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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王子与贫儿(25)

这个奇妙而艳丽的展览使狂欢的人们极感兴趣,因此他们欢声雷动,把那个用歌功颂德的诗句来解释这些人物的小孩子的微小声音完全压倒了。但是托蒙·卡迪并不觉得难过,因为这种忠诚的吼声无论它的性质究竟怎样,在他听来都比任何诗歌更为悦耳。托蒙随便把他那快乐而年轻的面孔向哪一边转,大家都看出那造像和他本人是非常相似的,他自己简直就是那个造像的一份活标本。于是新的喝彩声又像旋风似的一阵一阵爆发起来。

盛大的游行继续前进又前进,从一座又一座的庆祝牌坊底下走过。道旁还陈列着连续不断的许多壮观的、含有象征意味的连环画,使人看了眼花缭乱,这些连环画每一套都代表这位小国王的某种品德、才能或特长,含有表扬的意思。“在契普赛行,从头到尾,家家户户都在屋檐下和窗户里挂着旗子和飘带。最讲究的绒毡、毛料和金线缎垂在街道两旁作为装饰——这都是那些商店里面的大量财富的样品。这条大街的豪华景象,别的街道也赶上了,有的甚至还超过了。”

“原来这许多珍奇宝贵的东西都是摆出来欢迎我的——欢迎我的呀!”托蒙·卡迪喃喃地说。

这个假国王脸上因兴奋而发红,眼睛里发出闪光,神经陶醉在愉快的情绪中,有一种飘飘荡荡的感觉。这时候,他正待举起手来,再抛出一把赏钱,恰好一眼瞥见一副苍白而吃惊的面孔,从人群的第二排里拼命伸出来,把它那大而专注的眼睛盯住他。一阵极不愉快的惊惶失措的感觉侵袭他的全身。他认出了他的母亲!于是他立刻就把手往上一举,掌心向外,遮住眼睛——这是他老早就有的一种不由自主的动作,本来是由一件早已忘记的事情引起的,从来就习惯成自然了。一转眼的工夫,她已经从人群中挤出来,冲过卫士的警戒线,跑到他身边了。他抱着他的腿,在它上面到处亲吻,一面还大声喊道:“啊,我的孩子,我的心肝宝贝!”她抬头望着他,脸上因欢喜和慈爱而改变神色了。国王的卫队里有一个军官马上就大骂一声,把她揪住,用他那强壮的胳臂猛推了一下,把她推得一摇一摆地滚回原处去了。这件惨事发生的时候,托蒙·卡迪嘴里正在说:“我不认识你呀,你这个女人!”但是他看见她受到这种侮辱,良心上非常难受。后来人群把她吞没起来,使她看不见他的时候,她转过头来望了他最后一眼。看她那样子,似乎是非常委屈,非常伤心,因此他突然感到一阵耻辱,把他的得意情绪完全化成了灰烬,他那盗窃而来的国王的威风也烟消云散了。他的荣华一下子变得一钱不值,好像一些碎布片似的从他身上脱落下去了。

出巡的行列继续前进再前进,经过的地方越来越华丽,民众的欢呼也越来越响亮。但是这一切对于托蒙·卡迪却毫无作用,好像根本没有这回事一般。他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也没有听见。国王的身份已经失去了光彩,失去了甜蜜的滋味,那些威风凛凛的排场已经成了一种羞辱。悔恨正在啃着他的良心。他说:“但愿上帝让我摆脱这种束缚吧!”

他不知不觉地恢复了他最初被迫做了国王的那些日子里说话的语调,辉煌的出巡行列继续前进,像一条光辉灿烂的无穷无尽的长蛇似的,穿过这座古雅的城市里那些弯弯曲曲的街巷,从那些欢呼的人群中走过。但是国王始终骑在马上低着头,眼睛也无精打采,他只看见他的母亲的脸和她脸上那副委屈的神色。

“给赏钱呀!给赏钱呀!”这种喊声钻进了一双失去听觉的耳朵里。

“大英皇上安得霍万岁!”这种呼声好像是把大地都震动了,但是国王仍然没有反应。他听到这种呼声,也不过是像听见远处随风飘来的波涛声一样,因为它被另一种更近的声音所压倒了——那是他自己胸膛中那颗兴师问罪的良心所发出来的声音,这个声音老是重复那一句可耻的话:“我不认识你呀,你这个女人!”

