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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傻瓜(16)

十天以前,我因为干那种苦活,又老挨鞭子,简直弄得精疲力尽、垂头丧气,心里非常痛苦,于是我就想大概熬不过几个星期了。这下我就什么也不在乎了——日子要是老像那样苦,反正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唉,一个人的心情到了这种地步,做起事来还会有什么顾虑吗?有一个身体很弱的小黑丫头,大约只有十来岁,她对我很好,这可怜的孩子,她没有妈妈了,我很疼她,她也很疼我。她带着一块烤土豆,到我干活的地方来,要想偷偷地塞给我——这是她自己省出来,你懂吗?因为她知道监工没让我吃饱——这下让他看见了,他就拿起那根笤帚把儿那么粗的棍子,在她背上使劲揍了一下,她惨叫了一声,倒在地下,手脚乱甩,在土里滚来滚去,像只瘸了腿的蜘蛛似的。这可叫我实在忍不住了。我心中的怒火猛一下冲出来,我就从他手里夺过那根棍子,把他打倒了。他躺在那儿,一面哼哼,一面咒骂,气得发疯,你懂吗?那些黑人都吓得要死。他们围拢在他身边,去搀扶他,这时候我就跨上他的马,拼命赶快往河边骑。我知道他们会怎么收拾我。只等他好过来,要是东家不管他的话,他就会拼命逼着我干苦活,把我累死。他们要是不这么办,就会把我再往南边卖,那还是要照样受活罪。所以我就打算跳水寻死,干脆不要这条苦命了。那时候天快黑了。我只骑了两分钟,就到了河边。碰巧我看到一只小船,于是我心里想,不到非死不可的时候,跳水没什么好处。所以我就把马拴在树林子边上,坐上小船往河下头划,老在陡岸底下悄悄地溜过去,心里祷告着天快点黑。我抢先跑开了很远,因为东家的大房子离河边有三里,又只有干活的骡子可骑,骑的人又只有些黑奴,他们才不会赶快哩——他们都愿意尽量让我有机会逃跑。谁要是到东家那儿去,再赶回来,天就早黑了,不到天亮,他们反正是找不到那匹马,也摸不清我是往哪边跑的,那些黑人都会拼命撒谎,把他们哄过去。

后来天黑了,我再划着小船飞快地往下冲。通共划了两个多钟头,我才放了心。后来我就停了桨,顺水往下漂,心里琢磨着,既然不必跳水,到底该怎么办。我想出了几个主意,一面翻来覆去地考虑,一面往下漂。后来我估计着刚过了半夜,我已经离开了十几二十里,这时候我看见河边上有一条轮船的灯光,那地方既然没有码头,也没有贮木厂,过了不大工夫,我就借着星光看清了烟囱顶的样子,我的天呐,我差点儿高兴得跳起来了!那是‘蒙古大帝号’——这条船从辛辛那提到奥尔良跑生意,我在它上面当过八年女工哩。我从轮船旁边溜过去——没看见船上有什么动静——只听见有人在机器房里敲着榔头,这下我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准是机器有什么地方出毛病了。我在轮船下头上岸,让那小船随便漂去,然后就往上走,船上只搭了一块跳板,我就到船上去了。天气热得要命,甲板水手和小工们在前甲板上横七竖八地躺着,都睡着了,二副捷蒙·班格斯坐在缆柱上,低着脑袋,也睡着了——因为二副替船长值班,就是这样值的!——还有那守夜的老头儿毕利·哈奇,他也坐在升降口的扶梯上打瞌睡。——这些人我都认识。啊,天呐,他们那副样子可真是好看!我心里想,我倒希望现在老东家赶到这儿来,打算把我抓走,看他有没有那么大的本事——谢天谢地,我在朋友当中了,真的,我可不害怕了。于是我就从他们当中跨过去,到了下甲板上再往船尾走,到了女客舱外面的护板上,在一把椅子上坐下,这把椅子,我估计从前不知坐过多少万次,我告诉你吧,这下我又回老家了!

“大约过了一个钟头,我听见了准备开船的钟声,于是船上就热闹起来了。一会儿,我就听见敲锣的声音。‘外舷后退,’我心想——‘这种调子我还不熟悉吗!’我又听见一阵锣声,‘内舷向前。’我说。又是一阵锣声,‘外舷停止。’又是一阵锣声‘外舷向前’——现在我们是往圣路易开了,我已经脱离了危险,根本用不着跳水寻死了。我知道‘蒙古大帝号’现在跑的是圣路易这条航线,你懂吧?轮船经过我们那个农场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我看见一群黑人和白人在河边上来回地找,为了我大伤脑筋。我自己却不为他们操心了。”

