里面急匆匆地走出来,脸上的表情平静而又坚定,每一条皱纹都在它该待的位置上。

我对秀琅说:“你奶奶出来了。”

秀琅迎着麻婆走上去,叫了声:“奶奶。”

麻婆牵住她的手,来到儿子面前。“良生,”麻婆说,声音不大。“把老默留下。”

“妈,你说什么?”

“把老默留下,”麻婆又说。

“不行啊,妈。”

“留下!”麻婆几乎是喊叫着对她儿子说,一下子泪流满面。“把老默留下,良生!”

谁能想到麻婆会说出这样的话呢。我们都呆了,眼睛被迫瞪大,周围异常安静。秀琅惊得也流出泪来,她从来没见过奶奶发这么大的火,麻婆这辈子对谁都是和风细雨的。

良生说:“妈。妈。”

“留下,良生。”蓝麻子慢腾腾地走到儿子跟前,手里捏着抽了一半的烟卷,他用手指捻灭的烟头。“照你妈说的,把老默留下。”说完转身进了豆腐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