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惊惶失措的表情扫遍全场,有一部分人从座位上站起来,用惶惑的神色瞪着眼睛互相望着,再望一望这一场戏里面的两个主角,他们的神气好像那些恍恍惚惚的人,简直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清醒的,还是睡着觉在做梦哩。摄政王也和别人一样吃惊,但是他很快就恢复了镇静,用一种有权威的声调喊道:“不要听皇上的话吧,他的毛病又发作了。把那野孩子抓起来!”
有人正要听从他的命令,但是假国王跺着脚大声喝道:“抗命者死!不许动他,他是国王!”伸出去的手又缩回去了。全场都吓成瘫痪了:谁也不动,谁也不说话。事实上,逢着这种稀奇而惊人的紧张场面,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或是说什么话才好。大家心里正在极力恢复正常的时候,那孩子沉着地继续往前走,他表现出高贵的风度和自信的神态。他从头起就没有踌躇过。大家心里乱成一团,还在无可奈何地胡思乱想的时候,他却走上了教坛,假国王就满脸喜色地跑过去迎接他,在他面前跪下来说:“啊,皇上陛下,让可怜的托蒙·卡迪首先向您宣誓效忠吧。让我向您说,‘请您戴上王冠,恢复王位吧!’”
摄政王的眼睛严厉地盯着这新来的孩子的脸。但是他的严厉的神气马上就消失了,换上了一副惊奇的表情。其他的大官也发生了这种现象。他们互相望了一眼,由于一种共同的、不知不觉的行动,后退了一步。每个人心里都起了同样的念头:“这么相像真是奇怪啊!”
摄政王不知如何是好地沉思了一两分钟,然后以严肃的尊敬态度说:
“请您恕我冒昧,我想问您几个问题,都是……”“我可以回答,公爵。”
公爵就问了许多问题:有关于朝廷的,有关于前王的,有关于王子和公主们的。这孩子都回答得很正确,而且毫不迟疑。他把宫里那些举行朝见的房子和前王所住的房间和皇太子的房间都描写了一番。
真是奇怪,真是神妙!是呀,这未免太不可思议了——凡是听见了的人都是这么说。形势开始转变了,托蒙·卡迪的希望也就随着高涨起来,但是摄政王却摇摇头说:“这固然是非常神奇——可是这些事究竟没有什么了不起,国王陛下也能说得清楚的。”托蒙·卡迪一听这句话,并且听见自己还是被称为国王,心里就很发愁,他觉得他的希望垮台了。“这都不能算是证明。”摄政王又添了这么一句。
现在潮流又在迅速地转向,实在是快得很——但是转变的方向错了。这阵退潮把可怜的托蒙·卡迪搁浅在宝座上,把另外那个孩子要冲下大海去。摄政王沉思了一会儿——他摇摇头——后来他不由自主地想道:“如果老让这么一个不幸的谜解不开,那就对于国家很有危险,对我们大家都有危险。结果可能使国家分裂,使王位颠覆。”于是他转过身去说。“托蒙斯爵士,逮住这个……不,住手!”他脸上露出了喜色,随即他就对这个衣服褴褛的候补国王提出这么一个问题:“国玺在什么地方?只要能把这个问题回答得对,就可以解开这个谜了,因为只有皇太子才能回答得对。宝座和王朝的命运就要以这件小事情为转移!”
这倒是个幸运的主意,巧妙的主意。大臣们在他们那个圈子里互相望一望,大家眼睛里都流露出赞成的神色,表示无声的喝彩,这就足见他们的看法都是那样。是的,除了真正的王子,谁也不能解开国玺失踪这个难解的谜——这个倒霉的小骗子是有人教过他不少的事情,可是遇到这个难关,他那一套就不灵了,因为连教他的人自己也不能回答这个问题——啊,妙极了!真是妙极了:现在我们很快就可以把这个麻烦和危险的问题解决了!于是大家就隐隐约约地点点头,心里都很满意地微笑着,他们指望看到这个糊涂的孩子会露出张惶失措的、犯罪的神色,吓得不知如何是好。但是他们所看到的却完全不是这么回事,这真使他们大为吃惊——他们听见他立刻就用自信的、从从容容的声音回答,都觉得非常惊奇。他说:“这个谜根本没有什么难解。”然后他对谁不说一声客气话,就转过脸去发出一个命令,他那自自然然的态度表示他是个惯于对人下命令的人:“圣约翰勋爵,你进宫去到我的房间里——因为别人对那个地方都不如你清楚——在靠近地板的地方,离那扇通着前厅的门最远的左边那个角落里,你在墙上会找到一个黄铜的钉头形的装饰。你按它一下,就会有一个小宝石箱敞开,这是连你都不知道的——不但是你,除了我自己和替我设计的那个可靠的工匠而外,世界上再没有谁知道。你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国玺——把它拿到这里来。”
在场的人一听这些活,都觉得惊奇,尤其是看到这个小叫化子毫不迟疑地指出这位贵族来,一点也不怕弄错,并且很自然地直呼他的名字,令人信服地显出他是一辈子就认识他的神气,大家就更加觉得惊奇了。这个突如其来的命令,几乎吓得这位贵族要服从了。他甚至动了一下,好像是要走的样子,但是他赶快恢复了镇定的态度,脸上红了一下,表示承认自己的错误。托蒙·卡迪转过脸来向他严厉地说:“你为什么还要迟疑?难道没有听见皇上的命令吗?快去!”
