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相信陛下脑子里如果再稍微思索一下,一定能把国家的谜解开——遗失国家,昨天还是一件重大的事情,不过今天就不算什么了,因为它的有效期限已经随着前王的生命而终止了。陛下可否记一记试试?”托蒙茫然不知说什么才好——国家这东西,他是从来没有听说过的。他迟疑了一会儿,就傻头傻脑地抬起头来望着,问道。“伯爵,国家像个什么样儿?”
伯爵吃了一惊,但是几乎看不出来,他低声自言自语地说,“哎呀,他的脑筋又出毛病了!——要是再叫他继续想事情,那是很不聪明的。”——然后他巧妙地把话题转开,希望把那不幸的国家从托蒙脑子里扫除出去——他这个目的很容易就达到了。
十五
托蒙当了国王
第二天各国大使带着派头十足的随从来到了。托蒙非常庄严地坐在宝座上接见他们。那个辉煌的场面起初使他看着很感兴趣,并且还使他心花怒放,但是接见的时间太长,又很枯燥,大使们的致词也多半是这样——因此这件事情开始虽然使他高兴,后来可渐渐地显得令人厌倦,并且还使他想起家来了。托蒙随时把哈坦弗教给他的话说一遍,极力要做得令人满意,但是他对这种事情太生疏了,而且很不自在,所以只能做到勉强过得去的地步。他外表十足地像个国王,可是心里却不大能有个国王的感觉。后来这个礼节结束的时候,他才觉得满心高兴。
他把一天的大部分时间“浪费”了,干的都是他当国王份内的苦事——这是他内心的想法。就连专门从事于一些国王的消遣和娱乐的两个钟头,对于他也成了一种负担,而没有丝毫趣味,因为那游戏都有许多限制和礼节上的规矩使受到束缚。但是他和他的代鞭童单独过了一个钟头,这可是他认为绝对有利的事情,因为他一方面得到了娱乐,同时又获得了急需的知识,真是一举两得。
托蒙·卡迪当了国王的第三天的经过还是和头两天大体相同,但是他总算有一方面轻松了一些——他不像起初那样不自在了。他渐渐习惯于他的遭遇和环境。他身上的锁链仍旧磨得他发痛,但是并不老是那样。一个钟头又一个钟头在他头上飞过去,他也就觉得那些大人物在他面前对他那么恭敬,越来越不怎样使他感到痛苦和狼狈了。
假如不是有一件事情使他提心吊胆,他看到第四天快到的时候,就不会十分着急——那件事情就是当众用餐。这是要从那一天开始的。日程里还有些更重大的事情——那天他还要临朝主持一次会议,大臣们将要在会上听取他的意见和命令,决定他对全世界远近各国打算采取的外交政策。哈坦弗还要在那一天正式被选为摄政大臣。另外还规定了要在那一天解决一些别的重要事情。但是在托蒙看来,这些事情都比叫他当众用餐还要轻松一点。他觉得自己——个人吃饭,却有无数双好奇的眼睛盯住他,无数张嘴悄悄地批评他的举动——假如他运气不好,犯了错误,也要受人议论——这实在是顶受罪的事情了。
然而那第四天是无法阻拦的,它果然来到了。那一天,托蒙无精打采,心神恍惚。这种情绪继续下去,他简直摆脱不了。上午的一般公事在他手头迟缓地挨过去,使他感到厌倦。于是他又觉得那种坐牢似的心情沉重地侵袭着他。
下午较晚的时候,他在一个宽大的朝见室里和哈坦弗伯爵谈话,正式等待着许多重要官员和大臣预定举行朝拜的时刻。
后来托蒙随便走到一个窗户跟前,对皇宫大门外面的大马路上熙熙攘攘的情景很感兴趣——他并不是消极地感觉兴趣,而是满心渴望着亲自去参加那种热闹和自由的生活——过了一会儿,他看见一大群乱嚷乱叫的、乌七八糟的、最穷和最下等的男男女女和孩子前面领头的一些人,从大路上面超过来。
“我真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啊!”他充满了一个孩子对那种情景的好奇心,大声说道。
“您是皇上?”伯爵毕恭毕敬,庄严地说。“陛下是否可以让我执行圣旨?”
