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奥森·哈敦高兴得要命,简直把一切礼节完全忘掉了。他伸开胳臂,把国王搂住,这使国王吃了一惊,并且还伤了他的尊严。那女人很感激地告别,拿着她的猪走开了。警官替她开门的时候,跟着她走到外面那个狭窄的过道里。法官动手在案卷里写下证词。哈敦向来很机警他很想出去看看那警官为什么要跟着那女人出去。于是他就轻轻地溜进那黑暗的过道里,听听动静。结果他听见了下面这么一段谈话:
“这只猪挺肥,很可以饱吃一顿。我给你买了吧,这儿是八个便士。”
“八个便士,你真说得好!你可不能这么干。我花了三先令八便士买来的。那是前一个皇上造的钱,一点也不假,才死的哈里老王连摸都没有摸过的新钱呐。你那八个便士算什么?”
“你在那里面说的话还算不算数?你发过誓的,足见你说价钱只有八个便士的时候,是起了假誓。马上跟我回去见法官老爷,承认这个罪吧!——那孩子还是得处绞刑。”
“算了,算了,我的好人,不用多说了,我答应你。你给我那八个便士吧,可别跟别人说呀。”
那女人哭哭啼啼地走了,哈敦又悄悄地回到审判室里,警官把他骗来的东西藏在一个方便的地方,也就马上跟着进来了。法官继续写了一会儿,然后向国王念了一篇聪明而和善的训词,判决他一个短期徒刑,关在普通的监狱里,完了还要当众鞭打一顿。惊骇的国王张开嘴来,大概是要发出命令,把这位好心的法官当场斩头。但是他看见哈敦对他做了个警告的手势,于是他就连忙闭上嘴,没有漏出什么来。哈敦牵着他的手,向法官行了个礼,他们两个就跟着警官往监狱那边去了。刚走到街上,愤怒的国王就站住了,他把手甩开,大声喝道:
“蠢东西,难道你认为我还能‘活着’进一个普通的监狱吗?”
哈敦弯下腰去,略带严厉的口气说:“请你信任我好吗?不要吵!千万别再乱说,弄得我们更逃不掉。上帝的意志一定要实现才行,你没有办法让它快一些,也没有办法改变它。所以就只好耐心等着——且等将要发生的事情发生了之后,你就有的是工夫,爱骂就骂,爱高兴就高兴。”
二十四
脱逃
那一个短促的冬天快要完了。街上行人稀少,只有很少几个东奔西窜的人,他们匆匆忙忙地一直往前走,都显出一心一意的神气,只急于尽快把事情办完,然后赶回家去舒服舒服,躲避将要起来的大风和越来越暗的夜色。他们都不东张西望,大家对这几个人都不注意,甚至好像是根本没有看见他们。安得霍六世有些怀疑,不知从前是否有过哪一个国王上监狱里去的场面曾经遭遇过这种惊人的冷淡。后来警官到了一个没有人的市集场所,继续往对面走。他走到中间的时候,哈敦伸手按在他的胳臂上,低声地说:
“等一等,先生,这里没有人听见,我要跟你说句话。”“我的职务不许我跟你谈话,先生。请你不要耽误我吧,天快黑了。”“可是你还是要呆一下,因为这事情跟你有密切的关系。你转过身去,装做没有看见,让这可怜的孩子逃掉吧。”
“你跟我说这种话呀,先生!我要逮捕你,这是依……”
“嘿,你不要太性急吧。你千万得小心,不要犯那傻头傻脑的错误。”——然后他把声音降低,降成耳语,贴近那个人的耳朵说——“你花八个便士买了那只猪,就可以叫你的脑袋搬家呀,伙计!”——那可怜的警官冷不防听到这个,吓了一跳,起初他简直目瞪口呆。后来他终于又说起话来了,于是他就大声地嚷,说些威胁的话。可是哈敦很镇定,耐心地等着,一直等到警官说得都透不过气的时候,然后他说:
“朋友,我对你很有好感,我不愿意看见你遭殃。你当心吧,我全都听见了——一字一句都听见了。我可以给你证明一下。”于是他就把那警官和那女人在过道里说的话逐字地背了一遍,完了还补上这么两句:
“怎么样——我背得对不对?如果有必要的话,我难道还不能在法官面前背得清清楚楚吗?”