圣约翰勋爵深深地行了一个鞠躬——大家看出了他这个鞠躬是特别小心而含糊的,因为他不是向这两个国王之中任何一个行礼,而是对着两者之间那块中立地带行的——然后他就告别了。现在那一群华丽的大官里面的组成分子开始移动起来,动得很慢,几乎看不出,但是继续不断地在动——好像是我们在一个慢慢转动的万花筒里所看到的情形一样,那里面一个艳丽的花团的组成分散开,与另一个花团结合起来——在目前这个场面中,这种移动就使托蒙·卡迪周围站着的那一群光彩夺目的角色解了体,又在那个新来的孩子附近聚拢了。托蒙·卡迪几乎是独自站着。随后是一阵短时间的惴惴不安和焦心等待——在这段时间里,连那留在托蒙·卡迪身边的少数胆小的人也渐渐鼓足了勇气,一个一个地溜到多数那边去了。于是托蒙·卡迪穿着他那帝王的礼袍,戴着满身钻石,终于完全孤单地站着,与整个世界隔绝了,现在他成了个孤家寡人,占着一大片意味深长的空间。
现在大家看见圣约翰勋爵回来了。他顺着当中的过道往前走的时候,大家的兴趣非常浓厚,因此广大的会众当中的低声谈话停息了,随后是一阵深沉的寂静,大家静得连气都不敢出,在这种气氛中,他的脚步轻轻地发出一阵沉闷的、遥远的声响。他一面往前走,每个人的眼睛都盯着他。他走到教坛上,踌躇了一会儿,然后向托蒙·卡迪走过去,对他行了个深深的鞠躬,说:
“皇上,国玺不在那里!”那一群吓得脸色惨白的大臣马上就从那个要求王位的肮脏孩子身边连忙散开,即便是躲开了个害瘟疫的病人,也不能比这更快了。片刻之间,他就独自站着,谁也不跟他接近,谁也不支持他了,于是他就成了大家的轻视和愤怒的眼光集中火力射击的目标。摄政王凶恶地喊道:“把这个叫化子撵到街上去,拿鞭子打着他游街吧——这个小流氓不值得我们再理会了!”
卫队的军官急忙往前去执行命令,但是托蒙·卡迪挥手把他们挡开,一面说:“回去!谁敢动他,就要犯死刑!”
摄正王狼狈到了极点。他对圣约翰勋爵说:“你仔细找过了吗?——不过问这个毫无好处。这似乎是太奇怪了。无关紧要的小东西是可能失踪的,谁也不会因此吃惊。但是像英国的国玺这么个大东西怎么会不见了,还没有谁能找得出一点线索呢?——那么大个金子的圆饼子……”
托蒙·卡迪眼睛里闪出光来,他连忙走上前去,大声嚷道。
“行了,这就够了!是圆的吗?——很厚吗?——是不是上面刻着字和花纹?——对吗?啊,现在我才知道,你们那么急得要命、大惊小怪地要找的这个国玺,原来是这么个东西呀!要是你们早给我说明了是个什么样子,那你们在三个礼拜以前就找到了。我清清楚楚地知道它在什么地方。不过并不是我把它放在那里——起先不是我放的。”
“那么是谁放的,皇上?”摄政王问道。“就是那边站着的人——英国的合法国王。让他自己告诉你们放在什么地方吧——那么你们就会相信他是本来就知道的。您想一想吧,皇上——动动脑筋吧——那天您穿着我那身破衣服,从皇宫里冲出去,要处罚那个侮辱我的卫兵,临走之前干的最后一件事情就是收起国玺,那是您最后干的事情呀。”
随后是一阵沉寂,没有任何动作或是声音来打搅,所有的人都把眼睛注视着那个新来的孩子。他垂着头、皱着眉头站着,从他的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一大堆毫无价值的回忆中追寻一件小小的、不可捉摸的事情,这件事要是记清楚了,就可以使他登王位——如果想不起来,他就只好永远是现在这样——当个叫化子和流浪儿。时间一会又一会地过去了——慢慢熬过了好几分钟——但是这孩子始终不声不响地拼命在想,毫无表示。最后他叹了一口气,慢慢地摇摇头,用颤抖的嘴唇和沮丧的声音说:“我回想当初的情形——通通想过了——可是始终想不出国玺的事。”他停了一会儿,然后抬起来望着,用温和而尊严的态度说。“各位大臣和侍从,你们如果为了你们的合法的国王提不出这个证据来,就剥夺他的继承权,我也许不能阻挡你们,因为我毫无权力。但是……”
