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他的位置上想想,他也有苦衷。他当然也想象古副院长说的那样改革,让孩子们过得好一些,他当然也知道现在院里贪污腐败很严重,可是当初是李大虎和张副院长帮他扳倒了刘向勇。现在能不让着他们三分?再说,现在贪污在这里已经是一种不成文的规矩,他要是搞一刀切,恐怕到时候先倒下的是他。起码刘院长心里还装着孩子们,要是张副院长上台,你说孩子们怎么办?”
我长叹一口气。
“你还是多休息吧。过几天秦寿来拍晚会,你还要演出。听话,好好躺着,我晚上再来看你。”
听李婷这么说,我抬起右手,轻抚着李婷的脸庞说:“你现在既要忙院里的事情还要抽时间照顾我,真是难为你了。我真的谢谢你。”
李婷听了我的话,双手抓住我的右手,来回摩挲着,又给了我一个微笑,不知怎么的,我从这微笑里感觉到一丝无奈。
晚上的时候李婷果然来看我,不过她不是一个人来的,而是和李大虎的妻子小陆一起来的。
小陆站在病房的门口,看见我就开始叫(我估计那叫声整个医务所的人都能听到):“哎呀呀,王哥你怎么伤成这样了,太吓人了。”她边说边走进来,满脸虚情假意。
我心想:怎么不他妈的吓死你!
“怎么样?没大事吧?那些示威的孩子是该被好好教训一下了,看把你打的!”她说着,脸上义愤填膺。
“是李大虎打的!”我故意顶她一下,我把打着石膏的手抬了一下:“你看看,骨折了。”
小陆“哦”了一声,很快又换了副无奈的表情:“咱家大虎都和我说了。”小陆坐到我床边的椅子上:“他还一个劲儿地说对不起你啊,王哥。但这也是没办法,谁让这是刘院长下的命令呢,对吧?”
还没等我回话,小陆就拉着李婷的手说:“我经常对大虎说,你办事可要注意。可他就是不听。不过这次也请你多多原谅他。他是个粗人,根本就没念过书。刘院长说什么,我们家大虎就听什么。”
小陆看我和李婷没接话,又说:“我看那,其实要怪还得怪那些示威的孩子,不好好读书,净在哪里瞎起哄。这下好,给院里捅了这么大的娄子,死了这么多人不说,还。”
“死了多少人?”我惊得差点站起来。
小陆看到我的反应,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保卫科死了两个,大虎在保卫科,所以我清楚,至于示威的孩子,听说死了几个。但是现在谣言满天飞,你传我我传你,都没个准,其实到底是怎么回事,现在谁也说不清楚。”
李婷立刻把话头岔开,和小陆聊起食堂的重建。小陆马上诉苦,说示威的孩子们可把食堂祸害惨了。但我已经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了,刚才小陆的话仿佛是把钥匙,启开了我对那天的回忆。那天晚上死的绝对不仅仅是“几个”孩子。李婷可能看出了我神色不对,她对小陆说医生嘱咐让我多休息,然后就陪小陆一起走出去。
她们走出病房后,整个病房变成了那天晚上的操场,而我,就站在主席台下面,周围全是孩子们被殴打时的惨状。那些保安的叫骂,孩子们凄厉地惨叫,那些溅到我脸上的鲜血,那浓重的血腥味,全都环绕在我周围,仿佛是张厚厚地透明的膜,看不见也突破不了。一个女孩的眼眶被打裂了,挂在脸上的眼球仍在盯着我看,还有那个被打得躺在雪地上,七窍流血的男孩子,蹲在他旁边的孩子已经吓傻了,不停地把他的脑浆往他头上的洞里塞,仿佛那样做就能把他救活。这是幻觉!我不停地告诉自己,但就是摆脱不了,我哆哆嗦嗦地把身边的MP3塞进自己的耳朵,把音量开到最大,摇滚乐的节拍象潮水一样冲击着我的耳膜,可是没有用,那些景象依然在那里,而且越发的真实。突然,操场上的孩子们的尸体都站了起来,随着音乐的节拍,迈着步子,不紧不慢地向我走来,尽管耳塞里传出的摇滚乐响声震天,可我仍然能清晰地听到那些尸体说:你也应该死,应该死!
突然,一切都停止了。我睁开眼,李婷站在我面前,手里拿着耳塞。“你怎么了?把MP3开这么大声音,耳朵受得了吗?”我大口喘着粗气,一身冷汗,勉强摆了摆手:“没什么,没什么。”
“这是你最爱吃的饺子,我让小陆他们帮你弄的。”她一边说一边把手中的饭盒放在床头柜上。
“先放着吧,我实在吃不下。”
李婷坐到床边的椅子上,我们沉默了一会儿,李婷说:“我有件事情一直想和你商量。”
“什么事?”“你有没有想过离开这里?”“离开?”
李婷点了点头:“从这一段时间看,我发现你并不适合在这里——不仅仅是你,我感觉我自己也不适合在这里工作。所以,我想你和我一起离开这里。”
我万万没想到李婷会说要离开这里。我愣住了,一时间不知道怎样回答她。
李婷见我不说话,就接着说:“我感觉这里太复杂。有时候看到孩子们罪,但是自己又要去做一些违心的事情,我想我也不能再坚持下去了。你不也是这样吗?对不对?如果你舍不得这里的孩子们,以后可以常来看看他们,再经常捐点钱,不是也很好吗?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吧。”
李婷是个要强的人,事事都要比别人好,她在这里又很收刘向智的器重,为什么今天突然说要离开这里呢?从前我说离开这里,她还不愿意,现在竟然连她自己也想离开。她是真的对这里感到厌倦还是另有原因?
