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不愿意把心里的话说出来,勋爵,您和他血统这么亲,我不便说。可是我要是有所冒犯,只请您原谅。您说是否有点奇怪,疯癫居然使他的举动和态度改变得这么厉害!——他的举动和谈吐固然还是有王子的风度,可是有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他的表示又和他从前的习惯确实有些不同。疯癫竟至使他连他父亲的相貌都记不起来。他身边的人对他照例要遵行的仪式和礼节,他也忘记得干干净净。还有拉丁文他还记得,希腊文和法文他却都忘了,您说这岂不奇怪?勋爵,您不要生气,还是请您给我说明白一下,让我好放心吧,那我就很感激您了。他说他不是王子,这事情老在我脑子里转来转去,所以……”
“住口吧,阁下,您说的话是犯叛国罪的!忘了皇上的圣谕吗?我要是听您说这些话,您犯的罪也就有我的份了。”圣约翰脸色发白了,连忙说道:
“我老实承认我犯了错误。请您不要告发我,请您帮帮忙,给我这个恩惠吧。以后我再也不想到这种事情,再也不谈它了。您千万别给我过不去,否则我就完蛋了。”
“我同意,阁下。只要您承认不再犯,无论是在这里,或是跟别人谈话的时候,您都当作根本没有说过这些话吧。不过您不用担心。他是我姐姐的儿子。他的声音、他的面貌、他的身材,难道不是我从他睡在摇篮里的时候就熟悉的吗?您看见他表现的那些古怪的矛盾事情,都是可以由疯癫产生的,有时候还更厉害。您不记得吗,马雷老男爵发疯的时候,他连自己那熟识了六十年的面貌都忘记了,硬说是别人的。还有,他甚至说他是马利亚·抹大拉儿子,还说他的头是西班牙的玻璃做成的。真是,他还不许任何人接触它,惟恐不凑巧,会有粗心的人把它打碎。好心的勋爵,您不必怀疑吧。这正是王子,我认得很清楚——不久他就会当您的皇上了。您把这个记在心里比较有好处,多想想这个,比您刚才那些念头强些。”
他们又谈了一会,对约翰勋爵再三声明,他现在的信心是有充分根据的,决不会再被任何怀疑干扰了,借此掩饰他刚才所犯的错误。随后哈坦弗勋爵就叫他这位同来侍奉王子的大臣先去休息,他自己就担任看守之责。不久他也就转入深思了。显然是他想得越久,心里就越加烦躁。后来他就开始在屋里走来走去,自言自语地低声说:
“得了吧,他非是王子不可!难道还会有人说,英国竟有两个血统不同、出身不同的角色这样像孪生子似的相像得这么出奇吗?而且即便有这种事,居然会有意外的机缘让其中的一个来代替了另外那一个,那就更加是不可解的奇迹了。不会的,那简直是荒唐的想法,太荒唐、太荒唐了!”
随后他又说:
“假设他是个骗子,自称为王子,那么也还自然,也还近情近理。可是世界上何曾有过这样的骗子,皇上把他叫做王子,朝廷上也把他叫做王子,人人都把他叫做王子,他本人却偏要否认这个尊贵的身份,极力恳求不要把他升为王子?不对!无论如何,绝不会有这种事!这的确是真正的王子发了疯!”
七
托蒙的初次御餐
下午一点钟稍过了一会,托蒙听天由命地受了一场活罪,任凭人家给他打扮起来,准备御餐。他发现自己还是得像以前那样讲究,可是一切都不同了,从衣领一直到袜子,一切都变换了。他随即就被引导者气派十足地走进一个宽大而华丽的房间里,那儿已经摆好了一桌给一个人吃的筵席,屋里的陈设都是大块大块的黄金做的,上面还有许多图案,几乎使这些家具成为无价之宝,因为那都是本汶奴图的作品。那些豪华的仆役占了半个房间。有一个牧师致了餐前祷词。托蒙因为一向就和饥饿分不开家,非常嘴馋,他正想开始取食,柏克莱伯爵却把他阻挡住了,给他颈上披上了一条餐巾,因为专给皇太子管手巾的要职是由这位贵族家里世袭的。托蒙的司酒也在场,每逢他想要自己斟酒喝,司酒就抢先给他斟了。皇太子的试食官也在场,随时准备冒着被毒死的危险,遵命尝食任何可疑的菜肴。这一次他只是一个装点场面的人物,托蒙很少吩咐他执行他的职务。可是没有多少年代以前,曾经有过一些时候,试食官的职务是有危险的,因此并不是一个有人羡慕的煊赫职位。为什么不用狗或是流浪儿来试验,似乎有些奇怪,可是皇家的一切作风都是奇怪的。宫中第一侍从官达赛勋爵也在场,天知道他是干什么事的。他站在托蒙背后,受站在近处的皇家事务大臣和御厨总管大臣指挥,照料王子进餐的隆重仪式。除此而外,托蒙还有三百八十四个仆人。可是他们当然并不都在这间屋子里,连四分之一都不到。而且托蒙根本还不知道他有那么多仆人。
