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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旧影

老默的葬礼办得很体面,毫无疑问,良生是遵照蓝麻子和麻婆的意思操办老默的葬礼的。良生是一个孝子。葬礼那天花街上的人都去了,我和祖父祖母也去了。紫米随老歪他们已经到那里了,正和秀琅在大厅的一个角落里呆呆地坐着,她们的胳膊上戴着一块黑纱。紫米见到我向我招招手,让我过去。秀琅没说话,只是盯着我看。我想过去,祖父说现在不行,过一会儿才可以。灵堂设在清河殡仪馆,我没见过那样的场面,灵堂阔大,墙壁上方挂着一幅巨大的碳笔画像,老默在高处对着每一个来到的人微笑。他的笑也不能让我温暖,大厅里一片冰冷的白色让我眩晕。除了冰冷的白色,还有低回的哀乐也让我难过,像一条浮动缓慢的宽阔河面,不知今夕何夕地悲伤地流淌。良生一身黑衣站在门口,招呼前来吊唁的人,胳臂上戴着一块黑纱,脸上的表情僵硬,见到我祖父祖母便机械地鞠躬。祖父想上去握握他的手,犹豫一下又算了。他和蓝麻子握了手,蓝麻子旁边站着悲伤的麻婆,她的悲伤很平静。他们的胳膊上都缠着黑纱,站在一片白色中像雪地里的两棵老树。

葬礼办的很成功,按照我祖父的说法,该有了都有了,包括哀伤和人情。送走了老默之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葬礼都是花街的最大的谈资,茶余饭后都会说起,大家都说,只有良生那么体面的人才能操办出那样体面的葬礼。老默死也值了,他的两万块钱没看错人。然后就说起麻婆,没想到平常不动声色的麻婆在那个时候竟能挺身而出,而且她的决定不容置疑。我祖父就常常感叹,麻婆一个女人家有如此心胸,收容一个非亲非故的老默,不容易啊。

“一直就是这样,”我祖母说。“你不记得了?当初她来到花街时就是一个不一般的女人。”

“怎么不记得。她还在我们的缝纫店里住了半个月呢。几十年了,一晃良生都快四十了。”

我不免好奇,忍不住追问祖母:“麻婆婆为什么住在我们家?”

祖母说:“她刚到花街,没处落脚,只好先住我们家了。”

当年麻婆才好看呢,祖母后来又说,花街上找不到这样美丽鲜活的女人。那天傍晚日落时分她来到花街,顶着一块外地女人的头巾,她的身材比花街上的女人要高一点,因此我祖母很难不注意到她。祖母说,当时她在头脑里还闪过一个念头,就是给这个年轻的女人做一件旗袍要多少布料。然后祖母就注意到她身上的衣服,旧是旧了点,还是好看,一看就知道是个会收拾自己的女人。她抱着个大包袱,犹豫不定地在石板路上走来走去,经过每一家都要向院子里张望,像个迷路的外乡人。炊烟从家家户户飘出来,携带着晚饭的香味弥漫了一条街,因为夜晚的到来青石板上开始渗出清凉的水珠,花街更显得清幽滞重。外出的花街人三三两两地都回来了,只有无家可归的人才会不知该干什么。那些准备在夜晚作生意的女人,开始悄悄地在门楼和屋檐底下挂上她们的小灯笼。我祖母看到那个外地女人在街上焦急地转来转去,好几次经过裁缝店,每次都是欲言又止,就从窗户里伸出头去问她:

“你是来走亲戚的吗?谁家的呀?”

“这是花街么?”年轻美丽的麻婆用外地的口音说。那时侯她还不叫麻婆。

“是花街,你找哪一家?”

“我,我想住在这里。”

“谁都不认识你怎么住?”

“我,能住在你这儿吗?”她说,一脸的倦容,声音都哑了。“我能挣钱,挣了钱就还给你们。”

祖母对这个陌生的女人并没有感到奇怪,常常有远道而来的女人在花街安家。她不想罗嗦这种事,但是麻婆和她们不一样,祖母只是凭女人的直觉这么认为。她让麻婆等一下,到后屋里和祖父商量了一阵,带着祖父来到门前,又问了麻婆一些情况,就把她留下来了。那时侯我家地方还小,只能委屈麻婆住在裁缝店里了。麻婆很感激,说只要能有个容身之处就可以了。她放下包袱,帮着我祖母很快收拾好了裁缝店,井井有条的小空间让我祖母很满意。祖父祖母没让她还什么钱,也没让她去挣钱。她在我家住了半个月,帮着祖母做做饭剪剪衣服,人很勤快,手艺也好,饭菜做的别有风味,裁剪起衣服来也很像那么回事。祖母觉得她心灵手巧,过日子一定是个好手。既然她也想在花街长久地住下来,最好能够安个家,好女人就该静下心来踏踏实实地生活。踏踏实实地过日子比什么都好。麻婆认为我祖母的建议有道理,就同意了。后来就嫁给了离我家很近的豆腐店老板的儿子蓝麻子。

“麻婆那么好看,为什么要嫁给麻爷爷?”我觉得他们在一起不般配,麻爷爷一脸的麻子,个头也不高,看起来比麻婆还矮。

“你麻婆爱吃豆腐脑啊,你麻爷爷人好,对你麻婆也好。就嫁了。”

“我听说,”我憋了半天才说出后半句。“良生叔叔不是麻爷爷亲生的。”

祖父立刻从凳子上站起来,声音都不一样了:“小孩子不许瞎说!你从哪儿听来的?”

“紫米告诉我的。”

“一定是她奶奶告诉她的。这个歪婆娘,入土半截了还管不住自己的一张嘴。”祖母把我拉到跟前,板着脸对我说,“这话以后对谁都不能讲,记住没有?”

我惊骇地点着头,一下子想到了面容平静的麻婆。我喜欢麻婆,一大把年纪了,依然能把自己收拾得素素净净的,麻婆的脸上也有很多皱纹,但是她的皱纹不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