“啊,皇上,这太傻了,简直是发疯!”托蒙·卡迪惊慌地说,“等一等!——再想想!不要放弃!——这事情还没有失败!并且也决不许让它失败呀!您听我说吧——每个字都听清楚——我要把那天早晨的事情说一遍,每样事情都照当初的经过说。我们谈了一阵话——我给您谈到我的姐姐娜埃和波塔——啊,对了,您还记得。我又谈到我那老奶奶——还谈到垃圾大院的孩子们玩的那些粗野的游戏——对了,这些事情您也都记得。好极了,再听我说下吧,您什么都会想得起来的。您给了我吃的和喝的,还大开王子的恩典,把仆人打发出来,免得我那低微的出身在他们面前出丑——啊,对了,这个您也记得。”
托蒙把当初的详细情形一样样说出来对证。另外那个孩子点头表示同意的时候,在场的广大听众和那些大官都莫名其妙地瞪着眼睛望着他们。这些话听起来好像是真有其事,可是一个王子和一个乞丐居然会凑到一起,这种不可能的事情究竟是怎么发生的呢?现在这么些人在一处,弄得这样莫名其妙,这样感到兴趣,这样目瞪口呆,真是从来没有见过的事情。
“王子,我们为了好玩,彼此换了衣服。然后我们在一面大镜子前面站着:我们俩长得一模一样。所以我们都说好像是没有换过衣服似的——对,您还记得这个。后来您发现那个卫兵扭伤了我的手——瞧!就在这儿,我现在还不能写字呐,手指头老弯不过来。殿下一看见这个,马上就跳起来,发誓要向那个卫兵报仇,于是就往门口跑——您走过一张桌子——您叫做国玺的那个东西就放在那张桌子上——您把它一下子拿起来,很着急地东张西望,好像是要找个地方把它藏起来——您一眼看见了……”
“得了,这就够了!——多谢上帝!”那要求王位的破烂孩子万分兴奋地喊道。“快去吧,我的圣约翰勋爵——你到墙上挂着的一副米兰盔甲的护臂里就可以找到国玺了!”
“对了,皇上!对了!”托蒙·卡迪喊道。“现在英国的权标归您了。如果再有谁否认,那就不如叫他生来就是个哑巴!快去吧,圣约翰爵士,让你的腿长上翅膀吧!”
现在全场的人都站起来了,大家都深感不安,非常着急,兴奋得要命,几乎因此神经错乱了。台下和台上都爆发了一阵震耳的、疯狂似的谈话声,一时大家都只听见身边的人向他耳朵里嚷出来的话,或是自己向别人耳朵里嚷出去的话,此外谁也不知道别的什么事情,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不在意。时间在不知不觉之中飞快地过去了——谁也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后来终于全场鸦雀无声,同时圣约翰走上教坛,手里拿着国玺,高高举起。于是全场就欢呼起来了。“真正的国王万岁!”
欢呼声和乐器的嘈杂声在空中震动了五分钟,同时一片飞舞的手巾弄得满场像下雪一般。在这阵狂欢中,一个满身破烂的孩子站在那宽大的教坛的中心,他是全英国最引人注目的人物:满脸绯红,喜气洋洋,非常得意。全国的大臣跑在他周围。
然后全体起立,托蒙·卡迪大声喊道:“啊,皇上,现在请您收回这身国王的礼袍,把那些破烂衣服还给您的可怜的奴才托蒙吧。”摄政王高声地说:“把这个小流氓的衣服剥掉,给他关到堡里去吧。”但真正的新王说:“我不赞成这么办。如果不是他帮忙,我就不能恢复王位哩——谁也不许动手,不许伤害他。至于您呢,我的好舅舅,我的摄政王,您这种行为对这个可怜的孩子未免太忘恩负义,因为我听说他已经把您封为公爵了。”——摄政王涨红了脸——“但是他并不是国王,所以那个漂亮头衔现在有什么价值呢?明天您再请求批准这个爵位吧——要托他替您申请才行——否则您就不算什么公爵,仍旧只是一个伯爵。”
萨蒙塞公爵挨了这顿骂,连忙从国王面前退后了一点。国王转过身来向着托蒙,很和蔼地对他说:“可怜的孩子,国玺藏在什么地方,连我自己也都想不起来了,您怎么反而记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