大约就在这时候,莎莉·吉卡逊从舱里到护板上来了——她从前是当我的下手的,现在当了女工领班——她看到我,高兴得要命,船上的职员也都很高兴。我对他们说,我让人家绑了票,卖到大河下游了,他们就凑了二十块钱送给我,莎莉还拿好衣服给我打扮起来。我到了这儿,就马上跑到你常住的地方去找你,后来又到这儿来,人家说你走了,随时都可能回来。所以我就不敢到道生码头去,因为说不定会碰不到你。

“唉,上星期一,我走过四马路上一处贴传单的地方,人家在那儿贴着悬赏捉拿逃亡黑奴的传单,叫大家帮忙捉拿他们,我一眼看见了我的东家!我差点儿跌倒在地下,我想这下可完蛋了。他背冲着我,正在跟一个人说话,把一些传单交给他——我估计是捉拿黑奴的传单,那黑奴就是我。他悬了奖金——准没错。你看我是不是猜对了?”

托蒙渐渐陷入了一阵可怕恐怖中,这时候他暗自盘算着:“不管事情如何变化,反正我是完蛋了!这个人对我说,他觉得那笔买卖有点可疑。他说他接到‘蒙古大帝号’一位旅客给他的一封信,说劳科莎乘那条船上这儿来了,大家都知道这回事。所以他说她不逃到自由州去,偏要到这儿来,这对我是很不利的。他说我得替他把她找到,并且还得赶快,要不然他就会给我找麻烦。我根本不信他的话。我决不相信她会那么不念母子之情,明知上这儿来就不免闯祸,使我遭到无可挽救的困难,却偏要不顾危险,上这儿来。想不到她果然来了!我傻头傻脑地向他发誓保证,一定帮他把她找到,我还以为随便答应一下,绝对不会有什么问题。现在我要是大胆把她交出去,她就——她就——可是我不这么做又有什么办法呢?我要么就得这么做,要么就得退人家的钱,这笔钱从哪儿来呢?我——我——哎,我想只要他保证往后待她好一点——她自己也说他是个老好人——只要他保证再不让她太累厉害了,也不让她吃不饱,也不。”

一道闪电照亮了托蒙那张苍白的脸,他被这些恼人的念头折磨着,脸上绷得很紧,显出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这时候劳科莎用严厉的口气说起话来了,她的声调含着担心的意味:

“把灯拧亮点!我要把你的脸看清楚一些。好了——让我瞧瞧你。肖索,你的脸色怎么这样惨白?你看见那个人了吗?他来找过你吗?”

“见……见过。”“什么时候?”“星期一中午。”

“星期一中午!他找到我的踪迹了吗?”“他——呃,他以为已经找到了。也可以说,他希望是找到了。这就是你看见的那张传单。”他从口袋里把传单拿出来。

“念给我听听!”她激动得心头猛跳,眼睛里露出一股阴暗的光来,托蒙摸不清那是怎么回事,可是好像有些威胁的意味。那张传单上照例是印的一幅粗陋的木刻画,画着一个戴头巾的女黑奴在逃跑,肩上照例用一根棍子扛着一个包袱,还印着一行粗体大字:“悬赏一百元。”托蒙大声念着这张传单——至少是把描写劳科莎的那一段念出来了,还念出了主人的名字,以及他在圣路易的通讯处和四马路那个事务处的地址,传单上还有两行,声明报案领奖的人也可以找托蒙·特里森克先生接头,托蒙却没有念出来。

“把传单给我!”托蒙已经把传单折叠起来,正要放进口袋里去。他觉得有一股冷气一直顺着背脊梁往下窜,可是他极力装作满不在乎似地说:

“传单?呀,这对你一点用处也没有,反正你看不懂。你要它干吗?”“把传单给我!”。托蒙把它交给她,可是他那不情愿的神气,他却无法完全掩饰起来。“你全都念给我听了吗?”“当然全都念了。”“举起手来发个誓吧。”

托蒙照办了。劳科莎小心地把那张传单收进口袋里,眼睛一直盯着托蒙的脸。然后她说:

“你撒谎!”“我干嘛要撒谎?”

“我不知道——可是你的确是在撒谎。反正我是这么想。先不管这个吧。我看见那个人的时候,简直吓得要命,差点儿不能走回去了。后来我就拿出一块钱给一个黑人,买了他这套衣服从那以后,我不管白天黑夜,一直都没进过屋子。我把脸上抹黑了,白天就在一所烧掉了老房子的地窖里藏起来,一到晚上,就到码头上去在那些大糖桶和粮食袋里偷点东西来吃,从来不敢到铺子里去买什么东西,我差点儿饿死了。我也不敢走近这个地方,直到今天晚上下了雨,街上没多少人,我才敢来。可是我从天黑一直站在那条漆黑的胡同里,等着你走过。现在我总算上这儿来了。”

她又思索起来。随后她说:“你是上星期一中午看见那个人的吗?”

