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贵族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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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贵族之家(14)

他在O城租有一套住宅,以备不时之需。他写了几封信,匆匆吃过午餐,便出发去卡里金家。在他们家客厅他只有潘申一个人,潘申告诉他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一会儿就来。接着立即以最热情友好的殷勤态度和他交谈起来。在此以前潘申对拉夫列茨基的态度虽不是妄自尊大,也是故作宽容大度的。然而丽莎在向潘申叙述上一天的旅行时竟称赞拉夫列茨基是个出色的聪明人,这就够了应当赢得“出色人物”的好感。潘申先对拉夫列茨基大加赞扬一番,描述据说是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全家在赞扬瓦西里耶夫斯科耶时所表现的欣喜若狂的样子;然后,又按他的惯例,话锋一转开始大谈特谈自己的事业,自己对生活、上流社会和官场的看法,说了两三句有关俄罗斯前途和如何操纵省长之类的话;他当场兴奋的自嘲几句,又说在彼得堡顺便受托“depopulariser Iidee du cadastre”。他嘴巴不停地夸夸其谈,以玩世不恭、目空一切的轻浮态度解说种种疑难,像魔术师耍弄圆球一样玩弄重大的行政和政治问题。嘴上不停出现诸如“要是我来当政,我会如何如何”,“您究竟是个聪明人,和我真是相见恨晚”之类的口头禅。拉夫列茨基漠然地听潘申夸夸其谈:这个人漂亮聪明,悠闲潇洒,面带幸福的笑容,说话很有礼貌,目光求知若渴,然而拉夫列茨基并不喜欢他。潘申凭借他善于察言观色的天赋,不久便看出拉夫列茨对自己的话并不感兴趣,他暗自断定拉夫列茨基或许是个出色人物,然而不招人喜欢,“aigri”,“en somme”有点可笑,于是找了个漂亮的借口脱身走了。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由盖杰奥诺夫斯基陪同,出现在客厅;随后而来的是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和丽莎;家庭其他成员也随后相继到来。后来还来了一位音乐爱好者别列尼曾娜,一位清瘦小巧的女士,有一张童气十足、疲惫、漂亮的小脸蛋,穿一件黑连衣裙,拿一把花里魔斓的扇子,戴一只粗金手镯;他的丈夫也来了,一个面颊通红的虚胖男子,有一双大脚和大手,白白的眼睫毛,厚厚的嘴唇上长留一丝永不变的笑容。妻子在交际场合从不和他说话,可是在家里,每逢亲昵的时刻便叫他为自己的小猪崽。潘申回来了,房间里已人头攒动,而且热闹非凡。拉夫列茨基生性不喜欢这种人声嘈杂的场面,别列尼曾娜尤其叫他生气,她不时地透过长柄眼镜瞧他。如果没有丽莎,他恨不得立即就走:他希望单独同她说两句话,然而一直没有恰当的机会;他窃喜自己能用目光注视她,也就心安理得了。他觉得她的容颜从来没有现在这样端庄大方和亲切可爱。比之近在身旁的别列尼曾娜她就更胜一筹了。别列尼曾娜坐在椅子上不停地挪动身子,扭动两只瘦削的肩膀,发出娇气的笑声,双目时而眯着,时而睁大。丽莎坐相文静安详,目不斜视,决不放声大笑。女主人同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别列尼曾娜和盖杰奥诺夫斯基坐下来打牌;盖杰奥诺夫斯基出牌慢条斯理,不断打错牌,不断眨眼睛,用手帕擦脸孔。潘申显得神情悒郁,说话言简意深而惆怅满怀,俨然一个怀才不遇的艺术家的样子,别列尼曾娜拼命和他打情卖俏,然而不管她怎么请求,他还是不肯答应唱他的浪漫曲,拉夫列茨基使他感到拘束。费奥多尔·伊凡内奇也不怎么说话。他刚进屋时的那种非比寻常的表情使丽莎很吃惊:她顿时感到他有事要跟他说,但是自己没有勇气开口询问。终于在走到大厅去沏茶时她情不自禁地朝他的方向转过了头去。他马上跟着她走了出去。

