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都听着!我这儿子是疯子。可是并不是永久的发疯。这是由于念书太用功,还有点管制得太严的缘故。丢开他的书,不要他的老师!你们赶快遵办。让他痛痛快快地玩,想些好办法给他解闷,好叫他恢复健康。”他再把身子支起了一些,精神抖擞地继续说道:“他疯了。可是他毕竟是我的儿子,毕竟是英国的太子。无论疯与不疯,反正是要叫他登位!你们还要听清楚,并且要宣布:谁要是把他有毛病的消息说出来,那就是危害全国的治安和秩序,准叫他上绞架!拿点水给我喝——我心里发烧:这桩伤心事使我心力交瘁……喂,把杯子拿走……扶着我吧。哈,就这样好了。他疯了,是不是?即使他再疯一千倍,他也还是皇太子,我当国王的一定承认他。就在明天,我要让他按正式的古礼就太子位。哈坦弗勋爵,立刻把谕旨传下去吧。”
贵族们当中有一位在御榻前面跪下来说:“陛下知道英国世袭大典礼官现在已经被夺了公权,关在堡里。您似乎不应该叫一个被夺了公权的人……”“住口!不许拿他那可恨的名字脏了我的耳朵。这个人难道能永远活下去吗?我的意旨难道要受到阻碍吗?难道太子还要因为英国缺少一个不犯叛国罪的典礼大臣给他上尊号,就耽误他就位的大事吗?不,这是万万不行的!通知我的国会,叫他们在明天日出之前把诺阜克处死,否则他们就要受到严厉的惩罚!”
哈坦弗勋爵说:“皇上的圣旨就是法律。”他说罢就站起来,回到他的原位。
老国王脸上的怒气渐渐消失了。他说:“跟我亲吻吧,我的王子。喂……你有什么可害怕的?难道我不是你的慈爱的父亲吗?”“伟大仁慈的皇上啊,您对我太好了,我实在不配。这个我很懂得。可是——可是——我想起那将死的人就难受,我……”
“哈,你就是这样,你就是这样!我知道你的神经虽然受了刺激,你的心肠始终还是一样,因为你的天性向来是很宽厚的。可是这位公爵对你的荣誉是有妨碍的。我要另外找个不会玷污他的职务的人来代替他。你尽管安心吧,我的王子。你千万不要把这桩事情放在心上,使你的脑筋受到搅扰。”
“可是皇上陛下,这岂不是我催他快死?要不是为了我,他不是还可以活得很长久吗?”
“不要为他操心吧,我的王子。他是值不得你这么不开心的。再跟我亲吻一次,就去开玩笑、寻开心吧。我的病使我很痛苦哩。我疲倦了,需要休息休息。你跟哈坦弗舅舅和你的侍从们去吧,等我身体好一点,你再来吧。”
托蒙被人从国王面前引着走开了,他心里感到沉重,因为他本来存着恢复自由的希望,现在国王最后的圣旨结果对他这种希望却成了一个致命的打击。他又一次听见一阵阵低微的声音像苍蝇叫似的喊道:“王子,王子来了!”
他在两旁排列着的那些服饰耀眼的躬着腰的朝臣们当中走过的时候,心情越来越低沉了。因为他现在看出了自己的确成了一个俘虏,也许永远会要被囚禁在这个金漆的笼子里,老做一个孤零的、举目无亲的王子,除非上帝对他开恩,给他恢复自由。
无论他走到什么地方,他似乎老看见那诺阜克大公爵被砍掉的头和他那副难忘的面孔在空中飘动,他那双眼睛含着责难的神情盯着他。
从前他的梦想原是非常愉快的,而眼前的现实却是多么可怕啊!
六
托蒙习礼
大臣们把托蒙引到那陈列豪华的最大房间里,请他坐下——这是他不情愿做的事情,因为他身边有些年长的人和职位很高的人。他请求他们也坐下,可是他们只鞠躬致谢,或是小声地表示谢意,大家仍旧站着。他本想再请他们坐,可是他的“舅父”哈坦弗伯爵对着他的耳朵悄悄地说:“殿下,请您不要催他们坐。他们在您面前坐下是不合适的。”
这时候有人通报圣约翰勋爵求见,他向托蒙鞠躬致敬,然后说道:
“我奉皇上钦旨,差遣到这里来,有要事禀告,需要保守机密。可否请您吩咐侍从人等暂行回避,仅留哈坦弗伯爵一人?”