“是的。”“我在那天后半下午看见他。他找到你了,是不是?”“是的。”“他是不是那时候把这张传单交给你的?”“不,那时候他还没印好传单哩。”劳科莎用怀疑的眼光瞟了他一下。“这张传单是不是你帮他写成的?”托蒙暗自咒骂自己,不该犯这个愚蠢的错误,于是他就说,他现在已起来了,那个人的确是星期一中午把传单交给他的,企图借此掩饰过去。劳科莎说:

“你又在撒谎,准没错。”然后她把身子挺直,举起手指来,“你听着!我要问问你,想知道你到底打算怎么过关。你知道他在找我,你要是跑掉,不在这儿帮他的忙,他就会知道那笔买卖有毛病,那么他就会到处打听你,问来问去,终归会找到你伯伯那儿。你伯伯一看这张传单,就会知道你把一个自由的黑人卖到大河下游去了,他的脾气,我猜你是知道的吧!他会撕毁遗嘱,把你从他家里一脚踢出去。现在我叫你回答我这个问题:你是不是告诉过那个人,说我一定会来找你,你就帮他出个主意,让他好布置圈套,把我捉到?”

托蒙心中有数,知道现在无论是撒谎或是强辩,再也不能帮他敷衍下去了——他让一把老虎钳夹住,钳了上的螺丝拧得紧紧的,使他无法动弹了。他脸上开始露出尴尬的神色,随后他突然说道:“呵,我有什么办法?你自己也知道,我让他抓在掌心里,没法儿摆脱了。”劳科莎用轻蔑的眼光狠狠地盯了他一会,然后说道:“你有什么办法?你为了救你这条一钱不值的狗命,可以学犹大的样,出卖你的亲娘呀!这种事谁相信?不——连一条狗也不如!你是这世界上从来没见过的一个最下流、最狠毒的坏蛋——也怪我不该生出你这么个畜生!”——她啐了他一口唾沫。

他对这个并没有表示反感。劳科莎想了一会,然后说道:“现在我告诉你怎么办吧。你把你存下的钱先给那个人,叫他等一等,让你去找法官,把所差的钱要来,替我赎身。”

“哎呀,我的天!你这是怎么想的?去找他要三百多块钱?我给他说要这笔钱做什么用,请问?”

劳科莎的回答是用从容而平稳的声调说出来的:“你就对他说,你把我卖掉,还了赌账。说你骗了我,是个坏蛋。说我叫你凑出钱来,替我赎身。”“呀,你简直是发疯了!他马上就会把遗嘱撕得粉碎——这你难道还不懂吗?”“哼,我怎么不懂!”

“那么你想想,我总不会那么傻,居然去找他要钱,是不是?”

“什么叫想想不想想——反正我准知道你得去。我知道你会去,是因为你自己明白,你要是不把钱凑齐,我就会亲自去找他,那么他就会把你卖到大河下游去,到那时候你也就可以尝尝滋味,看你喜欢不喜欢!”

托蒙战战兢兢,非常激动地站起来,他眼睛里露出一股邪恶的光。他踱到门口,说他必须离开这个闷气的地方,到外面去呆一会儿,吸点新鲜空气,好让脑子清爽清爽,再决定究竟怎么办。可是他开不了门。劳科莎冷笑着说:

“钥匙在我这儿呐,宝贝儿——坐下。你用不着让脑子清爽清爽,再决定怎么办。我知道你打什么主意。”托蒙只好坐下来,伸手把头发搔一搔,显出一副无可奈何的绝望的神气。劳科莎说:“那个人也住在这所房子里吗?”

托蒙以吃惊的神情抬头瞟了一眼,问道:“你怎么会这么猜想?”“是你透出来的消息。哼,要出去让脑子清爽清爽!第一,你根本就没有什么脑子,用不着清。第二,你那双邪恶的眼睛把你的坏心眼儿露出来了。你是个顶下流的坏蛋,世界上还没——可是我刚才已经给你说过了。好吧,今天是星期五。你可跟那个人商量商量,说你要去凑足其余的钱,下星期二或是星期三一定回来。你懂吗?”

托蒙闷声闷气地回答说:“我懂。”

“你把我赎身的契纸弄到手之后,就从邮局寄给傻瓜维昂希先生,背面注明请他保存,等我去找他。你懂吗?”

“我懂了。”“好,没别的话了。拿起伞来,戴上帽子。”“干嘛?”“因为你得到码头上去给我送行。你瞧见这把刀吗?自从那天看见那个人以后,我就把它随身带着,买了这套衣服,把它藏在身上。他要是抓到我,我就使这把刀自杀。好吧,快走轻点儿,在前面带路。你要是在这屋里做出什么暗号,或是在街上碰见什么人,我就要对准了你砍过去。肖索,我说这话,你信不信?”

“你用不着拿这种话来给我找麻烦。我知道你的话是不含糊的。”

“对,跟你那张嘴可不一样,把灯熄了,快动身——钥匙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