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妇人简直莫名其妙。但是她还是不肯马虎了事。她在做饭的时候,一面想主意,要出其不意地引着这孩子把他的真正秘密泄漏出来。她谈到牛——他表示漠不关心。又谈到羊——结果还是一样——只见她猜想他原先是个牧童也弄错了。他又谈到了磨房。谈到织布匠、补锅匠、铁匠铜匠等等,以及各行各业的人。又谈到疯人院、监狱和收容所。可是说来说去,她通通都扑了个空。不过也不算完全白费精神,因为她认为那许多事情都谈过了之后,她总算缩小了范围,只剩下家庭的仆役没有谈到了。不错,她准知道现在终于把猜测的方向找对了——他一定是给谁家当过佣人。于是她就把话题引到那上面去。但是结果又使她失望。关于扫地的话似乎是使他厌烦。生火也没有能够使他动心。擦地板和洗刷的工作也引不起他的兴趣。然后这位主妇以近于绝望的心情谈到烹调的问题,这就只是形式上的谈话了。谁知出乎她的意外,而且使她非常高兴的是,国王脸上立刻就喜形于色了!哈,她心里想,她终于把他的底细追究出来了。她对于自己达到这个目的所用的迂回的妙计和机智是非常感到得意的。
这时候她那疲惫的唇舌获得了休息的机会,因为国王让饥饿熬得难受,又闻到沙锅和炒锅里喷出来的香味,一听谈到吃的问题,就引起了他的兴致,于是他就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地谈了一大套,说出了一些美味的菜,因此只过三分钟的工夫,那妇人就在心里这么想,“果然我猜对了——他原来是给人家厨房里打过杂的!”后来他又说了许多菜的名称,并且谈得津津有味,劲头十足,于是这位主妇又想道,“我的天呐!他怎么会知道这么多样的菜,并且还都是讲究的呀?只有富贵人家的席上才会摆这些菜哩。啊,我明白了!他虽然是个穿得破破烂烂的流浪儿,从前他没有发疯的时候,准是在皇宫里当过差。对,他一定在国王本人的厨房里帮过忙!我得试他一下看。”
她急于要证明她的聪明,于是就吩咐国王替她照应一下做菜的事——暗示他只要愿意的话,还可以另外多做一两样菜——然后她就走出去,还给她那两个女儿打了个招呼,叫她们也跟着同去。国王嘟哝着说:
“古时候另外有一个英国国王也让人家吩咐着干过这种事情——亚尔弗烈大帝不嫌下贱,干过这种事情,现在叫我来干,也就不算有损我的尊严。不过我要尽力比他做得好一点。因为他让饼子烧糊了。”
他的意图是很好的,但是做起来却并不如愿。因为这位国王也跟从前那一位一样,不久就陷入沉思,一心想着皇家大事,结果就发生了同样的不幸——锅里的菜烧坏了。幸亏那妇人回来得正是时候,挽救了那顿早餐,没有让它完全毁掉。她马上就把国王痛痛快快地骂了一顿,使他从梦想中清醒过来。随后她一看国王为了他把她所吩咐的事情弄糟了,非常难过,她也就立刻缓和下来,对他非常和蔼、非常慈祥了。
这孩子心满意足地饱餐了一顿,精神就大大地振作起来,心情也轻松愉快了。这一顿饭有一个稀奇的特点,那就是双方都没有计较身份的。可是双方都受了这番盛情而自己根本就不知道。那位主妇本来打算拿些残汤剩菜招待这个流浪儿,叫他在一个角落里去吃,就像她对另外任何一个流浪汉或是一只狗那样。但是她因为刚才骂了他一顿,心里很懊悔,所以她就尽量设法补偿一下,结果就让他跟她一家人坐在一起,和她们这些比他体面的人一同吃饭,表面上算是跟她们平等。国王这方面却因为这家人对他那么好,他偏把受托的事情做坏了,觉得很对不起人,于是他就叫自己勉强降格,和这家人处于平等地位,借此弥补那个过失,而不独自占据人家的餐桌,摆出他的出身和尊严所应享的排场,对我们总是有好处的。这个好心的女人暗自称赞自己那么宽厚地降低身份,优待一个流浪我儿,因此一整天都快活。国王也因为自己对一个卑微的农家妇女那么谦虚而感到同样的自鸣得意。
吃完早饭之后,这位主妇就吩咐国王洗盘子。这个命令使国王为难了一会儿,他几乎反抗了。可是他随即这么想。“亚尔弗烈大帝替人家守着饼子,要是叫他洗盘子的话,他当然也会干——那么我也来试试看吧。”
他洗得很糟糕。这是出乎意料之外的,因为他还以为洗洗木头调羹和木头盘子是很容易的哩。谁知这个活儿却很讨厌、很麻烦,可是他终于把它做完了。这时候他就渐渐有些着急,想要离开这里,再往前走。可是他要摆脱这个会打算盘的主妇,却并没有这么便宜。她又给了一些零星工作,他都规规矩矩替她做了而且做得相当好。随后她又叫他和那两个小姑娘削几个冬季的苹果。
但是他对这个工作太不熟手,于是她就叫他放下,又拿一把菜刀叫他去磨。后来她又叫他梳了很久的羊毛,于是他就觉得像他目前这种了不起的卧薪尝胆的精神,已经大大地赛过了亚尔弗烈王,将来在故事书里和历史书里很可以传为美谈,因此他也就有点儿想要告退了。后来刚刚吃了午饭,这位主妇把一筐小猫叫他拿去淹死,他就当真告退了。至少他是打算要告退——因为他觉得他老帮那个女人做事,总得有个止境,现在趁着淹小猫的机会就此撒手,似乎是很妥当的——可是正在这时候、偏巧又出了岔子。打岔的是约翰·卡迪——背上还扛着小贩的包袱——还有伊戈!
