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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王子与贫儿(18)

他们两人吃晚饭的时候,这种愉快的情况还是继续着。后来隐士在神龛前面做过祈祷之后,就把这孩子送到隔壁一间屋子里去睡觉,替他把被窝盖得很好,他那种慈爱的态度,简直像做母亲的一样。他跟这孩子亲吻了一下才离开他,自己回到炉火旁边坐下,心不在焉地、毫无目的地把燃烧着的柴火拨弄着。过了一会儿,他就住手了。随后他用手指在脑门子上轻轻敲了几次,好像是要回想一件忘记了的事情,显然他是想不起了。后来他忽然一下子跳起来,走进他的客人那间屋子里去,说:

“你是国王吗?”“是的。”国王用困倦的声音说。“什么国王?”

“英国的。”“英国的。那么哈里死了!”“哎呀,是的。我就是他的儿子。”

一阵凶恶的神色笼罩着隐士的脸上,他以复仇的决心使劲捏他那以瘦削的手。他站了一会儿,急促地喘着气,一连咽了几次唾沫,然后才用沙哑的声音说:

“你知道就是他把我们赶出来,使我们流落到外面,无家可归吗?”没有回答。老人弯下了腰去,仔细看了看那孩子的安详的面孔,听了听他那平静的呼吸。“他睡着了——睡得很酣哩”,他脸上的凶相消失了,换了一副恶毒的快意的表情。一阵微笑在这梦中的孩子脸上掠过。隐士嘟哝着说,“哼——他心里倒还快活哩”,于是他就走开了。他在屋里悄悄地东走西走,到处寻找一件什么东西。他随时停下来听一听,随时摇着头四处张望,迅速地往床上瞟一眼。他老是咕噜咕噜地自言自语。后来他终于找到了他所需要的东西——一把锈了的旧屠刀和一块磨刀石。然后他悄悄地溜回他原先坐的地方,坐下来轻轻地在石头上磨那把刀,嘴里仍旧是喃喃自语,一阵一阵地说些愤怒的话。风在这孤寂的地方周围叹息着,夜间的神秘声音从远处飘荡过来。大胆的田鼠和耗子从裂缝里和隐伏的地方伸出头来,把它们那闪亮的眼睛偷偷地望着这老人,但是他只顾全神贯注地继续工作,对这些事丝毫也没有注意。

每隔一段很长的时间,他就把大拇指摸一摸刀刃,然后很满意地点点头。“磨快了一些了,”他说:“是的,磨快一些了。”

时间很快地过去了,他也没有注意,只顾安安静静地继续工作,对自己心里的想法感到快意,还偶尔用清清楚楚的话说出他的心事来:

“他的父亲害苦了我们,把我们毁了——现在他下地狱去遭火烧了!是的,下地狱去遭火烧!他从我们手里逃掉了——但是这是上帝的意旨,是呀,这是上帝的意旨,我们决不能抱怨。可是他逃不了地狱里永恒的火,不,他逃不了永恒的火。那种火是烧得很惨的,毫不留情,毫不慈悲——那种火是永远烧着的!”

他就是这样工作着。他把刀磨了又磨,一面嘟哝着——有时候还发出一阵低声的嗄嗄的嘻笑——有时候又突然把心里的话说出来:

“这些事都是他的父亲干的。我只当了个大天使——要不是因为他的话,我就当教皇了!”

国王动了一下。隐士悄悄地跳到床边,跪在地下,弯着身子,在那伏卧着的躯体上举起刀来。那孩子又动了一下,他的眼睛睁开了一会儿,但是并没有视觉,什么也没有看见。他随即就恢复了平静的呼吸,表示他又睡得很酣了。

隐士守候和倾听了一会儿,仍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几乎停止了呼吸。然后他慢慢地把胳臂放下来,随即又悄悄地溜开,一面说:

“现在早就过了半夜了——万一他嚷起来,碰巧有人路过这里,那可就不大好哩。”

他悄悄地在他这小屋子里溜来溜去,东捡一块破布,西捡一根皮条,再到别处捡一点。然后他又回到床边,很小心地、轻轻地把国王那两只脚的踝骨捆在一起,并没有惊醒他。其次他就打算捆上他那两只手腕子。他几次设法把他双手交叉起来,可是正当他要拿绳子去捆的时候,这孩子老是一会儿抽开这只手,一会儿又抽开那只。后来这位大天使几乎绝望了,偏巧这孩子又自动把双手交叉起来,于是马上就被捆起来了。大天使又把一条绷带兜在这睡着的孩子下巴底下,再绕到头上来,使劲拴上——他轻轻地、渐渐地把结打好,动作很灵活,打得很紧,而这孩子却睡得很安静,始终没有动弹一下。