这个人由于恐惧和苦恼,一时哑口无言。然后他又打起精神,故意装作不在乎的样子说:
“这未免小题大做,把玩笑当起真来了。其实我不过逗一逗那个女人,给我自己开开心罢了。”
“你把那女人的猪留下来,难道也是开玩笑吗?”这个人机警地说:“没有别的意思,好先生——我担保那只是开开玩笑。”
“我真要相信你哩,”哈敦说,他的声调里掺杂着一半讥讽,一半自信的口气,使人捉摸不清,“可是请你在这里等一下,让我跑去问问法官老爷——反正他是个对法律有经验的人,对玩笑,对……”
他一面走开,一面继续说话。警官迟疑了一阵,心里烦乱不安,他诅咒了一两声,然后喊道:
“站住,站住,好先生——请你稍等一等——法官!嗨,朋友,他对于开玩笑也不会表同情,就像一个死尸一样!——回来吧,我们再商量商量。老天爷!我好像是很倒霉——只不过是为了无心地随随便便打趣了一下。我是个有家的人,有老婆孩子——好心的老爷,您听我说说道理嘛。您叫我怎么办?”“只要你装瞎装哑装麻痹,要装到从一数到十万那么久——慢慢地数。”哈敦说,看他的表情,好像是他只要求这个人帮个近情近理的忙,而且是件很小的事情似的。
“这可把我毁了!”警官绝望地说,“啊,请你讲讲道理吧,好先生。请你从各方面把这些事情看清楚,你看这是多么小的一个玩笑——这清清楚楚地分明是开玩笑的呀。即便不是开玩笑的话,那也不过是个很小的过错,大不了也只能惹出一点小小的责罚,不过是让法官骂几句,警告警告罢了。”
哈敦一本正经地回答他,那严肃的语气使他周围的空气都发冷了:
“你这个玩笑在法律上有个名词——你知道那叫什么吗?”
“我不知道!也许是我的知识太差。我从来没有梦想到这还有个名称——啊,天呐,我还以为这是独出心裁的哩。”
“的确是有个名称。这在法律上叫做‘乘人之危,诈欺取财’。”
“哎呀,我的天呐!”“那是犯死罪的!”“老天保佑我,我犯罪了!”
“你趁着别人出了毛病,乘人之危,任意摆布,强夺了价值十三个半便士以上的财物,只给了很少一点钱。这在法律上看起来,叫做实际的受贿罪、隐匿罪、渎职罪、严重的贪赃枉法罪——治这种罪的刑罚是绞死不得赎身,不得减刑,不得援用优待牧师的恩典。”
“扶着我吧,扶着我吧,好心的先生,我有腿站不住了!请你发发慈悲——饶了我这个死罪吧,我转过背去,出什么事我都装看不见。”
“好!你这才叫做聪明,有脑筋。你把猪也归还原主吧?”
“我还她,我还她,一定还——以后再也不动手了,哪怕是天上掉下来的,大天使送给我的,我也不敢要了。走吧——我为了你而瞎眼了——我什么也看不见。我就说你闯进来从我手里强迫把犯人抢走了。那扇门是很不结实、很破旧的——等到半夜过后天还不亮的时候,我就自己去把它敲破。”
“就这么办吧,好人,决不会出什么毛病的。法官对这个可怜的孩子很慈善,不会因为他逃掉了而掉眼泪,也不会把看牢的打断骨头,你放心吧。”
二十五
哈敦府第
哈敦和国王刚走出警官的视线之后,他就吩咐皇上陛下赶快跑到村镇外面去,在某个地方等着,同时他要回到小客栈去把账结清。半小时之后,这两个朋友就骑上哈敦那两头不像话的牲口,欢欢喜喜地慢慢往东走。国王现在又暖和又舒服了,因为他已经甩掉了他那一身破衣服,穿上哈敦在伦敦桥上买的那一套旧衣服了。
哈敦很愿意防止这孩子过度疲劳。他估计艰苦的旅行和没有定时的饮食,还有睡眠太不讲究,都会对他那失常的神经不利。要是能多让他休息休息,生活有规律,再加上适度的运动,那就一定能使他的病快点好转。他盼望他那折磨了的脑子恢复正常,盼望它那些想入非非的幻觉从那受过摧残的小脑袋里驱除出去。所以他就决定从从容容地一段一段慢慢往前走,回他那被迫远离多年的家,而不为他那急切的愿望所指使,日夜兼程地赶回去。
他和国王大约走了十来里路,就到了一个相当大的村镇,于是他们在一个很好的客栈里住下来过夜。从前的关系又恢复了,国王用餐的时候,哈敦就在他背后站着伺候他。他准备睡觉的时候,哈敦就替他脱衣服。然后自己在地板上睡觉,用一条毯子裹着身子,挡住门横卧着。