“出什么事了?”她在把茶壶搁到茶炊上去时道。“莫非您觉察到了什么?”他说。“您今天的样子同我以前见到的不一样。”拉夫列茨基低头看着桌子。“我想,”他开始说,“告诉您一件事,但是眼下不可能。不过您可以把小品栏里这篇用铅笔勾出的文章看一看。”他把随身带的那期报刊交给她,补充说。“请求您不要跟别人说,我明天早上再来。”

丽莎非常吃惊……潘申出现在门口,她把期刊放进口袋。“您读过《奥贝曼》吗,丽莎维塔·米哈依洛芙娜?”

潘申若有所思地问她。

丽莎对他敷衍了一下就走出大厅上楼去了。拉夫列茨基回到客厅,朝牌桌走去。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把包发帽的带子解开,涨红了脸,开始抱怨她的搭档盖杰奥诺夫斯基,以她的看法,他连牌也不会出。

“看来,打牌这玩艺儿,”她说,“可不比编造谣言。”后者继续眨他的眼睛,擦他的脸。丽莎回到客厅,在角落里坐下。拉夫列茨基看着她,她也看着他——于是两个人几乎都感到又害怕又吃惊。他从她脸上看出她的迷茫和含而不露的责备。尽管他十分希望和她说话,却不行。在别的客人中间继续以一个客人的身份和她待在同一个房间里,他感到无地自容。于是他决计回家。在和她告别的时候他不已得再次告诉她明天再来,并说希望得到她的友谊。

“请来吧。”她回答道,脸上依然留着先前迷茫的神色。

拉夫列茨基离去后潘申活跃起来。他开始帮盖杰奥诺夫斯基出主意,用嘲讽的语气向别列尼曾娜说恭维话,最后还唱了自己的浪漫曲。不过对丽莎他依然如故地和她说话,看着她,郑重其事而凄楚哀婉。

拉夫列茨基又是彻夜未眠。他心里不郁闷,也不激动,他整个儿宁静入定了,可是他却失眠了。他甚至不愿回忆往昔的岁月;他只是回味自己的一生,他的心脏沉重而均匀地跳动,时间飞速地流逝,他毫无睡意。有时脑海里只浮现出一个念头:“是啊,这不是真的,全是胡说八道。”——于是他停止思索,低下了头,重又审视自己的一生。

29

第二天拉夫列茨基来到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家时,她接待他的态度并不太友好。“瞧,竟成了常客了。”她自忖道。她本来就不太喜欢他,而且由于潘申昨天晚上又非常阴险和随随便便地称赞过他几句。在这种影响下她便把他作自家人,认为没有必要去陪伴一个亲戚,一个几乎是自家人的人,所以不过半个小时他已经和丽莎一起走在花园的林荫道上了。连诺奇卡和舒罗奇卡在离他们几步远的花圃里玩耍。

丽莎像平时一样神态自若,但是比平时显得更苍白。她把那张折了好几次的报纸从口袋里拿出,交给了拉夫列茨基。

“这消息太可怕!”她说。拉夫列茨基没有回答。“也许这不是真的。”丽莎补充说。

“所以我才请您保守秘密。”

丽莎漫步走了没多会儿。“您说,”她开始说,“您不感到伤心吗?一点也不?”“我自己也不清楚这是什么感觉。”拉夫列茨基回答。“可是您以前不是爱过她吗?”