二十一

哈敦救驾

这老人又弯着腰像只猫似的悄悄地溜开把矮凳子搬过来。他坐在那上面,身子有一半在那暗淡的、跳动的光线里,有一半在阴影中。他把那双渴望的眼睛低下去望着那酣睡的孩子,耐心地守候着,完全没有注意时间的消逝。他轻轻地磨着刀,一面喃喃自语,一面嘻笑着。他那神情和姿态活像一只绝大的灰色蜘蛛。心满意足地望着他的网里一只倒霉的昆虫。

这老人一直在瞪着眼睛望着——但是他看不见什么,因为他的心专注在一个梦想的境界中了——后来过了很久,他猛然看见这孩子的眼睛是睁开的——睁得很大,并且还直瞪着哩!——恐怖得要命地向上瞪着那把刀。老人脸上露出一阵微笑,像一个满心欢喜的魔鬼似的。他既不改变姿势,也不移动地方,问那孩子说:

“哈里八世的儿子,你做过祷告了吗?”这孩子无可奈何地想挣脱他的束缚,同时从他那捆着的嘴里勉强发出一点闷住的声音。隐士就把这个声音当做这孩子对他的问题所作的正面回答。

“那么你再祷告一回吧。做一次临死的人的祈祷!”一阵冷战震动这孩子的全身,他的脸色也吓得惨白了。随后他又极力挣扎,想把自己解脱出来——他东转西扭地翻腾着,疯狂地、猛烈地、拼命地拉,企图挣断手脚上捆着的东西——但是枉然。同时那个老妖始终望着他狞笑,一面还点点头,安然地磨着他的刀,随时嘟哝着说:“时间很宝贵哩,现在没有多久了,宝贵得很——快做一次临死的祈祷吧!”

那孩子发出一声绝望的呻吟,他停止了挣扎,只是喘气。然后眼泪流出来了,一颗一颗地顺着脸上往下滴。但是这幅凄惨的情景对这个野蛮的老人并没有发生使他心软的效果。

这时候黎明来到了。隐士看出了这点,就很凶恶地大声嚷起来,声音里还带着几分紧张不安的意味:

“我不能再贪图欣赏这种得意忘形的心情了!黑夜已经完了。好像是一会儿工夫就过去了似的——简直就像是只过一会儿。这一夜要是能拖到一年多好啊!教会摧残者的孽种,你要是怕看着我下手的话,就闭上你这双临死的……”

其余的话就变成了含糊不清的嘟哝声,听不见了。这老人又跪下去,手里拿着刀,向那呻吟的孩子身上弯下腰去——听!木棚附近有些人说话的声音——隐士手里的刀掉在地下了。他把一件羊皮袄盖在那孩子身上,就战战兢地惊跳起来。外面的声响更大了,说话的声音随即变得粗鲁而忿怒。然后又有相打的声音和求救声。跟着就是一阵逃跑的急促的脚步声。木棚子的门上立刻就有一连串震耳的敲击声响起来,跟着还有人喊道:

“喂!开门!赶快开,赶快赶快呀!”啊,这可是最可喜的声音,国王耳朵里听到过的最悦耳的音乐也赛不过这个:因为这是米奥森·哈敦的声音!

隐士枉自生气,咬牙切齿地从卧室里迅速地走出去,随手把门关上了。随即国王就听见“小教堂”里传来这么一段谈话:

“向您敬礼,敬爱的神父!那孩子在哪儿?——我那个孩子?”

“什么孩子,朋友?”

“什么孩子!请你别说谎,神父先生,不用哄我!——我不爱听这一套。在这附近,我抓住了那两个流氓,我猜孩子就是他们从我那儿偷去的,所以我就叫他们供出来。他们说他又跑掉了,他们跟着他的脚印找他,一直追到你这门口。他们连他的脚印都指给我看了。现在你别说废话哄人了吧。告诉你,神父先生,你要是不把他交出来,那我就……那孩子在哪儿?”

“啊,好先生,大概您是说在这里住了一夜的那个穿得破破烂烂的皇家流浪儿吧。如果像您这样的人物关心他那种孩子的话,那么,我告诉您吧,我派他出去做点小事情去了。他不久就会回来。”

“要多久?要多久?快说,别耽搁工夫——我追得上他吗?他得多大工夫回来?”

