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点左右,列车穿过风景秀丽的斯特劳得峡谷和波光闪烁的塞文河,到达了若斯这个美丽的乡村小镇,一个看上去清瘦、狡黠的男人已经在站台上等候了。尽管他按照当地风俗穿了件浅棕色的风衣,打着皮绑腿,我一眼就认出他就是伦敦警察局的雷斯垂德警探。我们三人一起乘车赶到希尔福得郡的阿姆斯旅店,他在那里给我们订了一间房。
在一起喝茶的时候,雷斯垂德说:“我要了一辆马车,您精力充沛,不马上破案就不痛快吧。”
“真是太棒了。不过,先得看看天气预报。”福尔摩斯提醒道。
雷斯垂德有些不解,说:“这是什么意思呢?”“今天温度多少?29度,知道了。没有风,天上也没有云。幸好我这儿有一盒烟可以抽,这里的沙发比农村普通旅馆的强多了。今晚不用上马车了。”
雷斯垂德朗声笑了起来,“不容置疑,您已从报纸上的报道得出结论。这个案子的案情很清楚,越是深一步调查,越明确。当然,我不会拒绝一个女士的请求,何况她是位很不错的女士。她久仰您的大名,尽管我一再对她说,凡是您能做到的,我都会尽心尽力去做的,可她还是要听听您的高见。您听,她的马车已经在门口啦!”
他刚说完,一个年轻女子就急急忙忙地走进房间。她的两只蓝眼睛颇有灵气,微张双唇,两颊绯红,我感觉她很可爱。可是由于精神忧郁,一紧张,天生的端庄找不到了。
“您好,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她把我们轮番瞅了一遍之后,凭借女性敏锐的直觉盯住我的同伴,提高声音说,“我很高兴能看到您来这里。我这么快赶来就是让您知道我有多喜悦。我知道詹穆斯没作案,希望您在开始侦破前清楚这一点。您记住这一点,我同他是一块长大的,他的缺点我最了解。可他心软,连只苍蝇都不轻易伤害。真正了解他的人都会觉得他的确很冤枉。”
“我会为他澄清的,特讷小姐,你该相信我会尽全力的。”福尔摩斯和气地说。
“那些证词您看过了,是不是有了自己的结论?发现有什么漏洞和缺陷?您不觉得他是受冤枉的?”
“我觉得他很可能是冤枉的。”
年轻女子把头往后一场,轻蔑地看着雷斯垂德大声说:“听到了吧,你听好了,他给了我信心!”
“恐怕我同事这结论下得过早啦。”雷斯垂德耸耸肩膀说。
“詹穆斯说的没错,我清楚他是对的。他绝对不会干那种事的!至于他和父亲的吵架,他未在验尸官前露出一个字,是因为那事情牵涉到我,他才不说呢。”
“这怎么能说牵涉到你呢?”福尔摩斯问。“已到这一步了,我不想隐瞒什么了。我和詹穆斯的事情上,他和他父亲没能沟通。麦卡瑟先生特别愿意我们成亲,因为我和詹穆斯一直像兄妹一样相亲相爱。当然,他年轻没什么生活经验,他不希望现在就结婚成家。为成亲的事,他们总是争吵。我敢肯定地这么说。”
“你父亲愿意你们俩成亲吗?他是怎么看的?”福尔摩斯问。“不愿意。只有麦卡瑟先生愿意。”福尔摩斯锐利的目光投向她时,一道红晕掠过她那张充满活力的脸。
福尔摩斯接着说:“谢谢你说了这些,明天去登门拜访你父亲,可以吗?”
“恐怕医生不让去。”“医生,这怎么回事?”
“是这样的,我可怜的父亲已病了好多年了,这桩案子更把他的身体搞垮了。他已经起不来了,维娄思医生说他的身体受到了严重打击,神经系统都乱了,麦卡瑟先生是活着的唯一一个早年在维多利亚就认识我父亲的人,可如今……”
“哈,维多利亚!这提醒了我,是在采矿场吧。”“嗯,是在采矿场。”
“确切地说是在金矿。据我了解,特讷先生是在那里致富的。”
“没错,是在那个地方。”“特讷小姐,谢谢你,你提供了很好的线索。”福尔摩斯真诚地说。
“您肯定会去监狱里探望詹穆斯的,对吧?您有什么消息明天一定要告诉我。您去的话,福尔摩斯先生,请您一定要告诉他我相信他是冤枉的。”“特讷小姐,我会这样做的。”
“我该回家了,我爸爸病得厉害,他会想我的。再见。”她匆忙地走了出去,那匆忙的样子和来时一样,接着就听见马车远去的声音。
“我真替你不好意思,福尔摩斯,”雷斯垂德沉默了一会儿后说,“你为什么要说他是冤枉的?我的心软不下来,我觉得还是尊重事实吧。”
“我想我会有办法替詹穆斯·麦卡瑟洗清罪名的。你有没有探监许可证?”