这两个坏蛋还没有来得及看见国王,他就发现他们走近前门了。于是他就暂时不去想撒手的问题,赶快提起那一筐小猫,悄悄地从后面跑出去,一声不响。他把那些小畜生放在外面一个小屋里,急急忙忙地钻到后面一条狭窄的巷子里去了。
二十
王子与隐士
那道很高的篱笆挡住了他的视线,使他看不见那个人家了。于是他在一阵强烈的恐惧的驱使之上,使尽了所有的气力,飞快地向远处一个树林跑过去。他一直不敢往回看,后来他差不多获得了森林的掩蔽,才回过头去,一眼就看见老远有两个人影。那就足够了。他没有等着仔细打量他们,就赶快往前跑,一直跑进了树林中光线微弱的深处,才把脚步放慢了一些。这时候他相信自己已经相当安全,于是就站住了。他凝神静听,但是林中是一片深沉而严肃的寂静——阴森森的,四处都是一样,令人精神沉闷。没过很久的工夫,他那紧张的耳朵又听得见一些声音,可是都很遥远、空虚而神秘,以致好像并不是真正的声音,而是死人的鬼魂在呻吟和抱怨。所以这些声音就比它们所打破的沉寂显得更加可怕了。
起初他本来打算就在他所在的地方呆着,度过那一天剩余的时间。但是不久就有一阵寒气侵袭他那冒汗的身体,他终于不得不恢复活动,借此获得温暖。他一直穿过森林前进,希望马上就可以钻出去,到一条大路上。可是他失望了。他继续往前走了又走。但是他越往前走,树林就显然越得稠密。后来光线开始暗淡下来,国王发现夜晚渐渐临近了。他想到要在这么一个可怕的地方过夜,就不禁打了个冷战。于是他就极力要再跑快一点,可是结果反而减低了速度,因为现在他已经不大看得清楚,迈步都迈不准了。结果他就老是让树根绊倒,让葛藤缠住,让荆棘挂住,很难走动了。
后来他终于瞥见一道亮光,多么高兴啊!他小心翼翼地走进去,随时都向四周张望一下,仔细听一听。那道光线是从一所小棚子里开着的一个没有装玻璃的窗户里射出来的。这时候他听见一个声音,就打算跑开藏起来。但是他立刻就改变了主意,因为那个声音显然是在祈祷。他悄悄地溜到那个棚子的惟一窗户外面,踮起脚尖来,偷偷地往里面瞟了一眼。那间屋子是很小的。地下是天然的泥土,日久踩紧了的。屋角里有一个铺着灯心草的卧铺和一两条破烂的毯子。附近有一只水桶、一只杯子、一只盆子、两三只罐子和炒菜的锅。还有一只短短的条凳和一只三条腿的凳子。炉灶里还有一堆柴火的残炉在冒烟。在一个只点一支蜡烛照明神龛前面,跪着一个年老的人,他身旁有一只旧木箱,上面摆着一本书和一颗人头骨。这个人的身材是大而瘦的。他的头发和络腮胡子都很长,而且是雪白的。他穿着一件羊皮长袍,从脖子一直垂到脚跟。
“这是个圣洁的隐士!”国王心里想道,“我现在真是幸运啊。”
隐士站起来。国王敲了敲门。一个深沉的声音回答说:“请进!——但是你要把罪恶留在背后,因为你将立足的地上是圣洁的!”
