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约柯尔,从前是种庄稼的,家里的日子本来过得挺好,有亲爱的妻子儿女——现在我的境况和行业都有点儿不同了。老婆和孩子全都丢了。也许他们上了天堂,也许到一也许到另外那个地方去了——可是我得谢谢仁慈的上帝,因为他们总算不在英国了!我那好心肠的、无罪的老母亲靠伺候病人赚饭吃。后来有一个病人死了,大夫也不知道是怎么死的,于是人家硬说我母亲是个巫婆,活活地把她烧死,我的孩子们就在旁边看着,哭得要命。哼,英国的法律——大家都站起来吧,拿起酒杯!——大家一齐来,还要欢呼一声!——咱们为这仁慈的英国法律干杯,谢谢它把我母亲从这英国地狱里救出去了!谢谢你们,伙计们,谢谢大家。我到处讨饭,挨家挨户地讨——我和我老婆——还背着挨饿的孩子们——可是饿肚子在英国也算是犯罪——于是他们脱掉我们的衣服,拿鞭子打着我们走过三个城市游街。
请你们大家再为这仁慈的英国法律干一杯吧!——因为它的鞭子喝饱了我的玛丽的血,很快就把她从这个地狱里救出去了。她在那儿的烂死岗里躺下了,谁也不能再伤害她。还有那些孩子呢——法律拿鞭子打着我认这个城市到那个城市游街的时候,他们就饿死了。再喝口酒吧,伙计们——只喝一点儿——为那几个孩子喝一点儿,他们可真是没有碍过谁的事呀。后来我又讨饭——讨点儿残汤剩饭吃,结果就让他们套上脚枷,刺掉一只耳朵——瞧,这就是剩下的墩子。我又去讨饭,瞧,另外这只耳朵又只剩下这么个墩子了。可是我还是只好讨饭,后来就让他们卖出去当奴隶——我脸上这地块脏地方底下,我要是洗干净的话,你们就可以看见一个通红的‘奴’字,这是烙铁给我留下的!奴隶!你们懂得这两个字的意思吧!英国的奴隶呀——这就是你们面前站着的这个人。我从主人那儿逃出来了,我要是让人家逮着的话——哼,咱们英国这个法律定出这么凶的办法,真是该遭雷打!——我得让人家绞死呀!
阴沉沉的空中忽然传来一个爽朗的声音:“你决不会!——那条法律从今天起就作废了!”大家都转过头去,看见小国王那古怪有趣的身影儿急忙走过来。等他在火光中出现,看得清清楚楚的时候,大家就纷纷探询起来:
“这是谁?怎么回事?你是谁呀,小把戏?”
这孩子在大家的惊讶和怀疑的眼光之中大大方方地站着,用帝王的尊严风度回答说:
“我是英国的国王安得霍。”于是大家爆发出一阵疯狂的大笑,这一半是表示嘲笑,一半是表示他们喜欢这个玩笑开得很好。国王生气了。他厉害地说:
“你们这些无礼的游民,皇上给你们开这么大的恩典,你们就是这样表示感谢的吗?”
他用愤怒的声音说了一些别的话,还做了一些手势,但是他的话被大家的狂笑声和嘲笑的喊声所淹没了。“约翰·霍布斯”大声嚷了好几次,要叫大家在那一阵喧嚣之中听得见他的话,后来总算达到目的了——他说:
“伙计们,他是我的儿子,是个做大梦的家伙,是个傻瓜,地道的疯子——别理他——他真想着他是国王呐。”
“我的确是国王呀,”安得霍转过脸去对他说,“你是迟早总有一天会知道,那时候就该你倒霉。你刚才供出了杀人的罪——那就该处你的绞刑。”
“你打算去告我呀!——你?我要是抓着你的话……”
“啧!啧!”魁伟的帮头赶快插嘴,才救了国王,他嘴里帮了忙,一面还伸出拳头,把霍布斯打倒,“你对国王和帮头都不尊敬吗?你要是再在我面前这么无礼,我就要亲手把你绞死。”然后他又对国王陛下说,“孩子,你千不要吓唬自己的伙伴。你到别处去可得当心你的嘴,别说自己人的坏话。只要你这疯子头脑高兴当国王的话,那你就当吧,可是你别惹出祸来。你快把刚才说出来的称呼甩开吧——那是犯大逆不道的罪。我们虽然犯了些上小的过错,算是坏人,可是我们当中谁也不会坏到背叛皇上呀。我们对皇上都是很敬爱、很忠心的。你看我是不是说的真话吧。喂——大家一齐喊:‘大英皇上安得霍万岁!’”