“您不用动,他很快就会回来。”“那么就这样吧。我等一等看。可是别忙!你派他出去干点小事情呀?——你不消说,这准是撒谎——他不会去的。你要是对他这么无礼,他就会把你那几根老胡子拽掉。你撒谎了,朋友,你一定是撒谎了!他不会为你去跑腿,随便什么人叫他去,他也不会干。”

“随便什么人呐——对,他不会干,或许不会干。不过我并不是个人呐。”

“怎么!那么你究竟是什么?”“这是个秘密——你气千万不要说出去。我是个大天使!”

米奥森·哈敦拼命惊喊了一声——并不怎么恭敬——接着就说:“这倒实在是可以说明他为什么这么听话!我的确知道他决不肯动一动手脚,伺候凡人。可是天呐,大天使发出命令来的时候,那就连国王也非遵守不行了!让我去……嘘!那是什么声音?”

他们谈话的时候,国王始终在隔壁,一会儿吓得发抖,一会儿又因为怀着希望而颤动。他一直都在使尽全副气力,发出痛苦的呻吟,老是希望着能传到哈敦耳朵里,可是他老是很悲痛地发觉他的声音没有被他听见,至少是没有引起他的注意。所以后来他终于听见他的仆人说了那么一句话,就好像是一阵可以活命的清风从生气勃勃的原野吹到一个垂死的人身上一般,于是他又使尽全副精力,拼命喊了一声,恰好这时候隐士正在说:

“声音?我只听见风在吹。”“也许是风声。对,一定是。我一直都听见这个声音模模糊糊地……又在响呐!那不是风!那不是风!这声音真奇怪!喂,我们得把它弄清楚!”

这时候国王的欢喜几乎是叫他受不了。他那疲乏的肺部拼命使劲——而且是满怀希望——但是他的嘴被捆住了,身上盖的那件羊皮又把他闷住,这就使他的喊声不响。随后这可怜虫听见隐士说出下面这两句话,他就灰心丧气了:

“啊,那是外面来的声音——我想是从那边的矮树林子里来的。走,我来领路吧。”国王听见那两个人一面谈着话往外走,又听见他们的脚步声很快就走得老远,终于听不见了——于是他就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四周是一片不吉利的、阴森可怕的沉寂。

等他再听见脚步声和说话的声音过来的时候,就好像是熬过好些年了——这次他听见另外还有一种声音——显然是咔哒咔哒的蹿声。然后他听见哈敦说:

“我不在这儿再等了。我不能再等了。他准是在这个密树林里走迷了路。他往哪一边走的?快说——指给我看吧。”

“他……你等一等,我陪你去。”“好吧——好吧!嗨,您实在比您的外表还要好呐。真是,我觉得再没有哪个大天使有您这么好的心肠了。您骑牲口吗?您愿意骑我给那孩子预备的小驴呢,还是愿意把您那两尊腿跨上我给自己预备的这头坏脾气的骡子呢?——我上当了,哪怕我花的钱只有借一个铜板给一个失业的补锅匠所得的月利那么少,那也不值得。”

“不——你骑上你的骡子,牵着小驴走吧。我走路还稳当一点,我宁肯走。”

“那么,请您帮帮忙,替我招呼这只小畜生,让我来拚个命,看我能不能骑上这个大家伙。”

随后就听见一阵乱踢乱蹦、东踩西跳的声音,还杂着一连串响亮的咒骂声,最后那头骡子挨了一声狠狠的吆喝,准是吓掉了魂,因为从此以后它就停止抗拒了。

那被捆的小国王听见人声和脚步声渐渐模糊下去,终于听不见了,他真是说不出地难受。这下他暂时觉得一切希望都完了。一阵沉重的绝望笼罩在他心头。“我的惟一的朋友受了骗,让他摆脱了。”他心里想,“隐士会回来,他要……”他想到这里,就急得喘了一口气,于是又拼命地挣扎,要想解脱他的束缚,结果他终于把那件闷人的羊皮甩开了。

这时候他听见门开了!这个声音把他吓得连骨髓都冷透了——他好像已经觉得刀子放在他嗓子上了。恐怖使他闭上了眼睛,恐怖又使他眼睛睁开——谁知站在他眼前的却是约翰·卡迪和伊戈!

假如他的嘴没有被捆住的话,他一定会喊一声“谢天谢地!”

一两分钟之后,他的四肢就被解开了,捉他的那两个人每个抓住他一只胳臂,架着他飞快地从森林中钻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