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化子和小偷!他拿到你的钱,还扒了你的口袋哩。你要是愿意开个仙方,把他的病治好的话,那就给他肩膀上揍两棍,别的你就不用管,让老天爷安排吧。”可是伊戈并没有等着人家开那个仙方。他立刻就站起来,一阵风似地跑掉了。那位先生在后面直追,一面跑,一面拉开嗓子拼命地嚷着捉贼。国王因为自己得到脱身的机会,真是说不尽地谢天谢地,于是他就往相反的方向逃跑,直到脱离了危险,才把脚步缓下来。他找到第一条大路,就顺着它走,不久就把那个村子甩在背后了。他尽量迅速地往前赶,一直走了几个钟头,老是提心吊胆地回头看看,以防有人追他。可是后来他终于摆脱了恐惧心理,换了一种爽快的安全之感。这时候他才感觉到肚子饿了,而且也非常疲乏。于是他就在一个农家门前停下来,但是他正待开口说话,却被人一声喝住,很粗鲁地把他撵走了。原来是他那身衣服对他不利。
他继续向前漂泊,心里又委屈、又气愤,决计不再使自己这么受人怠慢了。但是饥饿毕竟控制了自尊心。于是天快黑的时候,他就到另一个农家去碰碰运气。可是这回他比上次碰的钉子更大,因为人家把他臭骂了一顿,还说他如果不马上走开,就要把他当做游民逮捕起来。
黑夜来到了,又冷又阴沉。然而那走痛了脚的国王仍旧慢慢地勉强往前走。他不得不继续地走,因为他每回坐下来休息休息,马上就觉得寒气透人骨髓。他在那阴森森的一片黑暗和空虚的夜色里移动着,一切感觉和经历对他都是新奇的。每过一会儿工夫,他就听见一些声音由远而近,再由他身边飘过,渐渐低下去,变为寂静无声了。他看不出这些声音究竟是由什么东西发出来的,只见一种形象无定的、飘荡的模糊影子,所以他就觉得这一切都有一股妖魔作怪似的、阴森可怖的意味,这不免使他发抖。他偶尔瞥见一道光一闪一闪——老是好像离得很远——几乎是在另一个世界似的。如果他听见一只羊的铃子叮当的响声,那也是老远的、模糊不清的。牛群闷沉沉的叫声顺着夜间的风飘到他这里来,老是一阵飘过去就听不见了,声调也很凄凉。时而有一只狗像是哭诉似的呼叫声,从那看不见的、广阔无边的田野与森林的上空飘过来。一切的声音都是遥远的,它们使这小国王感觉到一切生命和活动都与他相隔很远,感觉到他自己是孤零零的、举目无亲的,站在一片无边无际的旷野的中心。
这次新的经历到处使他毛骨悚然、惊心动魄,他就在这些恐怖之中,东摔西倒地前进,有时候还被头上的干树叶子的沙沙响声所惊吓,因为那种响声很像悄悄说话的人声。后来他忽然碰见近处一只洋铁灯笼放射出来的斑斑点点的光线。他向后退到阴影里等待着。那只灯笼放在一个谷仓的敞开的门口。国王等了一会儿——没有什么响声,也没有人动弹。他静立在那儿,简直冷得要命,那准备招待客人的谷仓又对他诱惑力很大,因此后来他终于不顾一切危险,决定要进去。他迅速地、偷偷地开步往里走,正当他迈过门槛的时候,他就听见后面有人说话。他连忙闪避到仓里的一只大桶背后,弯身下去。两个农家的长工提着灯笼进来了,一面开始工作,一面谈话。他们提着灯笼到处走动的时候,国王就拼命睁开眼睛四处看,发现这个谷仓另一头好像有个不小的牛栏,他就把它的方位打量清楚,预备等到只剩下他一个人的时候,就摸索着上那儿去。他还看清楚了半路上一堆马毯的位置,打算把它们征用一下,给大英国王使用一夜。
过了一会儿,那两个人就做完了他们的工作出去了,他们随手在外面把门扣上,带着灯笼走了。冷得发抖的国王在黑暗中尽量迅速地往那些毯子那边走。他把它们拿起来,然后小心地摸索着到牛栏里去了。他把两条毯子铺在地下当卧铺,然后把剩下的两条盖在身上。这时候他是个很痛快的国王了,虽然毯子又旧又薄,而且不大暖和。不但如此,还发出一种刺鼻的马臭,这种臭味相当强烈,几乎把人熏得透不过气来。
国王虽然又饿又冷,但是他也疲劳不堪,困倦得要命,结果还是疲惫的感觉占了上风,因此他随即就打起盹来,进入了半醒半睡的状态。后来正当他将要完全失去知觉的时候,却清清楚地感到有个什么东西碰到他身上来了!他立刻就完全清醒过来,吓得直喘气。那个东西在黑暗中神秘地碰了他这一下,引起了他一阵阴森的恐怖,这几乎使他的心停止跳动了。他躺着不动,几乎是憋住气息倾听着。但是并没有什么东西动弹,也没有什么声响。他继续倾听,再等了一阵,好像是等了一段很长的时间,但是仍旧没有什么东西动弹,也没有什么声音。因此他终于又一次打起瞌睡来。但是他突然又觉得那个神秘的东西碰了他一下!这个无声的、看不见的东西这样轻轻地碰到他身上,真是可怕。这使得孩子充满了怕鬼的心理,很不自在。他怎么办才好呢?问题就在这里,可是他不知道怎样回答这个问题。他是否应该离开这个相当舒适的地方,逃避这个不可思议的恐怖呢?可是逃到哪儿去?他被关在这个谷仓里,根本就出不去。他想在黑暗中盲目地东奔西窜,但是他被围困在那四面的墙当中,又有这个幽灵在他背后跟着,到处都会伸出那软软的、吓死人的手在他脸上或是肩膀上碰一下,这可实在叫他受不了。那么就在原处呆着,通夜忍住这种受活罪的滋味——那是否较好呢?不。那么,还有什么办法呢?啊,只有一条路可走。他知道得很清楚——他必须伸出手去,找到那个东西才行!