“有,不过只能我俩去。”“既然这样,我得再考虑一下是否出门的事了。今晚时间绰绰有余,还来得及赶火车到希尔福得那儿去看他。”
“华生,我去两个小时就回来了,你恐怕会觉得时间难挨吧?”福尔摩斯对我说。
我陪着他俩一块走到火车站,然后在小镇上遛了遛,回到旅馆后就躺在沙发上看一本廉价的小说。这本小说的情节太简单了,和我们正在调查的案情无法相比。我的注意力一再从小说集中到案情,最后我把书向对面一扔,干脆静下心思考虑起当天的种种事情来。假设这个不幸的小伙说的全部属实,那么从他离开父亲到听见他父亲的喊叫,急着赶回那片空地这段时间里,到底发生了怎样让人迷惑不解、惊人的事情呢?一定是可怕、置人于死地的事。我猜测着,凭借所有送来的报纸,上面有审讯的详细记录。法医的验尸报告写着:死者后脑左边第三块顶骨和枕骨半边被钝器重击,致使粉碎性骨折。我在自己头上比量出被击中的地方,发觉这一击来自死者身后。这点发现对被告有利,因为有人看见他们父子俩在面对面争吵。但这不能说明全部问题,因为老麦卡瑟也可能背过身。再者,死者临死前提到“阿莱特”,这让人纳闷。这是什么意思?不可能是脑子不清醒时说的话,因为突然受到攻击而命在旦夕的人不会不清醒。很有可能他是想说出谁是凶手。可是这到底怎么回事呢?我翻来覆去地想琢磨出一个恰当的解释。另外,小麦卡瑟看见的那件灰色衣服的事。如果这属实,那么可以肯定是凶手在慌忙逃离时,从身上脱落下的,也许是件披风,凶手竟然敢在小麦卡瑟跪在父亲身边时的一刹那间,从相隔不过十米远的地方将那件衣服取走。这一连串不可思议的事是多么令人不解!我对雷斯垂德的态度并不感到奇怪,对福尔摩斯的洞察力我更相信,正是每一个事实使他的信念坚实有力,他相信小麦卡瑟是冤枉的。
福尔摩斯很晚了才赶回来。他一个人回来的,雷斯垂德已经在镇上住下了。
“温度计上的温度还这么高,”他坐下来说,“咱们去现场验证前千万别下雨,这顶关键了。换一个角度讲,做这种谨慎的察看工作得保持最好的状态。咱们大老远地来到这儿,已经很累了,我不想就这个样子开始工作。今晚,我见到小麦卡瑟了。”
“你从他那儿有收获吗?”“什么也没得到。”“一点儿线索都没透露?”
“一点儿都没说。我原以为他清楚谁是凶手,可他想隐瞒他或者她。到现在我坚信他和别人一样并不知情。小麦卡瑟长得不错,心地善良的样子,但不怎么聪明。”
“你想想,他竟然不想同特讷小姐那样出色的女孩成亲!真不敢说他有品位。”我在一旁都替他失望。
“并不是这样的,这可是个令人伤心的故事。小伙子对她很痴情,在他岁数不大的时候,对特讷小姐不怎么了解,因为她在寄宿学校念书已五年了,这傻小子就在布里斯托尔和一个酒吧女郎好上了,还同她到婚姻登记处登记结婚了。这情况谁都不知道,他们父子俩最后一次碰面时,做父亲的又劝儿子去向特讷小姐求婚。俩人争吵得厉害,小伙子举起了胳膊。另外,年轻人并没有自立,而他父亲在各方面都挺小气。若是他知道了结婚的事,准会和他断绝关系。案发前三天,在布里斯托尔,小麦卡瑟和他那个当酒吧女郎的老婆在一起。他父亲怎么会知道这些。这一点很重要,请你记住。坏事又变成了好事,那个吧女得知小伙子要遭殃了,很可能判死刑,就给他来了封信,说自己已有家室,丈夫在百慕大码头上干活,她和小麦卡瑟并没有真正的夫妻关系等,直截了当地同他吹了。我想这信对经受过打击的小麦卡瑟来说倒是一种欣慰。”
“如果小伙子是无辜的,又会是谁下手的呢?”“是谁呢?你得特别注意这两点:一是死者和某人要在池塘边会面,这个人显然不是他儿子,小伙子出门在外,不定什么时候回来;二呢,有人听到被害人在并不知儿子已经回家时大声喊‘库依’。这两点在本案中很关键。如果你愿意,咱们现在就聊聊吧。那些可疑的事情明天再谈。”
