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还是用温和的声调继续说:“那么你想着你自己是谁?”“这和什么想不想是不相干的!你难道还装做不认识你的亲哥哥米奥森·哈敦吗?”一阵惊喜的表情在修沃脸上掠过,他大声喊道:“怎么!你不是开玩笑吗?难道死人还能复活?如果真有这种事,那可要多谢上帝!我们那可怜的、没有音讯的孩子过了这么多年苦命的日子,又回到我们的怀抱了!啊,恐怕不会有这么好的事情,的确不会有这么好的事情——我请你积德,不要跟我开玩笑吧!快着——到亮处来——让我来仔细看看你!”他揪住米奥森的胳臂,把他拖到窗户跟前,开始从头到脚拼命打量他,把他转来转去,迅速地在他周围来回地走,要从各方面证明究竟是不是他。同时这回家的浪子欢喜的满面红光,一会儿微笑,一会儿大笑,不断地点着头说:
“尽管看吧,兄弟,尽管看吧,不要紧。你总会看出四肢和面孔,无论哪一点都经得住考察。你尽管打量,尽管仔细看,看个够吧,亲爱的兄弟——我的确是你从前那个米奥森,一点也不错,就是你那没有音讯的哥哥,对不对?啊,这真是个盛大的日子——我早就说过,这是个盛大的日子!跟我握手吧,让我亲亲你的脸吧——天呐,我简直欢喜得要命呀!”
他正想扑过去抱住他的兄弟,但是修沃举起手来表示反对。然后很伤心地把头低下去,垂在胸前,一面很激动地说:“啊,请上帝开恩,给我一点力量,让我能经得住这场伤心的失望吧!”
米奥森吃了一惊,一时目瞪口呆。然后他透过气来,才大声说:
“什么失望?难道我不是你的哥哥吗?”修沃悲伤地摇一摇头,说:“我希望老天爷能证明你是的,还要叫别人来看看,也许你有些相像的地方。我没有看得出来,他们能看得出吧。哎呀,我恐怕那封信说的一点也不错哩。”“什么信?”“六七年前从海外寄来的。信上说我的哥哥阵亡了。”“那是谣言!请父亲来——他会认识我。”“死人是请不来的。”“死了?”米奥森的声音低下去了,他的嘴唇直发抖,“我父亲死了!——啊,这可是个伤心的消息。这把我的快乐消掉一半了。请你让我见见亚赛哥哥吧——他会认识我。他会认识我,还会安慰我哩。”
“他也死了。”“上帝保佑我吧,我这倒霉的人!死了——两个都死了——老天爷把高尚的人收去了,偏留下我这没出息的活着!啊!我请你积德!——你可不要说爱迪思小姐也……”
“也死了?不,她还活着。”
“那么,谢天谢地,我又快活到极点了!赶快吧,兄弟——让她出来见我!如果她说我不是我的话——可是她不会那么说。不会,不会,她一定会认识我,我怎么要怀疑这点,真是太傻了。请她来吧——把那老佣人也叫来。他们也会认识我。”
“全都死了,只剩下五个——彼得、哈尔赛、大卫、柏纳德和玛格丽。”修沃一面这么说,一面离开了这间屋子。米奥森站着沉思了一会儿,然后开始在屋里走来走去,嘴里嘟哝着说:
“只有这五个顶坏的混蛋活着,其余那二十二个老实忠心的都死掉了——真是怪事。”
他继续来回地走着,喃喃地自言自语。他完全把国王忘记了。后来陛下严肃而又略带几分真诚的同情说:“不要为你的不幸而难受吧,好人。世界上还有别人也弄得身份不明,自己说是什么人,还要受人嘲笑哩。有人和你同病相怜啊。”他这几句话,哈敦还可能认为是有意挖苦他哩。
“啊,国王。”哈敦脸上稍微红了一下,大声说,“请您不要把我当成坏人吧——等一等,您就会明白。我不是个骗子——她会这么说。您会听见英国最可爱的人嘴里说出这句话来。我是个骗子?嗬,我认识这间老客厅,我认识我的祖先这些相片,也认识我周围这许多东西,就像一个小娃娃认识他自己的育儿室一样。我是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的,皇上,我说的是真话。我不会欺骗您。假如别人都不相信我的话,我请求您千万不要怀疑我——我受不了啊。”
“我不怀疑你。”国王以孩子般的天真和信任的态度说道。
“我真心地感谢您!”哈敦大声说道,他那热情的声调表示他受了感动。国王仍旧用他那温和的天真语气接上去问了一句:“你是不是怀疑我呢?”