这事情想想倒是容易。可是他却很难壮起胆来试这一下。他三次畏畏缩缩地向黑暗中稍微把手伸出去一点,每次都吓得喘着气突然缩回来——并不是因为他的手碰到了什么东西,而是因为他觉得一定是快要碰到什么了。但是第四次他再往前一点摸了一下,他的手就轻轻地触到了一个又软又温暖的什么东西。这一下几乎把他吓呆了——他当时的心情使他只能想象着那东西是个刚死的、还有些热气的尸体,而不会是别的。他觉得他宁肯死也不愿意再摸它一下了。但是他之所以起了这个错误的念头,是因为他不懂得人类的好奇心有一种非凡的力量。过了不久,他的手又战战兢兢地摸索起来了——这是违反他的理智、违反他的心愿的——但是无论如何,他反正还是坚持地摸索着。后来他的手碰到了一绺长头发。他打了个冷战,但是他却顺着那绺头发往上摸,结果就摸到了一个什么东西,好像是一根暖和的绳子似的。再顺着那根绳子往上摸,终于摸到了一头老老实实的小牛!——刚才他摸到的头发根本就不是什么头发,绳子也不是绳子,而是小牛的尾巴。
国王为了一只睡着觉的小牛这么个渺小的东西受了那么大的惊,吃了那么大的苦,不免感到由衷的惭愧。但是他其实无须有这种感觉,因为使他恐怖的并不是那头小牛,而是那头小牛所代表的一种根本不存在的东西。在从前那种迷信的年代,随便哪个小孩也会和他有同样的举动,并且也会同样吃苦的。
国王不但很高兴地发现那个东西不过是一头小牛,而且还乐得有这头小牛给他作伴:因为他一直都苦于太孤寂、太没有朋友,因此现在连这么一个下贱的畜生和他在一起,他也是很欢迎的。何况他从自己的同类那里受了那么大的打击,遭了他们那么无情的虐待,因此他现在觉得自己终于和这么一个生物相处,虽然它也许没有什么高贵的品德,却至少有一颗柔和的心纯厚的精神,无论如何总是使他获得了真正的安慰。所以他就决定抛开他的高贵身份,和这头小牛交朋友。
小牛离他很近,他很容易够着它。他一面抚摸着它那光滑而温暖的背,一面想到他还可以利用这头小牛,得点别的好处。于是他就把他的卧铺重新安排了一下,紧紧铺在小牛身边。然后他贴着小牛的背睡觉,扯起毯子把他自己和他的朋友都盖起来,过了一两分钟,他就觉得非常温暖而舒适,简直就和他从前在威斯敏士特皇宫里躺在鹅绒床上一样。
愉快的念头立刻就来了,生命显得较有兴趣了。他摆脱了奴役和罪恶的束缚,摆脱了那些下流和野蛮的盗匪。他获得了温暖,获得了栖身之所。总而言之,他快活了。夜间的风刮起来了,一阵一阵地在外面扫过,把这所老谷仓吹得震动起来,嗄啦嗄啦地响,然后风力时而减退,绕着墙角和突出的地方呜呜咽咽地往远处去了——但是这对国王居然都成了音乐,因为他实在是很舒适、很痛快。让它去吹、让它去吼吧,让它去乱轰乱响吧,让它去呜呜地叫、伤心地哭吧,他都不在乎,反而还觉得有趣。他只向他的朋友更加偎紧一点,心里有一股十足的温暖惬意的滋味,随后就满心快乐地飘出了清醒的境界,进入那充满平和安静气氛的睡乡,获得了酣甜无梦的安眠。远处的狗还在呼叫,丧气的牛还在哀鸣,狂风还在刮个不停,同时还有一阵一阵的暴雨在屋顶上扫过。可是大英国王陛下仍旧睡得很酣,不受搅扰,小牛也是一样,因为它是个老老实实的畜生,既不容易被狂风暴雨所打搅,也不会为了和国王一起睡觉而不安。
十九
王子在农民家里
国王清早醒来的时候,发现一只淋得很湿而又会打主意的老鼠在夜里爬到这里面来,把他的胸口当做舒适的床铺睡着了。现在它受了惊动,就赶快逃跑了。这孩子笑了一下,说:“可怜的傻子,为什么要这么害怕?我跟你一样倒霉啊。我自己也是走投无路,要是我也欺负走投无路的,那就未免太可耻了。不但如此,我还得谢谢你给我带来的好兆头,因为一个国王既然沦落到这种地步,连老鼠都在他身上搭铺,那当然就是说的运气快要好转,因为他显然没有比这更倒霉了。”。