哈坦弗看出托蒙似乎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就悄悄地告诉他做个手势,如果不想说话,尽可以不必开口。侍从的臣子们退出之后,圣约翰勋爵说:
“皇上陛下有谕,由于关系国家安危的重大原因,王子殿下应尽其所能,多方注意隐瞒自己有病的消息,以待健康恢复,一切如常。殿下万不可向任何人否认自己是真正的王子,应继承大英王位。同时必须保持王子的尊严,接受符合历来习惯的敬礼和仪式,不得用语言或手势表示拒绝。王子由于幻想过度,以致损害健康,影响了理智的健全,因此信口乱说出身寒微生活卑贱,今后务必注意,万勿失言。王子对于一向熟识的面孔,务须极力回忆——万一记不起来,也要保持缄默,切勿显露慌张神色,使好奇的旁观者看出破绽。凡遇此种情况,王子应采纳哈坦弗勋爵或小臣的意见。我等奉皇上圣谕,为殿下随身效劳,直至谕旨取消时为止。皇上圣旨如此,钦命向王子殿下致意,并祝上帝赐福,使殿下早复健康,永获天佑。”
圣约翰勋爵鞠躬致敬,退到一边站着。托蒙无可奈何地回答道:
“皇上既有此圣旨,当然无人敢于玩忽,纵有困难,也不能随意搪塞,只求省事。上谕必须遵守。”
哈坦弗勋爵说:“皇上有命,王子殿下暂勿读书,或做其他劳心之事。殿下不如多多娱乐,消遣时间,以免赴宴时感觉疲劳,乃致有伤尊体。”
托蒙脸上显出怀疑的惊讶神色:他发现圣约翰勋爵忧愁地转过眼睛来注视着他的时候,就不由得脸红起来。勋爵说:
“殿下的记忆力还是不济事,听后又表示了惊讶——不过您不用为这点小事烦心,因为这种毛病是不会长久的,自然会随着尊恙的痊愈而消失。哈坦弗勋爵所说的是两个月以前皇上答应让殿下幸临的京城大宴会。现在您想起来了吗?”
“我很遗憾,不得不承认实在是记不起来了。”托蒙用迟疑的声调说着,又涨红了脸。
这时候有人通报伊丽莎白公主和洁恩·格雷公主来了。两位爵士互相使了个意味深长的眼色,哈坦弗赶快向门口走过去。那两个年轻的姑娘走过他身边时,他就低声嘱咐她们说:
“公主们,请你们对他的怪脾气故意装做没有发现,他的记忆力不济的时候,你们也不要表示惊讶——每一桩小小的事情他都要想半天,真叫人看了难受哩。”
同时圣约翰勋爵凑近托蒙耳边说道:“殿下,请您牢记皇上陛下的愿望。您要尽量回忆一些事情——其他一切也要装出记得的样子。千万不要让她们看出您和过去有多大变化。因为您知道这两个老玩伴心里对您多么亲切,要是知道您不好,她们该会多么难受。殿下,您愿意我留在身边吗?——还有您的舅父?”
托蒙做了个手势,还低声说了个“好”字,表示同意。因为他现在已经在学着应付了,他那天真的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要极力按照国王的命令行事。
虽然多方小心谨慎,这几个年轻人之间的谈话有时候还是不免有些窘。事实上,有好几次托蒙几乎撑持不住,要承认他自己扮演这么一个重要角色是不胜任的。可是伊丽莎白公主的机智老是给他解了围,否则那两位细心照应的勋爵之中就有一位故意装做随意说出的神气,插进一句圆通的话,也就产生同样奇妙的效果。有一次洁恩小公主转过脸去向着托蒙问了这么一个使他慌张的问题:“殿下,您今天给皇后陛下请过安吗?”
托蒙迟疑没有回答,露出苦恼的神色,他正想信口胡乱地吱唔一下。这时候圣约翰勋爵就连忙插嘴,替他回答,他说得非常自然流利,正是一个惯于应付微妙的难关、善于临机应变的大臣的风度:
“公主,他去请过安了,谈到皇上陛下的病况时,他还大大地给他说了一番宽心的话。是不是这样,殿下?”
