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十五日星期二晴
此时此刻,我真的不敢相信自己还活着。我想任何经历了半个月前那场真实噩梦的人在回忆当时情景的时候都不能保持冷静。所以我现在只能顶住恐惧,把自己的思维硬推回到几天前,用笔把发生的事情尽可能详细地记录下来。
在和刘向智谈过话表明要离开后,我已经心灰意冷了。每天只在医务所的病房里看通俗小说,听歌曲打发时间,只等养好手臂后就离开这里。李婷每天都来看我,她的表现——怎么说呢,除了奇怪之外,真的很难找到其他贴切的形容词——和我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她可以前一秒钟还在为回忆从前有趣的事发笑,然后又突然沉默不语,像是承受了很大的压力。我想可能是她很难放弃在这里取得的成绩,在这里的工作。其实客观地说,这份工作对李婷来说真的很不错——虽说我一直认为在孤儿院当教师应该是一份公益性质的工作,但是由于现在这里被刘向智推广出了名,得到的捐款很多,所以象李婷这样职务的工作人员的工资还是很高的。
还有几天就是新年了,为了准备十二月三十一日晚上盛大的联欢会,全院上下“都在一片祥和的气氛中忙碌着”,几天前发生过的示威(其实应该是屠杀)就好像根本没发生过一样。国家电视台的“先头部队”已经进驻到孤儿院了,在集会大厅里安装灯光音响设备。我曾经去看过一次,印象最深的是因为要保证演出效果,舞台后面悬挂的老院长的巨幅头像被暂时移开。看来现在在孤儿院里是“经济挂帅”,就连“伟大领袖”有时候也要不得不屈尊一下。
有时候文艺组排练的时候也请我过去“把把关”,我都是去看一眼,点个头,敷衍了事。其实我连去都不想去。对我来说,看着孩子们站在那里唱着那些样板歌曲已经成为一种折磨,因为我知道其实我自己什么也改变不了,只能逃避。但是没办法,在这里就算是心似飞灰也要随风而舞。
那几天小晴的病越来越严重。她的口角,眼角起了很多的疱疹脓包,身上的皮肤变得干燥粗糙,更可怕的是皮肤上还出现很多黑斑。她的头发掉了不少,就连指甲也失去光泽,变厚变脆。医生说上面的症状是因为她身体虚弱,抵抗力太低。最让我心碎的是每当我去看她的时候,她总是面带微笑安慰我:王老师,别难过,我不害怕。在她面前,我又一次感受到了自己的无能,只能眼睁睁地看她受苦。
一天晚上,我送李婷回宿舍后发现自己放在床头柜上的饺子少了。我明明记得自己还剩十多个没吃,可是回到病房再看,只剩下一个了!真是见鬼!想到鬼这个词,再联系到这里传得很厉害的鬼的传言,我起了好奇心,决心看看这所谓的鬼到底是什么东西。我把病房的门开着,自己躲到旁边的柜子中,把柜门虚掩着。
过了大约十几分钟的样子,门忽然动了一下。开始我还以为是自己盯得时间太长了,眼花了,可是不到三四秒钟,门又动了一下。我的心跳立刻加速,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只见门一点点的打开,一个披头散发的小女孩光着脚悄悄地走进来,从个头看,她大约六七岁的样子。她穿着白色病号服——让我奇怪的是她身上的病号服并不是医务所样式的,而是欧美病人穿的那种病号服,活像反穿的医生白大褂。她全身上下都很脏,头发已经是一缕一缕地粘在一起了,病号服上也沾满了污渍。她先小心翼翼地向门两边看了看,然后就快步走到床头柜前,抓起饭盒里的饺子就往嘴里塞。见此情景,我不禁在心里暗笑我自己——谣言的力量真是大,刚才连我也不由自主相信什么鬼神之类的东西了!这明明就是嘴馋的孩子在找宵夜吃。
我走出柜子,对小女孩说:“你饿了吗?”可能是由于我的突然出现,小女孩吓得一哆嗦,看我一眼,立刻飞快地跑出病房。
“你等等,等等!”我一边大声喊一边追了出去。
小女孩跑得飞快,我跟着她一路跑到普通病房去,看着她冲进了小晴的房间里。
我走进小晴的房间,小晴正躺在床上看那些旧画报。我环顾四周,不见刚才那个小女孩的影子。我问小晴,她也说不知道。
“不能对老师撒谎,是不是?”我问小晴。
她脸上露出了犹豫的神情。沉默了几秒钟,她对我说:“王老师,你保证不要告诉别人。”我点点头。小晴欠身对她的床下说:“你出来吧,王老师是好人,不会抓你的。”我往后退了几步,刚才那个小女孩从床地下慢慢地爬了出来,看着我,眼神中露出一丝惊恐。
“你不要怕,”我蹲下,对她说:“告诉老师你是哪个小组的,叫什么名字,为什么不在自己的病床上呆着?”