他站起来,走出牛栏,正在这时候,他听见了孩子们的声音。谷仓的门打开了,两个小姑娘走进来。她们一看见他,立刻就停止谈话,也不再笑了,她们停住了脚步,站着不动,怀着强烈的好奇心注视着他。她们随即就开始低声交谈,然后又走近一点,又站住盯着他,低声说话。后来她们终于鼓起勇气,大声地谈论起他来了。有一个说:“他的脸蛋儿长得不错。”另外那一个接着说:“头发也挺漂亮。”“可是衣服穿得够坏的了。”“瞧他那样子准是饿得够受了。”
她们再走近一点,很害臊地横着步子围着他转,从各方面仔细打量他,好像他是一种什么新奇的动物一般。但是同时她们的举动却很小心而警戒,好像她们有些害怕他或许是一种随时都会咬人的动物似的。最后她们还是在他面前站住,互相抓着手,作防御的准备,一面用她们那两双天真的眼睛把他仔细看个心满意足。然后她们当中有一个鼓足了全副勇气,直截了当地探询道:
“小孩儿,你是谁?”“我是国王。”这孩子庄重的回答。那两个女孩子稍微露出一点吃惊的神气,她们把眼睛睁得很大,继续这样过了半分钟,没有做声。后来还是好奇心打破了沉默:
“国王?什么国王?”“英国的国王。”
那两个孩子互相望了一下——然后又望着他——然后又互相望着——又怀疑、又慌张——然后有一个说。
“你听见他说的吗,玛吉丽?——他说他是国王哩。这话靠得住吗?”“这怎么靠不住呢,普丽西?他还会说谎吗?你听我说吧,普丽西,这话要是靠不住,那就是他撒谎。当然是撒谎喽。你想想吧。因为凡是靠不住的话都是谎话——你反正想不出别的道理来。”
这个道理说得很好、很严密,完全没有漏洞,这就使和普丽西的半信半疑的心理站不住脚了。她想了一会儿,然后就说了一句简单的话,叫国王说真的:
“你要真是国王,那我就相信你。”“我真是国王。”
这就把问题解决了。她们再也没有盘问,没有争论,就承认了他的国王身份。那两个小姑娘马上就开始问他怎么会上这儿来的,怎么会穿得这么不像个国王的样子,问他打算上哪儿去,还问了他许多别的事情。他现在可以痛痛快快地把他的不幸的遭遇说出来,不致被人嘲笑,也没有谁怀疑,这使他觉得非常快慰。于是他就很激动地叙述他的故事,暂时甚至连饥饿都忘记了。那两个好心的小姑娘听了他的话,表示非常深切和真挚的同情。但是后来他说到最近的遭遇,她们听说他已经很久没有吃过东西,就马上止住他的话,赶快叫他到她们家里去,弄一顿早餐给他吃。
现在国王很高兴、很快活了,他心里想:“等我恢复了原来的地位,我一定要时常尊重儿童,记住这两个孩子怎样在我遭难的时候信任我,相信我的话。而他们那些年纪大的、自以为比小孩子聪明的人却拿我开玩笑,把我当做个撒谎的人。”
那两个小姑娘的母亲很慈祥地接待国王,对他非常怜恤。因为他那流落的情况和那似乎是神经错乱的头脑感动了她那温柔的心。她是个寡妇,家里相当穷。因此她遭到过不少的苦难,对不幸的人很能表同情。她猜想这个疯癫的孩子大概是从他的亲人或是随护人那里跑出来了。于是她就极力要想问清楚,他究竟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为的是她好设法把他送回去。但是她提到附近的市镇和村庄,还在这方面问了许多话,完全没有结果——这孩子的神色和他的回答也表示她所谈的事情都是他所不熟悉的。他热心而自然地谈到宫廷里的事情。并且当他谈到他那已故的“父王”的时候,还不止一次痛哭起来。每逢话题转到比较鄙俗的事情,他马上就失去兴趣,一声不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