这句话刺痛着国王的心,正如一个用阴谋诡计害死了自己的朋友的人听到死者的丧钟的时候,良心上受到谴责一般。

每到一处,都有新的壮丽场面展现出来。新的奇观和新的惊人情景在眼前进发。憋了很久的欢呼像放炮似地爆发出来。等待着的群众从他们嗓子里倾泻出新的狂喜。但是国王毫无表示,他所听见的只有他那不安的胸膛里不断呻吟的那个谴责的声音。

后来群众脸上的喜色,稍微起了一点变化,换上了几分关切的表情。喝彩的声音也显而易见地减少了。摄政王很快就注意到这种情况,他也很快就找出了原因。他赶着马跑到国王身边,在鞍子上深深鞠躬致敬,一面说:“皇上,现在是不宜于幻想的。老百姓看见您低着头,郁郁不乐,就把这当成不好的预兆哩。请您听我的劝告吧:皇上的御颜要像太阳那样发出光来,照耀这种不祥之气,把它驱散。请您抬起头来,向百姓微笑吧。”

公爵一面这么说,一面向左右撒出一把钱币,然后退回原位。假国王机械地依照公爵的吩咐行事。他的微笑是没有感情成份的,但是大家的眼睛都离得远,并且也不仔细看,所以很少有人看出破绽。他向百姓答礼的时候,他那戴着羽毛的头一点一点,显得非常文雅而慈祥。他手里撒出去的赏钱相当慷慨,很适合国王的身份。于是群众的焦虑就消失了,大家的欢呼声又像原先那样响亮地爆发起来了。

但是临到出巡将近结束的时候,公爵不得不再一次骑上前去,提醒国王。他低声说:

“啊,敬畏的皇上!请您甩掉这种扫兴的神气吧,全世界的眼睛都在望着您呐。”然后他又极为烦躁地接着说了一句,“那个疯子叫化婆真该死!就是她搅扰了皇上的心情。”

那漂亮的角色把一双无精打采的眼睛转过去望着公爵,用一种死气沉沉的声调说:

“她本是我的母亲呀!”

“我的天呐!”摄政王一面拉着缰绳把他的马退回原位,一面呻吟着说,“那个预兆果然是灵验。他又发疯了!”

三十二

加冕大典

我们现在且倒退几小时,在这值得纪念的加冕大典的日子清早四点钟到威斯敏士特大教堂去看看吧。我们并不是没有伴侣:因为那时候虽然还是夜里,我们却已经看见那些点着火把的看台上挤满了人,他们都情愿在那儿规规矩矩地坐着,等待七八个钟头,一直等到他们可以看到国王加冕的时候——这个大典也许是他们终身难得指望再看到的。是呀,自从清早三点钟预告的炮声响过之后,伦敦和威斯敏士特就忙乱起来了,那时候已经有一群一群的没有官爵的阔人涌进那些专为他们保留下来的看台的人口,这些阔人是早就花钱活动好了,可以到看台上去设法找座位的。

时间慢慢地熬过,相当沉闷。骚动已经停止了一些时候,因为每个看台早就挤满了。现在我们可以坐下来,逍遥自在地看一看,想一想。我们到处可以透过那教堂暗淡的微光瞥见许多看台和楼厢的一部分,每个都挤满了人,这些看台的楼厢的其他部分被隔在当中的柱子和建筑上的突出部分遮住了视线。我们看得见北边的大袖廊的全部,空着等英国的特权人物来坐。另外还看得见那宽大的教坛,铺着讲究材料的地毯,国王的宝座就摆在那上面。宝座占据着教坛的正当中,有一个四级的台子把它垫高了一些。宝座里放着一块粗糙的扁石头——这就是斯康的天命石,从前有许多世代的苏格兰王坐在那上面加冕,所以后来终于成了一块神圣的石头,给英国国王作同一用途也很够资格了。宝座和它的踏脚凳上都蒙着金丝缎。

大教堂里寂静无声,火把闷沉沉地闪烁着,时间慢得难受地熬过去。但是姗姗来迟的晨光终于露面了,于是大家就熄掉火把,柔和的阳光把教堂里各处宽大的空间都照遍了。这座雄伟的建筑的全部轮廓现在都看得清楚了,但是还有些缥缈如梦的气氛,因为太阳是被薄云微微遮住了的。

七点钟的时候,那呆滞的单调气氛第一次被打破了。因为时钟一打七点,头一个贵族夫人就走进了大袖廊,她的服装若以华丽而论,简直像所罗门王穿的一样。有一位穿着缎子和天鹅绒衣服的官员把她引到她的专席上,同时另外有一位像他一样的官员提起这位贵妇的长裾在她背后跟着,等她坐下之后,就替她把这条衣裾叠在她膝上。然后他又依照她的意思把她的踏脚凳放好,再把她的花冠放在最适当的地方,好让她到了贵族一起复冕的时候,顺手就可以拿到。