“大英皇上安得霍万岁!”响应的呼声从那形形色色的一群人当中像响雷一般发出来,以致那歪歪斜斜的房屋随着这阵喊声震动了。小国王脸上暂露出了喜色,他微微地点一点头,用庄严的自自然然的态度说:
“我谢谢你们,我的善良的百姓。”这个意外的结果又使大家笑得直不起腰来。等到稍微恢复了十分安静的时候,帮头就一本正经而含着和善的语调说:
“丢开这一套吧,孩子,这不是个聪明的玩笑,并且还不妥当。你要是非得异想天开地开开心不可,那也不要紧,可是你得改个称呼才行。”
有一个补锅匠尖声地喊着,提出一个建议:“疯子一世,傻子国的皇上!”
这个称号立刻就受到了欢迎,每个人都拉开嗓子响应,大家吼成了一片:
“傻子国皇上疯子一世万岁!”跟着又是一阵怪声喊叫和喝倒彩的声音,还有一阵又一阵打雷似的哄笑。
“把他拥过来,给他戴上王冠!”“给他穿上御袍!”“给他权标!”
“请他登宝座!”这些喊声之外,还有二十来种别的喊声,都一齐喊出来了。几乎在这个遭殃的小可怜虫还没有来得及透过一口气的时候,他就被那些人拿一只洋铁盆当做王冠给他戴上了。身上也让他们披上了一条破毯子,算是御袍。他们还把他拥到一只木桶上登了宝座。又把补锅匠的焊扦塞到他手里,当作权标。然后大家一齐围着他跪倒在地下,齐声发出一阵讥讽的哭诉声和嘲笑的哀求。同时还把他们那又脏又破的袖子和围裙擦着眼睛:
“善心的皇上啊,请您给我们开恩吧!”“高贵的陛下啊,请您宽待我们这些哀求的可怜虫吧!”
“可怜您的奴才吧,请皇上踢我们一脚,叫我们痛快痛快吧!”
“皇恩浩荡的天子啊,请您把仁慈的光辉照在我们身上,让我们高兴高兴、温暖温暖吧!”
“请您把御脚在地下踩一踩,给它沾上点福气,好让我们来吃那地下的土,把我们也变得高贵一点吧!”“皇上啊,请您开恩,在我们身上啐口唾沫,让我们的子子孙孙说起您的恩典,永远都觉得得意洋洋、快快活活吧!”
但是那幽默的补锅匠表演了那天晚上最精彩的节目,把荣誉都夺去了。他跪下来,假装着亲吻国王的脚,结果被愤怒地踢了一下。他挨了这一脚,就到处找人讨一块布片,要贴在他脸上被国王的脚踢过的地方,他说那块地方一定要好好地保护起来,不让龌龊的空气接触,还说他可以到大路上去到处走,揭开来给别人看,每回收一百个先令,准能发财。他的笑话说得非常有趣,因此他就成了那一群肮脏的歹徒当中最受人羡慕的角色了。
羞耻和愤怒的眼泪在那小国王的眼睛里进出来了。他心里这么想着:“假如我让他们受了很深的冤屈,他们对我也不能比这更狠心呀——可是我答应给他们施个恩,一点也没有亏待他们——他们可偏要这么以怨报德!”
十八
王子与游民一同流浪
那一队游民在黎明起来,随即就出发远行。头上是阴沉的天,脚下是泥泞的地,空中有冬季的寒气。这一群人的快乐情绪完全消失了。有的垂头丧气,不声不响,有的烦躁而易怒,谁也不轻松愉快,大家都觉得口渴。
帮头给了伊戈一些简单的指示,就把“吉克”交给他负责,并且命令约翰·卡迪和这孩子离开一点,不要惹他。他还警告伊戈,不许对他过于粗暴。
过了一会儿,天气渐渐晴朗起来,天上的黑云稍微散了一些。那一群人不再哆嗦了,他们的精神也开始好转。他们越来越愉快,后来就开始互相戏弄,并且还侮辱大路上的过往行人。这就表示他们渐渐从苦闷中开朗起来,重新欣赏生活和其中的快乐了。人家碰见他们这帮家伙就让路,对他们那种下流的侮辱都温顺地忍受着,简直不敢回嘴,这就分明表示人家对他们怀着畏惧心理。有时候他们把篱笆上晾着的麻布东西抢走,主人尽管睁眼望着,也不敢提出抗议,反而好像是因为他们没有连篱笆一起拿走而表示感谢似的。
后来他们就侵入了一个小农庄,在那儿毫不客气地让人家招待他们。这个农家的主人和他一家人战战兢兢地把全部食物都拿出来,供给他们一顿早餐。他们从主妇和她的女儿们手里接过食物来的时候,就要顺手逗逗她们的下巴,对她们开些粗鄙的玩笑,还要给她们取些有意侮辱的绰号,一阵一阵地对她们哈哈大笑。他们把骨头和蔬菜往那农人和他的儿子们身上扔,使他们老是东躲西躲,要是打中了,他们就哄堂大笑地喝彩。最后有一个女儿对他们的调戏表示愤慨,他们就把她头上抹上奶油。临别的时候,他们还警告这家人,如果把他们干的事情传出去,让官家知道了,他们就要回来烧掉这所房子,把全家的人都烧死。
中午的时候,这帮人经过一段艰苦疲劳的长途步行之后,在一个相当大的村子外面一道篱笆后面停止了。大家休息了一个钟头,然后就向各处分散,从不同的地点进入这村庄,各自施展他们的绝技。“吉克”被派和伊戈同去。他们东窜西窜地走了一会,伊戈老在找机会想打个起发,可是毫无结果——于是后来他就说:
“我找不到什么可偷的。这个地方真是糟糕。那么咱们只好去讨钱了。”
“‘咱们’呀,你真说得好!你去干你这本行吧——这对你很相宜。我可不去讨钱。”
“你不讨钱!”伊戈用惊讶的眼光盯着国王,大声喊道。“请问你是什么时候改邪归正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什么意思?你不是一辈子在伦敦街上到处讨钱的吗?”