托蒙含糊地说了一句什么话,听去像是表示同意,可是他觉得这实在是有些冒险。又过了一会之后,两位大臣提起托蒙暂时要停止读书,于是小公主就惊喊道:
“这真是可惜,真是太可惜了!您本是进步很快的。不过您尽管耐心等待一些时候,绝对不致耽误太久的。殿下贤明,您终归还是会博学多才,就像您父亲一样,并且还像他那样精通许多文字。”
“我的父亲!”托蒙一时猛不提防,又说漏了口。“我想他连本国话也说不清楚,只有在猪圈里打滚的猪才懂得他的意思。至于说到什么学问的话……”
他抬头望了一下,看到圣约翰勋爵眼睛里有一种庄严的警告的神气。
他停住了,又是一阵脸红,然后闷闷不乐地低声继续说道:“哎呀,我的病又来作弄我,我又精神恍惚起来了,我并不是有意对皇上陛下不敬哩。”“我们知道,殿下,”伊丽莎白公主以尊敬而又亲切的态度,双手把他的“弟弟”的手按在掌心当中,温柔地说道:“关于这点,您不用着急。过错不在您,只怪您的尊恙。”
“亲爱的公主,你真是性情温和、善于安慰人哩,”托蒙感激地说,“我心里很受感动,愿意向你道谢,希望你不嫌我冒昧。”
有一次那轻浮的洁恩小公主冲口而出地向托蒙说了一句简单的希腊话。伊丽莎白公主那双敏锐的眼睛马上就看出对方脸上那副茫然的神气,知道洁恩公主这一着做错了。于是她就帮托蒙的忙,从从容容地用响亮的希腊话叽哩咕噜地回答了他,然后马上又把谈话转到别的问题上去了。
时光愉快地度过,而且大体上过得相当顺利。暗礁和沙洲越来越少见了,托蒙感到越来越自然,因为他看到大家都对他很亲切,一心一意来帮助他,并不理会他的错误。后来他听说那两位小公主将要在那天晚上陪他去赴市长的宴会,他心里马上感到轻松愉快,欢喜得跳起来,因为他觉得现在不怕在那无数的陌生人当中没有朋友了。要是在一小时以前,一听到她们要陪他一同去,那就一定会使他感到无法忍受的恐怖了。
在这次谈话中,给托蒙担任守护神的两位勋爵不像另外那两位在场的角色那么安心。他们觉得那简直就像是在一条危险的河流里驾驶一只大船一般。他们老是提心吊胆,谨防意外,感觉到他们的任务实在不是儿戏。因此后来当那两位公主的拜见将告结束的时候,有人通报捷昂福·杜德来勋爵求见,这两位大臣不但觉得他们所照料的这个活宝贝已经受够了罪,而且他们自己也不大有精神来把他们那只船驾回原处,再来提心吊胆地航行一次。所以他们就很恭敬地劝托蒙借故不接见杜德来勋爵,托蒙也正乐于这么办。不过洁恩公主听说那个华贵的年轻小公子被挡驾,她脸上也许是稍微露出了一点失望的神色。
这时候大家沉默了一阵,这是一种有所期待的静默,托蒙却不了解它的意义。他向哈坦弗勋爵瞟了一眼,勋爵就给他作了一个手势——可是他连这个也还是不懂。脑筋灵活的伊丽莎白又以她那惯有的潇洒态度给他解了围。她行了个鞠躬,说道:
“皇弟可否能让我等告辞?”托蒙说:
“当然,两位公主凡有所求,我无不乐于同意。但眼看两位离去,不免顿失光彩,只可惜我别无上策,不能继续挽留你们。祝你们两位晚安,愿上帝保佑你们!”随后他暗自在心中笑道,“幸亏我在书本里和王子们相处过,还学会了他们那种文雅和优美的言谈,懂得了一点他们说话的习惯!”那两位光彩非凡的少女走了之后,托蒙疲倦地转过脸去向着他那两个监护人说:“请问两位大臣,可否容许我去找个安静地方休息休息?”
哈坦弗勋爵说:“禀告殿下,您凡事尽管随意吩咐,臣等无不遵命。殿下应当休息,实属急需之事,因为您稍待即须发驾进城。”
他按了一下铃,马上就有一个小侍进来了,他就吩咐他去把维利赫伯特爵士请来。爵士立刻就来到了,他把托蒙引进一个里面的房间。托蒙到了那里面,第一个动作就是伸手去取一杯水。可是有一个穿着绸子和天鹅绒衣服的仆役却接过杯子来,跪下一膝,把它用金托盘端着奉献给他。
随后这个疲倦的俘虏坐下来,正想脱下他的短统靴,一面怪害臊地瞟过眼睛去征求同意,可是另外一个穿绸子和天鹅绒衣服的讨厌鬼又跪下来替他做了这种事情。他再试了两三次要想自己随便动手,可是每次都让别人抢先干了。所以他终于放弃了他的企图,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嘟哝着说,“该死!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不干脆连呼吸也给我代办了呀!”他被人穿好了睡鞋,披上了一件华丽的长袍,终于躺下来休息,可是不能睡着,因为他脑子里充满了各种念头,屋子里的人也太多了。他无法排遣他的心事,所以那些念头就在他脑子里停留着。同时他又不知道怎样打发那些人,所以他们也就在屋子里站着不走,这使他很懊恼——他们也很晦气。
托蒙走了之后,就剩下了他那两位高贵的监护人在一起了。他们沉思了一会,一面不住地摇头,还在屋子里踱来踱去,然后圣约翰勋爵说道。
“老实说,您觉得怎样?”
“老实说,是这样:国王眼看就快去世了,我的外甥又发了疯。疯子要登王位,疯子要留在王位上,既然英国需要这样,那就但愿上帝保佑我们这个国家吧。”
“的确会是这样。可是……难道您不觉得怀疑吗,关于……关于……”
圣约翰勋爵迟疑了,他终于住了口,不说下去。他显然是觉得有些为难。哈坦弗勋爵在他面前站住,用明朗和坦率的眼光望着他脸上,然后说道:
“往下说吧——除了我就没有别人听见。什么事情要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