第二天和再往后一天,他们都懒洋洋地慢慢往前走,一面谈着他们分手之后所遭遇的惊险经历,彼此对于各人所叙述的事情都大感兴趣。哈敦详细地叙述了他东奔西跑,寻找国王的经过,还描写了大天使怎样领着他森林中四处瞎转,后来知道无法摆脱他,才引着他仍旧回到那木棚子里来。然后——他说——那老头儿就到卧室里去,怪伤心地东歪西倒走出来,说他以为那孩子已经回来了,在卧室里躺下来休息,但是他却并不在那里。哈敦在那木棚子里等了一整天,后来因为对国王回来的希望落了空,他就离开了那儿,再往前追寻去了。
“那位圣洁的老隐士的确是为了陛下没有回来,显得很难过哩。”哈敦说,“我从他的脸色看出来了。”
“哎呀,这一点我倒是不会怀疑!”国王说——于是他把自己的遭遇说了一遍。哈敦听了之后,就说他很懊悔没有把那大天使杀掉。
他们在路上的最后一天,哈敦的情绪非常高涨。他嘴里不断地说个天花乱坠。他谈到他那年老的父亲,谈到他的哥哥亚赛,还叙述了许多事情,说明他们那高尚和慈祥的性格。他谈到他的爱迪思,就高兴得眉飞色舞,他心里不知多么欢喜,以致连提到修沃的时候,也能说出一些温柔的手足之情。他把快要来到的哈敦第的久别重逢的情景说了一大套。他预料人人都会大为惊喜,热烈地表示谢天谢地和兴高采烈的心情。
那是一个风光明媚的地方,到处点缀着一些村舍和果园,大路由广阔的草原中穿过,草原一望无际,向远方伸展,中间有许多坡度不大的小丘和洼地,使人联想到一片波涛起伏的海洋。那天下午,这位回家的浪子常常离开大路,爬到小山丘上,看看是否能够从远处望过去,瞥见他的家。最后他终于如愿以偿,于是他就兴奋地喊道:
“那就是我们的村庄,皇上,哈敦第就在那附近!你从这儿就可以看见那些碉楼,还有那片树林——那就是我父亲的猎园。啊,现在你就会知道那有多大的气派,多么富丽堂皇!那所房子有七十个房间——你想想看!——二十七个仆人!那么个地方给我们这种人住,真是漂亮得很,是不是?走,我们赶快吧——我着急得很,再耽搁我简直受不了。”于是他们拼命往前赶,结果还是三点过后才赶到那个镇。这两位旅客从镇上匆匆穿过,哈敦嘴里始终是说个滔滔不绝,“这儿就是那个教堂——还是披着那些藤——一点也没有减少,一点也没有增加。”“那儿就是那个客栈,红狮老店——那边儿就是那个市场。”“这儿就是那个五月柱,这儿就是那个打水机——什么都没有改变。只有人才有些变化。十年的工夫使人变了,有些人我似乎还认识,可是谁也不认识我。”
他老是这么说个不停。不久就到了村镇的尽头。然后这两位旅客走上一条弯弯曲曲的狭路,两旁夹着很高的篱笆。他们沿着这条小路轻快地向前跑了半哩来路,然后穿过一座派头十足的门楼,走进一个绝大的花园,那门楼的高大石柱上刻着纹章的图案。一座豪华的宅邸呈现在他们眼前。
“欢迎您到哈敦第来,皇上!”米奥森欢呼道,“啊,这真是个盛大的日子!我父亲和我哥哥和爱迪思小姐都会高兴得要命,在刚见面的一阵狂喜中,也许会只来得及看着我,和我说话,所以对你就会显得有点冷淡——可是你不要见怪,过一会儿就会变了。因为我只要跟他们一说,你是受我监护的,再告诉他们我多么爱你,他们就会看在我米奥森·哈敦的面上,把你抱在怀里,永远把他们的家和他们的心当成你自己的家!”哈敦随即就在大门前跳到地下,再扶着国王下来,然后拉着他的手,连忙往屋里跑。他走了几步,就到了一间宽大的房子里。他走进去,匆忙中顾不到礼节,把国王推到椅子上坐下,随即就向着一炉木柴的大火前面一张写字台那吧坐着的年轻人跑过去。
“跟我拥抱吧,修沃,”他喊道,“你说看见我回来了很高兴吧!把父亲请来,因为我非得再握到他的手,看见他的脸,听见他的声音,这个家还不能算是家哩!”但是修沃暂露出一点惊讶的神色之后,却把身子往后躲,同时很严肃地瞪着眼睛望着这个闯进来的人——他那注视的眼光起初表示出几分伤了他的尊严的神气,然后又反映他内心的念头或是某种目的,变成了一种惊奇的表情,还掺杂着真正的或是假装的怜恤。随后他就用温和的声调说:
“你的脑筋大概是受过损伤了,可怜的陌生人。不消说,你一定是在四处流浪,吃过许多苦头,受过许多粗暴的打击。你的脸色和衣服都表现出来了。你把我当成什么人呢?”
“‘当成’什么人?请问,你不就是你,还能是谁呀?我把你当成修沃·哈敦呐。”米奥森高声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