国王走进门去,就站住了。隐士把一双炯炯发光的,不安的眼睛转过来望着他,说:
“你是谁?”“我是国王。”回答的声音是沉重而单纯的。“欢迎,国王!”隐士很热心地喊道。然后他狂热地忙乱了一阵,一面老在说,“欢迎,欢迎。”他把条凳摆好,请国王在上面坐着,靠近炉灶,又往火里扔了几捆柴,最后就兴奋地迈着大步来回走着。“欢迎!有许多人到这个圣地来求得保佑,但是他们都不配,结果全让我赶走了。一个国王不惜抛弃王位,轻视国王那种无谓的豪华,身上穿起破衣服来,决心要把一生献身于圣洁的生活,让肉体受罪,禁欲修行——这样的人是可贵的、受欢迎的!——我决定让他在这里终身安居,一直到死为止。”国王连忙想要打断他的话,加以解释,但是隐士根本不理睬他——显然是没有听见他的话,只顾继续说他那一套,而且把声音提得很高,越说越起劲。“你在这里一定能安然无事。上帝既然感动了你,使你放弃了那种空虚而愚蠢的生活,就不会有人找得到你的避难之所,恳求你回去再过那种日子。你可以在这里祈祷。你可以研究‘圣经’。你可以冥想人间的愚行和虚妄之事,和来世的崇高极致的生活。你可以用干面包皮和野菜充饥。每天拿鞭子抽打你的身体,使灵魂纯洁。你可以穿一件马毛编的贴身衬衣。你可以只喝白水。你一定能获得安宁,是的,十足的安宁。因为无论谁来找你,都叫他扑个空回去。决不让他找着你,决不让他妨害你。”
这位老人继续走来走去,他停止了高声的谈话,开始低语。国王趁着这个机会,申述他的遭遇。他滔滔不绝地说着,语调被不安和恐惧的心理所激动了。但是隐士继续喃喃低语,根本不理睬他的话。后来他一面低语,一面走近国王身边,用动人的声调说:
“嘘!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他弯下腰去正想说出这个秘密,又制住了自己,作出静听的姿势。过了一两分钟之后,他踮着脚尖走到窗口,把头伸出去,向一片朦胧中悄悄张望了一会,然后又踮着脚尖走回来,把他的脸紧靠着国王的脸,低声说道:
“我是个大天使呀!”国王猛然惊动了一下,心里想道,我宁肯请上帝让我再跟那些歹徒在一起。糟糕,我现在成了一个疯子的俘虏了广他的恐惧心理更加厉害了,脸上分明显露出来。隐士用低沉而激动的声音继续说:“我看出你感觉到这里的境界了!你脸上有敬畏的神色!无论谁到了这个境界,都不免受这种影响:因为这就是天堂的境界。我只要一眨眼的工夫,就可以到天上去一趟又回来。我就是在这个地方被封为大天使的,那是五年前的事,上帝派来了一些天使,特地把这个尊严的职位委派给我。天使们到了这城,就使这个地方充满了耀眼的光辉。他们向我跪下了,国王!真的,他们向我跪下了!因为我比他们更伟大。我在天堂的神殿里走过,还跟圣祖们谈过话。你摸摸我的手吧——不要怕——摸一摸吧。好了——现在你摸过亚伯拉罕、以撒和雅各所握过的手了!我在黄金的神殿里走过,亲自见过上帝!”他停了一会儿,故意使他的话更加有力。然后他的脸色忽然变了,他又走动起来,一面愤怒地使劲说,“是的,我是个大天使。不过是个大天使而已!我这本来该当教皇的人!这是千真万确的。二十年前,我在梦中从天上听到这么说的。啊,我本是可以当教皇的!——我应该当教皇,因为这是上帝说过的——但是国王解散了我的教会,结果我这可怜的、无名修道士就弄得无依无靠,被抛弃到冷酷的尘世,无家可归,还被剥夺了那个非凡的天运!”于是他又开始叽哩咕噜地抱怨,还用拳头捶击额部,枉自大发脾气,时而发出一句恶毒的诅咒,时而又很感伤地说,“因此我就不过是成了个大天使——我这本来该当教皇的人!”
他这么继续说了一小时,那可怜的小国王只好坐着受罪。后来这老人的狂怒消失了,他就变得非常和蔼。他的声调也温和了,他离开了幻想的境界,开始说些平常的、富于人情的闲话,说得非常亲切自然,因此他很快就完全获得国王的好感了。这年老的忠实信徒把那孩子移到了火更近的地方,使他舒服一些。他用他那灵巧而慈祥的手治好他身上那些跌伤和擦伤的小地方,然后就动手预备晚餐——他一面不断地闲谈着,偶尔还伸手摸一摸这孩子的脸,或是拍一拍他的头,他表现出一种非常慈爱而亲切的态度,于是片刻之间,国王被那位大天使所引起的恐惧和反感都变为他对这个老人的尊敬和亲爱的感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