所有到场的人都在不到一个钟头以前受过严格训练,要记住王子暂时有些神经错乱,当心不要在他有什么荒唐举动的时候表示惊讶。这类“荒唐举动”不久就在他们面前表演起来了。可是这只引起大家的惋惜的忧虑,而没有使他们发笑。他们看见亲爱的王子有了这种毛病,真是感到深重的苦痛。
可怜的托蒙主要是用手指吃饭,可是谁也没有笑他,甚至还故意装做没有看见的样子。他好奇地细看着餐巾,很感兴趣,因为那是很讲究、很漂亮的材料做的。后来他天真地说道:
“请把这个拿开,免得我不当心的时候把它弄脏了。”世袭的手巾大臣恭恭敬敬地把它拿开,他一声不响也没有任何反对的表示。托蒙很感兴趣地把萝卜和莴笋仔细看了一阵,然后问那是什么东西,是不是可以吃的。因为这两种菜从前都是作为奢侈品从荷兰输入的,最近才有人在英国种植。
他的问题有人非常恭敬地给他回答了,谁也没有表示惊讶。他吃完饭后的点心之后,就把口袋里装满了栗子。可是大家都装做根本没有发觉他这种举动,谁也没有因此而吃惊。可是他自己反而马上就为这种事情惊动了,而且表现出局促不安的神气。因为他吃这顿饭的时候,只知这种事情是人家让他亲手干的,所以他就知道自己是毫无疑问地做了一种极不礼貌、极不合王子身份的事情。这时候他的鼻子上的肌肉开始抽动起来,鼻尖也往上翘,并且皱起来了。这种情形继续下去,托蒙渐渐表示越来越大的苦痛。他以恳求的态度望望身边这个大官,又望望那个大官,眼睛里不由得流起眼泪来了。这些大官们脸上露出慌张的神色,连忙走到王子跟前,请问他有什么不舒适。托蒙十分苦恼地说:
“请你们不要见怪:我的鼻子简直痒得要命。遇到这种紧急情况,依照惯例应该怎么办?请快说,因为我实在不能再熬多大工夫了。”
谁也没有笑,可是大家都觉得不知所措,彼此互相张望,为了急于要给王子出个主意而苦恼不堪。可是,哎呀,这可真叫大家碰壁了,英国历史上从来没有任何记载可以帮助他们度过这一关。掌礼官又不在场,没有人敢于大胆地冒险在这没有航行标志的大海上通行,擅作主张来解决这么重大的一个问题。真糟糕!可惜没有一位世袭的抓痒的官。就在这段时间里,眼泪已经流出眼眶外面来,开始顺着托蒙的脸上往下流了。他那抽动的鼻子比以前更加迫切地恳求解脱痛苦。最后还是本能突破了礼仪的藩篱。托蒙自己动手在鼻子上抓痒,他暗自在心中祈祷,如果他做得不对,希望上帝饶恕他,这么一来,也就使他那些臣子们沉得的心头获得了解脱。这一顿饭吃完之后,就有一位大臣进来,在托蒙面前端着一只大而浅的金盘子,里面盛着很香的玫瑰水,给他漱口和洗手指。专管手巾的世袭大臣站在一边,手里拿着一条餐巾供他使用。托蒙不知所措地瞪着眼睛对那只盘子望了一会,然后把它端到嘴边,郑重其事地喝了一口。然后他把盘子交还给那伺候着的大官,说道:
“瞎,阁下,我不喜欢喝这个。这种酒味道倒是很香,可是太没有劲头。”
王子的病态心理又有这种古怪的表现,这使得他身边的人都心痛了,可是这种不幸的情景却没有引起任何人发笑。
托蒙其次的一个不自觉的错误,就是正当牧师在他椅子后面刚刚站定,举起双手,闭上眼睛,抬起头来,正要开始祝福的时候,他却站起来离开了餐桌。可是大家还是装做没有看出王子干了什么反常的事情。
随后由于我们这位小朋友自己的要求,他被引到他的私室里去了,陪送他的人把他独自留在那儿,让他自由自在。那橡木壁板上的钩子上有一副闪亮的钢制盔甲,一件件分开挂着,上面都用黄金嵌着精致的美丽图案。这套武士的甲胄是属于那个真王子的——这是王后巴尔夫人新近送来的礼物。托蒙穿上胫甲、臂铠和插着羽毛的盔,还有他不要别人帮助就能穿上的其他各件,随后他就想要叫人来帮忙,把其余的东西都穿上,可是他又想起了吃饭的时候带回来的栗子,觉得现在可以自由自在地拿出来吃,没有那一大堆人看着,也没有那些世袭的大官来帮他的忙,惹他厌恶,那该是多么好玩。所以他就把那几件漂亮东西归还原处,不久就砸起栗子来了。这是他为了他有罪,被上帝罚他当了王子以来,第一次几乎感觉到自自然然的快乐。栗子通通吃完了之后,他就东翻西找地在一个壁橱里找到了几本有趣的书,其中有一本是关于英国宫廷的礼节的。这是个宝贝。他就在一张豪华的长睡椅上躺下,全神贯注地开始研究礼节了。现在我们就让他在那儿呆着,暂时不再谈他吧。