她看着我,又转过头去看小晴。
“我也不知道她的哪个小组的,”小晴对我说:“她说她是从外面来的,被送到这里以后就和其他孩子被关在医务所的地下室里。她是自己偷偷跑上来的。”
“地下室,这里有地下室吗?他们怎么会被关在地下室?”
小晴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她来到我的房间里,我问她叫什么名字,她也不说,我就让她在这里住下了。”
我刚要说什么,李婷突然推门进来:“小晴,你感觉怎么样。”她话还没说完,就看到了小女孩。她脸上露出的惊讶的表情,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小晴,问我们:“你们是怎么找到她的?找到她多长时间了?她都对你们说了什么了?她到医务所外边了没有?还有什么人见过她?”李婷连珠炮似的一连问了好几个问题。
我说:“你慢点行吗?我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们也是才看到她。刚才她在我房里偷吃的,我追她到这里。你认识这孩子?”
听到我如此说,李婷好像松了口气:“她是前几天才到这里的一批孩子中的一个。在检查身体的时候医生发现她有病,所以就留在这里先观察一段时间。前几天她就没影了,急得梁所长一顿好找,没想到跑到这里来了。”说着,李婷按了下床头的通话器,让值班的护士叫人来把孩子送回她的病房去。
当值班的医生和护士出现的病房门口的时候,小女孩惊恐万分,一边挣扎不停地喊:“我不走,我不走,他们要杀了我!”过了一会,她叫喊的声音越来越大,几乎变成了哀嚎。看着小女孩这样,李婷无奈地对我苦笑:“现在的孩子怎么怕医生怕成这样,治病都这么难。你帮着劝劝?”
我对小女孩说:“别怕,听医生的话,王老师明天就带好吃的去看你。”我和李婷连哄带劝好长时间,医生们才把小女孩勉强带走。送走了医生们,李婷关上房门,对小晴说:“下回再有这样的事情,你应该告诉我。耽误了其他同学治病可不是闹着玩的!”
小晴点了点头。“今天的药吃了没有?”李婷问。“李老师,我不想吃药了。”小晴说。
“别说傻话了,不吃药怎么会好?”李婷说:“听老师的话,积极治疗,过几天你就会好了。”
看着小晴吃了药,李婷和我回到我的病房,然后和我闲聊了一会,就回宿舍了。
送走了李婷,我回想刚才发生的一切,心中起了怀疑。小晴提到这里的地下室里关着其他的孩子们,这是真的还是假的?小晴是不会向我撒谎的,可是那个小女孩呢?李婷看到那个小女孩时的惊慌表情反复出现在我的脑海中,我决定查清楚这件事情。
第二天我假装没事闲逛,在医务所里转了一圈,各个病房都去看了,但是没找到昨天的那个孩子。我越想越不对劲,趁着中午在病房里吃饭的时候我问李婷:“昨天那个孩子在哪个病房里住?我想去看看她。”
李婷说:“我也不太清楚,我问问医生,你明天再去吧。”
“其实我每个病房都去看了,就是没找到她,我问过医生,医生却说没见过这孩子。”我盯着李婷的眼睛说。
“哦?是这样?”李婷停了几秒钟,说:“可能是孩子昨晚不幸死了。昨天深夜有个孩子死了,是个女孩,我没仔细问是谁。你知道,送到这里的孩子身体都挺弱的,有各种各样的病,大部分还很严重,有时候医生也无能为力。如果你没找到昨天那个孩子,可能昨晚死的就是她。”
听到这里,我再也忍不下去了,我右手抓着李婷的手臂,大声说:“到现在你还在骗我!昨晚那个孩子活蹦乱跳的,怎么就会死了呢?你告诉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李婷避开我的目光,一言不发。“你快说啊!”我抓着李婷的手臂,摇晃着。
李婷使劲拨开我的手,说:“你能不能别再管这些闲事了?你看看你自己现在都什么样子了,还在到处管闲事!”
“这怎么能是闲事呢?一个孩子在这里不明不白的就没了,怎么能是闲事?”
李婷看着我,用近乎哀求的声音说:“王进,我求你了,就算帮我一个忙,就算是为了我们的将来,你就别再管闲事了。等你的手养好以后,我们就离开这里,马上就走,好不好,好不好?”