哈敦猛然感到一阵内心的狼狈,正在这时候,恰好门开了。修沃走进来,这就给他解了围,使他没有回答的必要,因此他倒觉得很高兴。
一个美丽的女郎,穿着华丽的衣服,跟着修沃出来了,她后面还来了几个穿号衣的仆人。这位女郎低着头,把眼睛望着地下,慢慢地走。她的脸色说不出地阴郁。米奥森·哈敦扑向前去,大声喊道:“啊,我的爱迪思,亲爱的——”
但是修沃严肃地摆一摆手,把他挡回去,一面对那女郎说,“你看看他。你认识他吗?”
那女人一听米奥森的声音,就微微地惊动了一下,脸上也涨红了,这时候她浑身发抖。她站着不动,令人感动地踌躇了几分钟。然后慢慢抬起头来,用一种冷酷而惊骇的眼光注视着哈敦的眼睛。她脸上的血色一滴一滴地消失了,直到后来,满脸只剩下一片死人一般的惨白。然后她说:“我不认识他!”她的声音也是死气沉沉的,正如她的脸色一样。随后她就发出一声呻吟和抑制住的低泣,一歪一倒地走出这间屋子了。
米奥森·哈敦倒在一把椅子上,双手把脸蒙住。稍停了一会儿,他的兄弟对仆人们说:
“你们都看见他了,你们认识他吗?”
他们都摇摇头。然后主人就说。“这些仆人也不认识你,先生。我想你恐怕是弄错了。刚才你看见了,我的妻子也不认识你。”“你的妻子!”修沃立刻就被推到墙上按住,他的嗓子被一只铁钳似的手掐得紧紧的。“啊,你这狐狸心肠的下流东西,我全都明白了!是你自己写的那封骗人信,结果就把我的新娘抢过去,把财产也霸占了。好——你赶快滚开,否则我就要杀掉你这可怜的小人,那未免玷污我那光荣的军人身份了!”
修沃满脸通红,几乎被掐死了。他歪歪倒倒地跑到最近的一把椅子上坐下,命令仆人们抓住这个行凶的陌生人,把他捆绑起来。他们迟疑不动,其中有一个说:
“修沃爵士,他带着武器呐,我们都是赤手空拳的。”“带着武器?你们这么多人,那有什么关系?逮住他,我命令你们!”但是米奥森警告他们不要轻举妄动,接着又说了一句:“你们从前都知道我的本领——我现在还是没有变。只要你们高兴,就来试试吧。”
这一句警告的话使这些仆人不大壮得起胆来,他们仍旧不敢上前。
“那么你们去拿着武器,把门守住吧。你们这些不中用的胆小鬼,我另外派个人去把卫兵找来。”修沃说。
他走到门槛那儿,又回过头来对米奥森说,“你可不要打算逃跑,那是没有用的,徒然自找苦吃。你还是老老实实呆着,对你才有好处。”
“逃跑?你要只担心这个的话,那就请你放心吧。因为米奥森·哈敦是哈敦第的主人,这里一切都是他的。他要在这里住下去——毫无问题。”
二十六
被否认了国王坐着沉思了几分钟,然后抬起头来说:“真是奇怪——太奇怪了。我不懂这是怎么回事。”“不,这并不奇怪,皇上。我知道他这个人,他这种行为是很自然的。他生来就是个坏蛋。”“啊,我说的不是他呀,米奥森爵士。”“不是说他?那又是说的什么呢?有什么事奇怪?”“我说的是国王失踪了,大家还不在乎呐。”“怎么的?哪个国王?我想我不懂你的意思。”“哼!现在并没有人派信使到全国各地去,到处贴告示,说明我的相貌,找我回朝,难道你不觉得这是非常奇怪的事吗?国家的元首失踪了——我跑得不知去向了,难道这还不是叫人慌张、叫人着急的事情吗?”“的确不错,皇上,我忘记了。”于是哈敦就叹了口气,低声自言自语地说,“可怜的神经错乱的脑子——还在忙着做它那感伤的大梦呐。”“但是我有一个办法,可以使我们两个都能够伸冤。我来写封信,用三种文字——拉丁文、希腊文和英文——你明天早上就拿着这封信,赶快送到伦敦去。你把它交给我的舅父哈坦弗勋爵,不要交给别人。他看见这封信,就会知道是我写的。那么他就会派人来接我回朝。”“皇上,我人是不是最好在此地等一下,让我证明自己的身份,确定我对这份产业的主权呢?那么一来,我就比较有办法……”国王迫不及待地打断他的话说:
“住嘴!你这点渺小的产业,你这点微不足道的财富,比起那有关国家的祸福和王位的安危的大事,算得什么?”然后他好像是为了语气太严厉而抱歉似的,又用温和的声调说道,“你服从我的命令吧,不要害怕。我会恢复你的地位,我会使一切都归还你——是呀,还不止你原有的一切哩。我不会忘记你,一定要报答你。”