不管怎么说,我现在也有离开这里的意思了。看着本应纯真的孩子在这里为了生存而互相倾轧,勾心斗角,小小年纪就要经历如此的丑恶,任何人都会对人性产生怀疑。我现在感觉在这里就象是陪在一个晚期癌症病人的身边,看着他受苦,挣扎,一步步的走向死亡却无能为力。而且这里越是清醒的人下场越是惨,古副院长,杨副院长,他们是在这里长大的,下场都是那样的惨,我一个外来的人,脾气又不好,如果继续在这里,最后的结局恐怕比他们好不了多少。还是走吧,离开这个伤心的地方。
“好,我听你的,”我说:“明天我就向刘向智说。”“先不用着急,”李婷说:“还是等新年晚会开过后再说。”
十二月二十六日星期五阴
和我预料的一样,从示威活动被镇压下去的那天晚上开始整个孤儿院的宣传系统就全力开动,声讨那些“企图颠覆委员会正确领导的暴徒们”。按照孤儿院官方的说法,这次的示威活动不仅仅是内部的暴徒策划,也有外部敌对势力参与——890519的逃跑就是最好的证明。委员会还特地办了一个展览,展示那些“被暴徒破坏的设施”,被暴徒打伤的保安,自然也少不了“受害群众的强烈控诉”——李婷甚至还让我在展览上讲“暴徒们”是如何“残酷殴打我的”,被我坚决拒绝了——如果我那样做了,以后我就彻底没脸面对孩子们了。890604等示威者的带头人都无一例外地被强制劳动了。在冲突中死掉的那两个保安被追封为“保卫幸福苑勇士”。孤儿院还特地在同一天召开追悼会和批判大会,我借口头晕没有参加。在这里我已经看过太多的欺骗,暴力和愚弄——特别是当我看到那个什么“外部敌对势力”又被委员会从历史的垃圾堆里搬出来的时候,我感到我和这里的孩子其实没有分别,都是被愚弄的人。
另一方面,张副院长被免职,也在批判大会上被宣布强制劳动了(我真想亲眼看看他当时的样子),和他一起倒台的自然还有他的儿子和儿媳妇,也有几个后勤采买部的人。李大虎表面上没有受到任何的影响,但是有谣言说明年刘向智将不再让他担任保卫科负责人,只做副院长——刘向智将亲自执掌保卫科。同时,古秘书和文秘书并没有受到古杨二位副院长的影响,刘向智让古秘书担任副院长,文秘书负责后勤采买部。这在客观上当然起到了缓解子们心中怨气的作用。但我意识到,现在在这里,已经没有人能和刘向智抗衡了。
最让我意外和怀疑的是,退休的老王头在镇压的那天晚上也突然死去了。官方的说法是“他是被示威的暴徒杀死的”,但是我不相信示威的孩子会去杀一个不相干的老人。真相到底怎样?没人知道。联想到从前老院长不明不白的死,我心里不寒而栗,也许刘向智真的是心狠手辣。我想起了娜娜临走前对我说的话——她说的对,我现在应该为自己考虑后路了。
这几天,特别是委员会宣布李婷为新任的办公室主任后,来医务所看望我的人(特别是教师和员工)大大增加。看着眼前那一张张虚伪的脸,我真想吐口浓痰在上面。930509也来看我了——他现在是保卫科的重点培养对象。他坐在我床边,一句话不说,过了一会儿,才说:“王老师,对不起,我。”我心里知道他在为镇压的事内疚。我打断他:“我不怪你,我想同学们也不会怪你,你没有选择。”——看着眼前的他,再想想古杨二位副院长和刘向勇,张副院长,我想起从前有孩子问我:为什么好人往往和坏人一样,都活不长?当时我没办法回答。现在我心里有答案了——因为他们都是违背了生存法则的人。我无法改变这里的生存法则,又不想被它吞噬,所以只能选择离开。
趁刘向智到医务所里看望我的时候,我向他表明了离开的意思。他沉默了一会儿,答应了我,并说以后孤儿院捐款的事情还要我多帮忙,我说没问题。最后他在离开的时候对我说:“名誉对于幸福苑太重要了。如果有什么不利的消息,谣言传出去,孤儿院的资金来源就会大受影响,在医务所接受治疗的孩子也会被耽误的,你明白吗?”
看着他的眼睛,我不知不觉点了点头。
当我告诉刘向智,李婷也打算离开的时候,他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不过他没说什么,只说他会考虑考虑。我当时心想,如果李婷要走,你就是想拦也拦不住,还说什么考虑!
可是当晚上李婷来看我的时候,怪我不该多嘴,把她想走的事情告诉刘向智。我仔细看李婷,只见她双眼发红,好像是刚哭过的样子。我问她是不是刘向智对她说了什么不客气的话,如果是,别看他在这里是院长,我一样对他不客气。她对我摇了摇头,让我别管。
李婷走后我越想越不对劲,总感觉她和刘向智之间一定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