看着她哀求的目光,我点了点头。因为我知道,现在问她也是白问。我越来越觉得这孤儿院里正在发生这一些事情,一些刘向智等人无论如何也不愿意让别人知道的事情。如果这件事真的对孩子们不利,那我不闻不问就是犯罪,我一定要把这件事弄清楚。
小晴说那孩子是从地下室里跑出来的,但是我没有在医务所里发现地下室之类的入口。接下来的几天,我装作闲逛,暗中在医务所的各处察看,终于在医务所的地下停车场里发现了一个奇怪的入口——医务所的地下停车场的入口在大楼的侧面,里面很深,只有很少的几盏灯。看着几乎是漆黑的地下停车场,我奇怪为什么不大的医务所要修这么大个停车场,还在地下?我发现的那个奇怪的入口在停车场的最里面一个不起眼的地方。当我推开虚掩着的门,出现在眼前的是一条很长的走廊。走廊里面出人意料地整洁明亮,雪白的墙壁,大理石的地面。墙壁的一侧贴着安全守则之类的海报。走廊的尽头有一扇门,看上去隐约好像是电梯的门。守走廊入口处警卫室里的保安看到我,满脸的惊讶。他们把我拦住,说那里是储藏医学药品和用具的仓库,要保证卫生,所以说什么也不让我进去。我没办法,只好退了出来。心想在新年晚会那天这里的保安可能会放松些,因为全院的所有人员几乎都参加,所以我就准备在新年晚会那天晚上偷偷溜进去看个究竟。
三十一号下午李婷让我准备参加晚上联欢会的拍摄,我推说头晕。她说我只要在前排坐着就行,而且最后还有********。我说我不想见到李大虎和秦寿,看到他们我恶心。
她见我坚持,也就不再勉强。等到晚上八点多,我换好衣服,悄悄来到医务所的地下停车场。我走到上次那个入口前,轻轻推门,发现门紧锁着。我又在四周转了转,也没有发现其他的入口,正在着急,忽然听到开锁的声音——入口的门开了,梁所长和几个穿着白大褂的人走了出来。跟在他们后面的保安抬着三四个金属桶。那几个医生模样的人不是上面医务所的医生——至少我从来没见过。只见保安们把那几个金属桶抬上一辆有医院标志的面包车里。梁所长和那个几个医生模样的人告别,不停地嘱咐他们路上要小心。我见他们聊得起劲,就趁机溜进入口,然后趴在地上,一点点地从警卫室的窗口外爬过去。我忽然听到身后门外的脚步声大了起来,情急之下看到旁边有个放卫生用具小房间就躲了进去。入口的门开了,梁所长带着保安走了进来,他在警卫室门口向警卫们嘱咐了几句“要加强保安”之类的话就带着人经过我藏身的小房间,向走廊深处走去。
我在房间里站了一会,直到警卫室里传出新年电视晚会的声音才小心翼翼地出来,向走廊深处走去。让我惊讶的是,这里虽然整洁明亮,但是走廊的两侧除了警卫室和放卫生用具的小间外,没有其他的房间。走廊很长,我轻手轻脚走到尽头才发现那里真的是一扇电梯门。我按下按钮,电梯的门开了。我走进电梯,发现里面只有上下两个按钮,我按了下,电梯的门关上,缓缓向下沉。
过了好一会电梯才停下,电梯门打开后我向外看,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一条明亮的走廊。在日光灯下,墙壁上镶着的瓷砖泛着惨白的光。和上面的走廊不同,这条走廊的两侧有很多的房间,房门上的铭牌写着所长室,器具室,处置室等。走廊尽头的大门上写着手术室几个红字。在走廊的两边还整齐地放着一些仪器。我沿着走廊慢慢的轻声向前走,看到了让我吃惊的一幕——在墙壁的一侧,我看到了一个用铁栅栏围起来的房间,就好像监狱那样。十几个穿着病号服装的小孩子坐在栅栏后面。他们有的双手把着铁栅栏,有的坐在地上,全都一声不响,呆呆地看着我。要不是他们的眼珠随着我的走动而转动,我肯定会把他们都当成是蜡人。看到这个情景,我惊讶得忘记了和他们说话。我把头转向另一侧,看到了一扇标着“实验室”的房门,我推开门,吓得差点叫了出来。里面三四排架子,每个架子上都排着玻璃罐子,在每个罐子里放的都是人身体的一部分,确切地说是孩子的身体的一部分,有手,脚,肩膀,一大块看上去像是背部皮肤,最可怕的是一个孩子的头,他的眼睛半睁半闭,在瓶子里看着我,仿佛在说:你想不想和我一样,在这里永远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