他一面这么说,一面拿起笔来,动手写信。哈敦慈爱地注视了一会儿,然后暗自想道:
“假如是在黑暗的地方,我真会以为这是个国王说话哩。不消说,他发起脾气来的时候,简直就大发雷霆,倒是真像个国王哩——咦,他从哪儿学来了这套把戏?瞧他那么怪自在地乱涂乱画,写出那些莫名其妙的鬼字,心里想象着那就是拉丁文和希腊文——除非我能想出个好意来,使他打消这个企图,明天我就得被他强迫着走开,假装着赶到伦敦去,办他给我想出的这件疯头疯脑的差事哩。”米奥森爵士的心思随即又回到刚才发生的事情上来了。他非常专心地沉思,以致国王把他刚才所写的那封信交给他的时候,他就接过来放在口袋里,自己还不知不觉。“她的举动多么奇怪呀!”他自言自语地嘟哝着,“我想她是认识我——我又觉得她不认识我。这两种想法是互相矛盾的,我看得很清楚。我无法把两者折中起来,也不能用争辩的方法打消其中的一种想法,甚至想要使一方面的道理胜过另一方面都办不到。这事情显然是这样的:她一定是认识我的面孔、我的身材和我的声音。因为她怎么会不认识呢?可是她偏说她不认识我,这也就十足地证明她的确不认识,因为她决不会撒谎。但是这不对——我看我渐渐明白了。大概是他笼络她——命令她——强迫她撒的谎。这才弄清楚了!这个谜已经解了。她吓得要死的样子——对,她准是受他强迫的。我要去找她,我会把她找到的。现在他既然走开了,她就会说真心话。她会记得从前我们俩在一起玩耍的光景,这就会使她心里软下来,她就再也不会辜负我,一定会承认我。她的心是没有丝毫诡诈的——她向来就很忠诚老实。她当初是爱我的——这一点我有把握。谁也不肯辜负自己爱过的人。”
他迫切地向门口走过去。正在这时候,门就开了,爱迪思公主进来了。她脸色惨白,但是她走路的脚步却很稳,她的举止是充满了高雅和端庄之美的,她的脸色还是像原先那么忧虑。
米奥森快快活活地满怀着信心,连忙跑上前去迎接她,但是她做了个几乎看不见的手势,把他挡住,于是他就在原地站住了。她坐下来,叫他也坐下。她就是这样轻易地使他消除了老交情的观念,把他变成了一个陌生的客人。这种使人吃惊的接待,这种使人发狂的意外,一时简直使他怀疑自己是不是他所自称的那个人。爱迪思公主说:“先生,我来警告你。要想说服疯子摆脱幻想,也许是不可能的。但是奉劝他们避免危险,也许还能说得通吧。我看你这种梦想在你心目中好像是真有其事,所以那也就不算是有罪——可是你千万不要怀着这个梦想留在这里。因为这是个危险的地方。”她向米奥森脸上定睛望了一会儿,然后令人感动地接着说,“假如我们那失踪的孩子还活着的话,他长大了一定是跟你这个样子很像,这就使此地对你更加危险了。”
“天呐,夫人,我的确是他呀!”“我很相信你是那么想,先生。我不怀疑你这是说的老实话——我不过是警告警告你,没有别的意思。我的丈夫是这带地方的主人,他的权力几乎是无限的:他叫他手下的人发财就能发财,叫他们挨饿就得挨饿。假如你并不像你所自称的这个人,我的丈夫还可以让你自由自在地做你的大梦,痛快痛快。可是请你相信我吧:我很知道他这个人,我知道他会干出什么事来。他会对大家说,你不过是个疯头疯脑的骗子手,所有的人马上就会附和他。”她又向米奥森定睛望了一阵,接着说,“即便你的确是米奥森·哈敦,而且他也知道,这带地区的人都知道,那你也还是会遭到同样的危险,对你的惩罚还是会免不了——你考虑考虑我的话,好好地斟酌一下吧——他会否认你,给你加上罪名,谁也不会有胆量支持你。”
“我完全相信你的话,”米奥森刻薄地说,“既然他有那么大的威力,能叫一个人俯首听命,出卖她的终身伴侣,剥夺他的继承权,那么要叫那些连吃饭和活命都难保,根本顾不到什么礼义廉耻那一套的人唯命是从,大概是很容易的喽。”
那位女郎脸上隐隐约约地涨红了一会儿,她垂下眼睛望着地下。但是她继续说话的时候,声音里还是没有流露出感情的成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