“啊,好极了,照办吧!啊,我很高兴,照办吧!”托蒙兴奋地大声说道,随即又心满意足地自言自语说,“真是,当个国王并不完全是枯燥无味的——这种生活也有它的代价和好处。”
伯爵叫了一个小侍来,派他到警卫队长那儿去传达命令:
“奉皇上圣旨,挡住那一群人,问清楚他们为什么那么热闹。”
过了几秒钟,就有一长排皇家卫队穿着晃亮的钢制盔甲,从大门里开出去,在那一大群人前面拦住了马路。一个报信的差使回来了,他报告那一群人是跟着去看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和一个年轻的姑娘被处死刑,他们犯的罪是扰乱治安和破坏王国的尊严。
给这些可怜的无辜百姓处死刑——而且还是惨死呀!这个念头使托蒙大动恻隐之心。同情心支配着他,使他对其他一切都顾不到了。他根本没有想到这几个犯人所触犯的法律,也没有想到他们给予受害者的苦痛或损失,他除了绞刑架和悬在被判死刑的犯人头上的悲惨命运而外,什么也想不到。他的关切甚至使他暂时忘记了自己不过是一个国王的替身,而不是真正的国王。他还没有想到这一点,就冲口而出地发了一个命令:
“把他们带到这里来!”随后他满脸涨得通红,一句类似道歉的话几乎说到嘴边上了。但是他一看他的命令对于伯爵和侍童都没有引起什么惊讶,他就把正待说出的话抑制下来了。侍童以理应遵命的态度,深深地鞠了一躬,就向后退出这个房间,传达御旨去了。托蒙感觉到一阵强烈的自豪,重新体会到做国王的苦痛换来的好处。他心里想,“从前我看了老神父那些故事书的时候,我就当真想像着自己是个君王,对所有的人发号施令,说,‘你去干这个,你去干那个’,谁也不敢挡我的意旨。现在我果然有那种感觉了。”
这时候有几扇门敞开了。有人通报了一个又一个的响亮的头衔,跟着就是具有这些头衔的人物进来了,于是这地方很快就被高贵人物和华丽衣裳挤满了一半。但是托蒙对于这些人的到场几乎是没有感觉到似的,因为他对另外那件更有趣的事情非常兴奋,一心一意地在想着它。他心不在焉地坐在宝座上,转过眼睛去望着门口,表现出迫不及待的神情。大臣们一看这种情形,就极力不打搅他,大家夹七杂八地交谈起来,既谈国家大事,又谈宫廷闲话。
稍过了一会儿,就听见一些军人的整齐步伐走过来了,犯人们在一个副执法官的看管之下,由一小队国王的卫队监护着,来到了国王面前。那位文官向托蒙跪拜了一下,然后站在旁边。那三个死囚也跪下来,一直跪着不动。卫队在托蒙的椅子背后站定了。托蒙好奇地把那几个犯人仔细打量了一番。那个男人的衣服和外表似乎并不陌生,这在他心中引起了一种模糊的回忆。“我好像觉得从前看见过这个人……可是想不起是什么时候和什么地方了。”——托蒙的念头就是这样。正在这时候,那个人迅速地抬头望了一眼,又迅速地把面孔低下去了,因为他没有胆量正视皇上那威严的风度。但是托蒙总算把他的全部面目瞥了一眼,这也就足够了。他心里想,“现在事情已经很分明了。这就是顶着大风、冷得要命的新年第一天把齐尔斯·威特从泰晤士河里打捞出来,给他救了命的那个陌生人——那是个勇敢和好心的行为——可惜他又干了坏事,把自己弄得这么遭殃……我还没有忘记那个日子,连时间都还记得。这是因为过了一个钟头以后,正打十一点的时候,我让奶奶狠狠地揍了一顿,这一顿打得特别厉害,所以在那以前或是在那以后发生的事情和这顿毒打比较起来,就好像是慈母的抚爱和拥抱似的。”
于是托蒙就下令把那个妇人和姑娘暂时从他面前带出去一会儿,然后他就对那副执法官说:
“请问你,这个人犯了什么罪?”那位小官跪下来回答说:“禀告陛下,他用毒药毒死了一个人。”托蒙对这个犯人本来是深表同情的,他对他救出那个快淹死的孩子的英勇行为也非常敬佩。现在他这种心情却受到了极沉重的打击。
“这件事已经证实是他干的吗?”他问道。
“非常清楚,皇上。”托蒙叹了一口气,说:
“把他带走——他是罪有应得的。真可惜,他是个勇敢的好汉哩——不——不,我是说他的相貌好像很勇敢。”
犯人突然使劲地把双手交叉起来,绝望地拧着,同时用一些断继续续的、满含恐惧的话向“国王”哀求:“啊,国王陛下,您要是能可怜可怜遭难的人,那就请您可怜可怜我吧!我是没有罪的——他们给我加的罪名也是证据不足的——可是我要说的不是那个。给我判决的死刑已经定了,那也许不能更改。可是我在绝路上还要请求一个恩典,因为我的死法实在是叫我受不了。开恩吧,开恩吧,国王陛下!请皇上大发慈悲,恩准我的请求吧——请您发个圣旨,给我处绞刑吧!”