这时候贵族妇女们像一道金光闪闪的流水似地源源而来,许多穿缎子衣服的官员们到处来来往往,放着光彩,照顾她们入座,把她们伺候得舒舒服服。现在的场面是相当热闹了。处处都有活动和生气,处处都有动荡的色彩。过了一会,又是满场寂静了:因为贵族妇女们通通来到,各自就座了——这是一大片人的花朵,五光十色,非常耀眼,她们满身的钻石连成一片,活像天上的银河。这里有各种年龄的人:有肤色棕黄、皱纹满面的白发贵族寡妇,她们可以一代一代地往上回溯,还记得起理查三世加冕的光景,和那早已被人忘却的年代里那些骚乱的日子。另外还有一些漂亮的中年妇女。还有一些可爱的、娴雅的年轻贵妇。还有一些温柔的、美丽的年轻姑娘,她们的眼睛喜气洋洋,面容爽朗,到了举行大典的时候,她们也许会把镶着宝石的花冠戴成古怪的样子。因为这种事情对她们还是生疏的,她们的兴奋不免使她们的举动很不自然。但是也许不会这样,因为这些少女们梳头的时候,都曾经特别注意把头发梳成适当的样式,以便号声一响,很快就可以把花冠恰到好处的戴在头上。

我们已经看到这些成排坐在一起的一大片贵族妇女都是满身钻石,还看到这是一个了不起的场面——但是现在我们才当真要感到惊奇了。大约在九点钟左右,天上的云忽然散开,一道阳光划破那柔和的空气,慢慢地顺着那一排一排的女宾照射过来。凡是它射到的,每一排都像火焰似的,放出多种颜色的耀眼的光彩,于是我们就好像浑身触了电似的,直到指尖都因这个场面所引起的惊奇和美丽的感觉而隐隐地震动起来!随后有一个来自东方某一偏远地方的特使和全体外国大使们一同前进,走过这道阳光,他周身放射出来的、一闪一闪的光彩简直是使人眼花缭乱,以致我们惊讶得连气都透不过来。因为他从头顶到脚跟都戴满了宝石,他稍微动一下都要向四面八方洒出一片跳跃的光彩。闲话少叙,言归正传。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去了——一个钟头——两个钟头——两个半钟头。然后深沉的隆隆炮声报告国王和他那堂皇的行列终于来到了。于是等待的人们都很欢喜。大家都知道随后还有一阵耽搁:因为国王还要经过一番打扮,穿好礼袍来参加这个隆重的典礼。但是这一段拖延的时间是不会寂寞的,全国的贵族穿着派头十足的礼袍,就在这时候入场。官员们把他们按照礼节引到座位上,先把他们的冠冕放在身边顺手的地方。同时看台上那许多人都兴致勃勃,因为他们大多数都是第一次看到的一些公爵、伯爵和男爵,这些头衔已经流传五百年了。后来这些贵族通通坐定了之后,看台上和一切有利地位就可以把他们看得清清楚楚。这个豪华的场面实在是很好看,而且是令人难忘的。

这时候那几位穿着法衣、戴着法冠的教会首领和他们的随从顺序走上教坛,坐上各自的座位。他们后面跟着摄政王和其他大臣,再后面还来了一队钢盔钢甲的皇家卫队。

又等了一段时间,然后随着一声号角,就突然响起了一阵喜气洋洋的奏乐声,于是托蒙·卡迪穿着一件金丝缎的长袍在门口出现,走上了教坛。全体在场的人都站起来,随即就举行了承认国王的仪式。

然后一首庄严的赞美歌发出宏亮的声浪,扫过大教堂全场。托蒙·卡迪就在这阵歌声的先导和欢迎之下,被引到宝座上去了。古老的仪式进行着,那种庄严的气氛给人很深的印象,观众都定睛注视着。仪式越来越接近结束的时候,托蒙·卡迪脸色渐渐发白,而且越来越白得厉害,一阵不断地逐渐加深的苦恼和沮丧的情绪笼罩着他的心灵,笼罩着他那懊悔不安的良心。

后来终于临到最后一项仪式了。坎特伯利大主教把英国的王冠从垫子上捧起来,举在那发抖的假国王头上。同时在一瞬之间,宽大的袖廊上闪出了一片彩虹似的光辉。因为那贵族群中每个人都动作整齐地举起了一顶冠冕,在自己的头上举着——大家都保持着这种姿势不动了。

深沉的寂静遍布了整个大教堂。正在这令人难忘的时刻,一个惊人的鬼影闯入场内来了——这个鬼影在全场聚精会神的人们当中,谁也没有发现,直到后来,它突然出现了,顺着中间那条大过道往前走。那是个男孩子,光着头,鞋袜都不像样子,身上穿着一套到处破成了布片的粗布平民衣服。他庄严地举起手来,那种神气与他那副满身油污的可怜相是很不相称的,同时他发出了一声警告:

“我不许你们把英国的王冠戴在那个假冒的国王头上。我才是国王!”

立刻就有几个愤怒的人伸手抓住这个孩子,但在同一转瞬之间,托蒙·卡迪穿着他那一身帝王的服装,迅速地向前走了一步,用响亮的声音喊道:“快放了他,不许乱动!他的确是国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