“我?你这糊涂虫!”“你别随便骂人——留着多使几回吧。你父亲说你向来是讨钱的。也许是他撒谎。也说不定是你居然胆敢说他撒谎吧。”伊戈嘲笑地说。
“是你管他叫我父亲的那个家伙吗?是呀,他是撒的谎。”
“算了,别把你那假装疯子的把戏耍得太过火吧。伙计,你拿它开开心倒不要紧,可别自找苦吃。我要是把你这句话告诉他,他就非狠狠地收拾你一顿不可。”
“用不着你麻烦。我自己会告诉他。”“我很喜欢你这种精神,实在是喜欢。可是我不佩服你的见识。咱们过的日子本来就够受了,挨揍的机会多得很,犯不着发神经病,自己再去惹到头上来。别再来这一套了吧,我可是相信你父亲。我并不怀疑他会撒谎。我也不怀疑他有时候是要撒一撒谎,因为我们当中最棒的角色也撒谎哩。可是这桩事情他可用不着撒谎。撒谎是一种好货色,聪明人决不会随便糟踏它。好吧,算了。你既然打算不去讨饭,咱们到底干什么才好呢?去抢人家的厨房怎么样?”
国王很不耐烦地说:
“你不要再说这些胡说八道的话了吧——实在叫我听了讨厌得很!”伊戈也动气地说:
“你听着,伙计:你不肯讨钱,又不肯抢人。那也好吧。可是我得告诉你非干不可的事儿。我来讨钱,你来装样儿哄人。你要是连这个也不干,那就看你敢不敢!”
国王正打算用鄙视的口气回答,伊戈却打断他说:“别说话!有个人来了,他的样子还挺和气哩。我现在假装发了急病倒地下。等那个陌生人冲我这儿跑,你就哭起来,跪在地下,装做掉眼泪的样子。跟着你就大声喊叫,好像所有的倒霉儿鬼都钻到你肚子里去了似的,你说,‘啊,先生,他是我多灾多难的哥哥,我们现在无亲无友。您看在上帝面上,发点慈悲,对这害病的、没人管的、倒霉透了的可怜虫望一眼吧。把您的钱丢一个便士给这遭天罚的、快死的人吧!’——你可得记住,老哭老哭,非把他的钱哄到手就哭个不停,要不然就得叫你吃苦头。”
然后伊戈马上就开始呻吟、叫喊,同时还直转眼珠子,身子也摇摇晃晃。那个陌生人快到身边的时候,他就惨叫一声,仆倒在他面前,开始装出剧痛的样子,在灰土中翻来覆去直打滚。
“哎呀,哎呀!”那仁慈的陌生人喊道,“啊,可怜的人,可怜的人,他多么痛苦呀。喂——让我把你扶起来吧。”
“啊,好心的先生,您别扶我,上帝保佑您这位高贵的先生吧——我这个病一发作就不能碰,碰一下就痛得要命。我那兄弟会告诉您大人,我这个急病发作起来,把我痛成什么样子。给我一个便士吧,亲爱的先生,您给我一个便士,让我买点东西吃吧:别的您不用管,让我自己受罪吧。”“一个便士,我给你三个吧,你这倒霉的人。”——他神经紧张地连忙在口袋里摸钱,拿出三个便士来。“好吧,可怜的小伙子,你拿着吧,我很愿意帮你的忙。喂,小孩儿,过来吧,你帮我把你这有病的哥哥撑到那边那个房子里去吧,我们可以在那儿……”
“我不是他的兄弟,”国王打断他的话,说。“什么,不是他的兄弟?”“啊,听呐!”伊戈呻吟着说,随后又暗自咬牙切齿。
“他连他的亲哥哥都不认了——眼看着他一只脚已经进了棺材呀!”
“小孩儿,他要是你的哥哥,你可真是心肠太硬了。真丢人!——他简直连手脚都不能动了。他要不是你哥哥的话,又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