托蒙吃了一惊。他指望的结果不是这样。“哎呀,我的天呐,这真是个稀奇的请求!他们给你判的死刑不是这样吗?”“啊,善心的皇上,不是这样!他们判决了把我活活地煮死!”
这话简直把人吓得要命,几乎使托蒙从椅子上跳起来了。他刚一清醒过来,马上就大声喊道:
“你可以如愿,可怜的人!即便你毒死了一百个人,也不应该让你死得那么惨。”
犯人磕下头去,把脸都碰到地下了,他热情地说了一大堆感激的话——末尾是这么一句:
“万一您将来遭到不幸——那当然是天不许的事情——但愿人家记得您今天对我的恩典,报答您的好心!”
托蒙转过脸过,向哈坦弗伯爵说:“伯爵,给这人判这么残酷的刑罚,难道能叫人相信那是有法律根据的吗?”“陛下,照法律规定,治放毒犯是用这种刑罚。德国惩治造假钱的犯人,是把他们下油锅炸死——还不是一下就丢进去,而是把他们用绳子拴着,慢慢地往下放:先炸脚,再炸腿,再……”
“啊,伯爵,请你不要再说下去,我受不了!”托蒙喊道,他双手把眼睛蒙起来,遮住那幅惨象。“我请你赶快下个命令,修改这条法律——啊,千万不要让可怜的老百姓受这种活罪吧。”
伯爵脸上显出极度的喜悦,因为他也是个心地慈悲和宽大的人——在那凶恶的时代,他那个阶级里的人有这种好心肠,真是少见。他说:
“陛下这句高贵的话从此把这种刑罚禁止了。这件事将要名垂青史,永远是您皇家的光荣。”
副执法官正想要把他的犯人带走。托蒙做了个手势,叫他等一等。然后他就说:
“我还要把这件事情问问清楚。这个人刚才说过他的罪行证据不足。你把你所知道的告诉我吧。”
“敬禀皇上,翻案的时候,问明了这个人走进了艾林顿小村里一个人家,那里躺着一个病人——有三个见证人说那是在上午正十点钟,有两个说还要迟几分钟——当时只有病人在家,并且还睡着——那个人刚进去又出来,跟着就走掉了。他走了之后,病人连抽筋带呕吐,简直痛得要命,还不到一个钟头就死了。”
“有谁看见他放毒吗?发现了毒药没有?”“啊,没有,皇上。”“那么,怎么会知道有人放了毒呢?”“敬禀陛下,医生证明除非中了毒,病人临死的时候决不会有那种症候。”这就是有力的证据——在那个脑筋简简单的时代。
托蒙看出了这个证据的严重性,就说:“医生是内行的——也许他们对了,这事情对这个可怜的人似乎是不利的。”“但是还不单只这个,陛下。另外还有更厉害的证据哩。有许多人证明从前有个巫婆曾经预言过这个病人会要被人毒死,现在那巫婆早已离开那个村子,谁也不知道她上什么地方去了。她是私自对着他们的耳朵小声说的——她还说放毒的是个陌生人——一个棕色头发的、穿着一身破烂的普通衣服的陌生人。当然这个犯人和捉人的传单上说的是完全相符的。陛下,这个事实既然是有巫婆预言过的,当然就非常可靠,请您承认这是个有力的证据吧。”
在那迷信的时代,这是个非常有力的理由。托蒙觉得这桩事情是确定了。如果重视证据的话,这个可怜的人的罪状就算是证明了。但是他还是给了犯人一个机会,他说:
“如果你有什么有替自己辩护的话,你就快说吧。”“我说不出什么有用的话,皇上。我是没有罪的,可是我无法证明。我没有朋友,否则我可证明那天我根本就不在艾林顿。并且我还可以证明他们所说的那个时候,我离那儿有三哩远,因为我在华宾老码头呐。哎,还有呢,皇上,我还可以证明,他们说我要人家的命的时候,我可正在给人救命呀。有一个孩子在河里快淹死了——”
“不要说了!执法官,你快说那是哪一天的事情?”“圣明天子,那是新年第一天,上午十点钟,或是稍迟几分钟,那时候……”“把犯人释放了吧——这是国王的意旨!”他这句不合国王的身份的感情用事的话又使他脸红了。于是他极力掩饰他这个失当的命令,补充了一句:“只凭这种靠不住的、粗枝大叶的证据,就把一个人处绞刑,真是使我生气!”
一阵表示敬佩的低沉的议论声在御前的人们当中迅速地传开了。那并不是敬佩托蒙所宣布的命令,因为他赦免了一个定了罪的放毒犯,在场的人没有几个会觉悟。得应该承认那是恰当的,也会有人敬佩他这种举动——不,大家所敬佩的是托蒙表现的智慧和精神。有些低声的议论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