第二天,就像福尔摩斯所言,没有下雨。一大早就阳光明媚,天空晴朗无云。九点钟,雷斯垂德坐着马车来接我俩,于是我们一块向哈瑟雷农庄和波斯科姆伯池塘出发了。
“今天早晨有重大新闻,”雷斯垂德说,“听说特讷先生病得厉害,快不行了。”
“我想他岁数挺大吧?”“可能六十岁了,他早年住在国外时身体就差。他的健康状况越来越不行了,已经有些年岁,这个案件更加剧了他的病情。他同老麦卡瑟是老朋友,而且,我再补充一句,也是老麦卡瑟的恩人,我听说他把哈瑟雷农庄免费租给了麦卡瑟。”
“是吗?真是个挺好的人。”福尔摩斯说。“很不错,特讷总是救助他。在这地方,他对麦卡瑟好人人都清楚。”
“是这样呀!这位麦卡瑟先生几乎什么都没有,一直受到特讷先生的帮助。可他还想让他的儿子同特讷的女儿成婚。那女孩很可能继承庄园呢!他谈起这门亲事骄横得就像只要他儿子有意,其他的事都好说了。你觉得他这个态度挺怪吧?更令人琢磨不透的是,特讷本人反对这门亲事。这是特讷小姐告诉我们的,你觉得其中有什么可推断的吗?”
“我们已经下了结论。”雷斯垂德对着我眨眼睛,“我发现,就是不像你这样大谈什么理由,想入非非,要查清这案子可不简单。”
“不管怎么说,我已经掌握了一个您不太可能发现的情况。”雷斯垂德有点激动地说。
“说说看——”“那自然是老子死于儿子手里。其他的种种说法都不可能。”
“不能这么早下结论,”福尔摩斯笑着说,“如果我没弄错的话,左边就该是哈瑟雷农庄了吧?”
“是的,你猜对了。”这是一栋占地面积很大、外面令人舒服的石板瓦房,灰色的墙壁上长满了黄色的苔藓。然而,没有拉开的窗帘,没有炊烟的烟囱却给人以悲凉的感觉,好像这场悲剧产生的惨痛仍紧紧地笼罩着农庄。我们把门叫开,女佣听从福尔摩斯的吩咐,把她主人遇害时穿的靴子取出来,让我们看看;同时她还拿了一双小麦卡瑟穿的靴子,当然不是他父亲遇害那天穿的那双。福尔摩斯从七八个角度比量了那双靴子后,又要求女佣领他到院子里去。我们就从那里出发,沿着一条曲折的小路,走到波斯科姆伯池塘边。
每当歇洛克·福尔摩斯认真地搜索这类线索时,他就像换了个人。对那些只知道贝克街那个冷静的思想家和推理专家的人来说,他现在的神态,没人会认识他。他的面颊时而涨得紫红,时而又板得铁青。两道紧锁的眉毛像是两条浓黑的绳子,眉毛下晶亮的眼睛射出冷冷的光芒。他弓着背,低着头,双唇紧闭,脖子上的青筋暴出。他的鼻孔张得大大的,很像是一副猛兽捕猎的模样。他专注于眼前的搜查,谁要是问他点什么或是对他说点什么,他都没反应,顶多不耐烦地吼一声。他默不作声地轻捷地沿着那条穿过草地、树林的小路朝前走,一直走到波斯科姆伯池塘边。那里湿润、松软犹如沼泽地,在小路上和草地上都有很多脚印。福尔摩斯有时紧走,有时站住不动,有一会儿他又到草地里兜着圈子。雷斯垂德和我跟在后面,这位官方警探一副不理不睬的样子,而我却很有兴致地察看着好友的一举一动,坚信他的每个举动都有确定的意向。
波斯科姆伯池塘四周芦苇丛生,方圆大约五十米,地处哈瑟雷农庄和大富豪特讷家私人花园之间的边界。从池塘对面排列整齐的树梢望过去,我们看见了红色的尖顶,那是地主庄园的标志。靠近哈瑟雷农庄的一边,树木繁茂。这片树林的边缘和池塘边的芦苇间有块狭长地带,大约有二十米宽,长了很多青草。雷斯垂德将发现尸体的具体位置指给我们,那里十分潮湿,死者卧在那里留下的印迹仍然可以辨认。我从福尔摩斯热情的表情中看出,他从被踩倒的草丛中发现了很多可疑痕迹。他就像只追捕猎物的猎狗那样绕着那地点转圈,又转向雷斯垂德,问:“你去水塘里干什么?”
“我原以为会有武器或别的线索,就用筢子在里面捞。可是,老天!你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