八
御玺的问题
大约在五点钟左右,哈里八世从一阵不大舒服的午睡中醒过来,自言自语地嘟哝着:“恶梦呀,恶梦呀!我的末日快到了,从这些预兆可以看得出,还有我的脉搏很弱,也足以证明。”随后他眼睛里射出邪恶的光来,嘟哝着说,“可是我要叫‘他’先完蛋,然后我自己再死才行。”
他的仆人看见他已经醒了,就有一个人告诉他说,大法官在外面等候朝见,问他意思怎样。
“让他进来,让他进来!”国王急切地大声喊道。大法官进来跪在国王床前说道:“我已经把命令传达下去,现在上院的贵族们遵照皇上的御旨,都穿着礼服,站在上院的特别法庭里。他们在那里判定了诺阜克公爵的死刑。之后,正在恭候陛下对于此事进一步的圣旨。”
国王听了很高兴,他脸上露出一种凶恶的喜悦。他说:“把我撑起来!我要亲自到国会去,亲手在执行令上盖上御玺,了结掉我这……”
他的声音接不下去了。一片灰白的惨色扫除了他脸上的红晕。仆人们扶着他仍旧靠在枕头上,连忙拿些强心剂来挽救他。随后他就悲伤地说:
“哎呀,我多么渴望着这个时刻来到!它来得太晚了,我坐失了这个向望已久的机会。可是你们要赶快,你们要赶快!我既不能干这桩痛快事情,就让别人去干吧。我要把御玺委托给几位大臣:你们快把负责的人选出来,替我去办这桩事。喂,赶快呀!不用再过一昼夜,就要把他的头拿来给我看。”
“谨遵圣旨,定当照办。可否请陛下吩咐将御玺交还给我,以便我赶快去办这桩事情?”
“御玺!难道不是你,还有别人保存着御玺吗?”“禀告陛下,两天以前您就从我手里拿去了。您说非等您亲手把它盖上诺阜克公爵的死刑执令,不许再拿它作别的用途。”
“嗬我的确是这么说过。我记得很清楚……我把它怎么安置的……”
“我非常衰弱了……这些天来,我的记忆力老是不济事,专跟我捣蛋……真奇怪,真奇怪——”国王模模糊糊地自言自语起来,时时软弱无力地摇着他那灰白的头,摸索似地想要回忆起他把御玺放在什么地方。最后哈坦弗勋爵大胆地跪下来,报告御玺的下落——“陛下,恕我冒昧,这里有几个人都记得您把御玺交给了皇太子殿下保存,准备……”
“不错,一点也不错。”国王打断他的话说,“快去拿来!快去。时间过得太快了!”
哈坦弗勋爵飞跑到托蒙那儿,可是他不久就空着手、焦急地回到国王这里来。他说了下面这么一段话:
“皇上陛下,我给您带来这么沉重和讨厌的消息,真是抱歉。可是王子的病还没有好,天意如此,无可奈何。他竟想不起曾经接到过御玺这回事。所以我赶快回来禀报,因为如果在王子殿下所在的那一长排房间和花厅里搜寻,我觉得那不免浪费宝贵的时间,而且还毫无……”
勋爵说到这里,国王呻吟了一声,把他的话打断了。过了一会之后,国王陛下才以含着深愁的声调说道:
“不要再去打搅他吧,可怜的孩子。上帝在严厉地责罚他,我心里对他不胜爱怜,只可惜我这饱经忧患的衰老的肩头不能替他承担罪孽的担子。使他获得平安。”他闭上眼睛,低声自言自语了一阵,忽然又沉默了。
过了一会工夫,他又睁开眼睛,茫然地向四周张望。后来他一眼瞟见了跪着的大法官,立刻就怒气冲天地涨红着脸说道:
“怎么,你还在这里?我当天发誓,你如果不去把那个叛徒的事情办好,你自己的脑袋明天就要搬家,你的帽子也就要休假了!”
吓得发抖的大法官回答道:“皇上圣明,小臣恳求您开恩!我是在此等候御玺的。”
“嗬,你疯了吗?我从前时常随身携带着的那颗小御玺在我宝库里放着哩。大御玺既然不见了,就用这个不行吗?你疯了吗?快滚!你听着——不把他的头带来,就不许你再进宫。”
可怜的大法官赶紧离开了这个危险地方。被推选负责处理这件案子的大臣们也连忙奉圣旨去批准那奴颜婢膝的国会决议的办法,规定第二天就执行英国头等贵族、不幸的诺阜克公爵的死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