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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傻瓜(31)

被卖到大河下游

假如你捡到一只挨饿的狗,把它养好,它是不会咬你的。这就是狗与人之间的主要区别。

——《傻瓜维昂希格言日历》

蚂蚁的习惯,我们全都知道,蜜蜂的习惯,我们也全都知道,但是牡蛎的习惯,我们却一点也不懂。看来大概是毫无疑问:我们研究牡蛎,准是选错了时间。

——《傻瓜维昂希格言日历》

劳科莎来到的时候,发现她的儿子陷入了极度的绝望和痛苦的境地,因此她很替他伤心,强烈的母爱在她心中升腾起来。现在他是一败涂地,毫无希望了。他已经注定了马上就要完蛋,成为一个无家可归、无亲无友的可怜虫了。这就是一个母亲爱怜她的孩子的充分理由,所以她就爱怜他,而且向他这么说了。这使他暗自畏缩了一下——因为她是个“黑婆子”。他自己虽然也是个黑人,却决不能心安理得地消除他对那个被人鄙视的种族的反感。

劳科莎对他百般抚爱,而他却是很不自在地接受她的热情,只是尽量应付罢了。她极力安慰他,不过这是不可能的。她这些亲密的举动很快就使他感到可怕。还不过一个钟头,他就极力鼓起勇气来,打算向她说明这种感觉,并且还要求她不要再对他那么亲密,或是把态度适当地改一改。但是他却怕她,而且这时候她已经冷静下来。因为她开始思索起来了。她正要想出一种挽救的办法。后来她终于猛跳起来,说她找到一条出路了。托蒙突然听到这个好消息,几乎欢喜得连气都透不过来了。劳科莎说:

“这就是我的办法,准能成功。我是个黑人,不管是谁,只要一听我说话,就不会怀疑。我值得六百块钱。你把我拿去卖掉,还了那些赌鬼的账吧。”

这个异想天开的主意使托蒙大吃一惊,不由得呆住了。他摸不清是否听错了话。他哑口无言地呆了一会儿,然后才说:

“你难道说为了挽救我,打算把自己卖去当奴隶吗?”

“你难道不是我的孩子吗?你不知道做母亲的为了自己的孩子,什么事都肯干吗?一个白种的母亲为了她的孩子,不管什么事都没有不肯干的。谁使她们这样呢?那是上帝的意思。黑人是谁选的呢?也是上帝造的。要论心术的话,凡是母亲都是一样的。仁慈的上帝把她们造成了那样。我现在要把自己卖出去当奴隶,再过一年,你又可以把你这可怜的妈妈买回来,恢复自由了。我会教给你怎么办。这就是我的主意。”

托蒙的希望开始高涨,精神也振奋起来了。他说:“妈妈,你这太了不起了——这真是——”“再说一遍!老这么说吧!这就是最好的报酬,足够叫人心满意足,谁也不能有更大的指望了。老天保佑你,宝贝儿,我在别处给人家当奴隶,人家骂我的时候,我只要知道你在老远说这种话,那就可以把我的伤痛治好,什么苦我都可以受得了。”

“我就真的再说一遍吧,妈妈,往后我还要老说这句话。可是我怎么能把你卖掉呢?你知道,你已经恢复自由了。”

“那有什么关系?白种人不会讲究这些。要是人家叫我六个月内离开这一州,我偏不走的话,人家就可以把我卖掉,这是合法的。你写一张契纸——卖身契——拿到肯塔基中部去,找个老远的地方,把它贴出来,那上面还要写几个保人的名字。你就说你经济困难,愿意把我廉价出卖。你这么做,决不会惹出什么麻烦。你把我带到上游一点的地方去,卖给一个农场。只要卖价便宜,人家就不会挑三拣四了。”

于是托蒙假造了一份卖身契,把他的母亲卖给一个阿肯色的植棉农场的场主,卖了六百零几元。他本来没有打算干这桩骗人的事可是他偏巧走运,恰好遇到了这个买主,这就使他省了麻烦,不必到上游去寻找买主,还可以免得冒着被人多方盘问的危险,而这位场主却对劳科莎非常满意,几乎什么也没有查问就谈妥了。并且他还坚决要求,先不让劳科莎知道她上哪儿去,将来等她明白了的时候,她也就心满意足了。

托蒙心中暗自思量,认为这位场主看来倒像是对劳科莎非常中意,她找到了这么一个合适的主人,要算是莫大的幸事。他那一帆风顺的推断差不多立刻就使他感到十分得意,几乎相信了把劳科莎“卖到下游去”,简直是无形中给她帮了一个了不起的大忙似的。随后他又不断地自宽自解道:“只要一年就行了。一年之后,我就把她赎回来。她心里会记住这个,那也就可以使她安心了。”是的,这个小小的欺骗行为不会有什么害处,反正迟早会万事如意,获得圆满的结果。他和人家约定,当着劳科莎的面谈话时,只谈那个人在“上游”的农场的情况,说那个地方多么惬意,奴隶们多么快活。因此劳科莎完全上当了,而且她是很容易被哄住的。因为她做梦也想不到她亲生的儿子居然会这么不孝,对他的母亲犯这种大逆不道的罪行——她心甘情愿地为了他去当奴隶,无论当哪种奴隶,无论条件好不好,无论期间长短,她都一概不计较。她这样为他而牺牲,简直比牺牲性命还更难,相形之下,牺牲性命反而显得平平常常,不算一回事了。哪想到她的儿子竟会这么狠心呢?她暗中对他洒了许多伤心泪,尽情地抚爱他一番,然后跟着她的主人走了——分手时,她连心都碎了,可是她对自己的行为感到自豪,而且也很高兴,因为这总算是她力所能及的事情。

托蒙清偿了债务,决计切实履行诺言,改过自新,不再使那份遗嘱发生危险。他还剩下了三百块钱。按照他母亲的计划,他应该把这笔钱储存起来,每个月再添上她应得的那一半津贴。一年之后。全部存款就可以把她赎买回去了。

整整过了一个星期,他简直睡不好觉,因为他辜负了完全信任他的母亲,对她干了那件坏事,这使他那一钱不值的良心受到严重的谴责。可是守了那几天之后,他又心安理得,很快就像任何歹徒一样,能够舒舒服服地酣睡了。

那天下午四点钟,轮船载着劳科莎离开了圣路易,她站在明轮壳后面的下层护板上,泪眼汪汪地望着托蒙,一直望到他混杂在人丛中不见踪影的时候为止。然后她就不再望他,坐在一盘缆索上,一直哭到深夜。最后她到那响声隆隆的机器当中,爬上那肮脏的统舱床铺,却并不是去睡觉,而是等待着早晨,一面等着,一面伤心。

人家原来设想她“不会知道”,还以为她是向上游航行。她呀!嘿,她是在轮船上跑过多年码头的。天亮时她就起床,无精打采地又到那盘缆索上坐下了。她经过了许多沉树,那些沉树所顶起的“激流”本可以使她发现一件痛心的事情,因为水纹的方向和轮船航行的方向相同。但是她脑子里想着别的事情,没有注意这个。后来终于有一股特别大和特别近的激流发出了哗哗的响声,把她从麻木状态中惊醒过来,于是她抬头一看,她那老有经验的眼光就落在那泄露秘密的急流上了。她那吓呆了视线在那水面上盯住了一会儿。然后她把头低在胸前,说道:

“啊,慈悲的上帝,怜恤怜恤我这有罪的倒霉蛋吧——我给卖到大河下游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