“爱过。”“全身心的?”“全身心的。”

“那您还对她的死无动于衷?”“对我来说她早就死了。”“这是有罪的,看您说的……别生我的气。您称我是您的朋友,既是朋友,就要无所不谈。真的,我甚至感到害怕……昨天您的脸色那么难看……您记得您不久前是怎么埋怨她的?——可她那时也许已经不在人世了。这真可怕。这仿佛是上帝派来惩罚您的。”

拉夫列茨基苦涩地笑笑。“您想过吗?至少现在我自由了。”丽莎轻轻地颤抖了一下。“够了,请别这么说。对您来说您的自由是什么呢?这个不是你目前应该想的,你要思考的是宽恕……”“我早已宽恕她了。”拉夫列茨基打断她的话,挥了挥手。

“不,我说的不是这个,”丽莎回答说,脸上浮现出一片红晕。

“您没有明白我的话。您应当关心的是让别人宽恕您……”

“我需要谁的宽恕?”“谁?上帝。除了上帝还有谁能宽恕我们?”拉夫列茨基抓住了她的手。“唉,丽莎维塔·米哈依洛芙娜,请相信,”他大声说,“我已经受够了惩罚了。我一切都赎了,相信吧。”“您不可能知道,”丽莎压低了声音说。“您忘了,——就在不久前,当时您就曾对我说过,您不想宽恕她。”两个人默默地沿林荫道款款而行。“您的女儿怎么办?”丽莎突然发问,说着停住了脚步。拉夫列茨基猛然一颤。“哦,请别担心!我已经发信到各地。关于我女儿的将来,如同您对她……如同您所说的……是有保障的。请不要担心。”

丽莎苦涩地莞尔一笑。“不过您说得对,”拉夫列茨基继续说,“我要自由干什么呢?我要它有什么用?”“这份报纸你何时收到的?”丽莎并不回答他的问题,说道。

“你们来访的第二天。”

“难道……难道您居然没有落泪?”

“没有。我震惊了;可是哪来的眼泪呢?有什么值得我哭泣——那过去早已烧得一点儿痕迹都没有了!她的过失本身并不是将我的幸福摧毁了,而只是向我证明幸福根本就从没出现过。这有什么好哭的?不过有谁知道呢?如果我再早两个星期得知这个消息,也许会更加伤心……”

“早两个星期?”丽莎反问说,“这两个星期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拉夫列茨基什么也没有说,而丽莎的脸蓦然间刷地一下红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红。

“对,对,您猜着了,”拉夫列茨基猛然接过她的话茬,“在这两个星期中间我懂得了什么叫纯洁的女性心灵,于是我把过去抛得更远了。”

丽莎窘迫不安起来,便悄悄朝连诺奇卡和舒罗奇卡走去。

“我把这份报纸给您看了,也就知足了,”拉夫列茨基走在她后面跟着,说道,“我已习惯于对您毫无保留,希望您也以同样的信任我。”

“您希望?”丽莎停下来说。“在这种情况下我本该……不!这不可能。”

“什么事?说,说吧。”

“是啊,我觉得我不应该……不过,”丽莎面含微笑转身向着拉夫列茨基,又说道,“坦然相对怎么可以单方面呢——您知道吗?今天我收到一封信。”

“潘申的信?”“对,是他的……您怎么知道?”“他向您求婚?”

“是的。”丽莎说着神情严肃地正视拉夫列茨基的眼睛。

拉夫列茨基反过来也神情严肃地望着她的双眼。“那么您究竟怎么答复他的?”他终于问道。“我不知道。”丽莎回答说,接着把交叠的双手垂下了。

“怎么?您不爱他吗?”“是的,我喜欢他,他看来是个好人。”“三天前您用同样的字眼对我说过同样的话。我希望知道您对他的爱是不是那种强烈而炽热的感情?”“如果按您的理解——不是。”“您没有爱上他?”“不。难道这是必需的吗?”

“怎么?”“妈妈喜欢他,”丽莎继续说,“他心眼儿好,我对他没什么反感。”

“可是您正在犹豫?”“对……可能——您,您的话是我犹豫的原因。您记得前天您说的话吗?不过这是没有毅力的表现……”“哦,我的孩子!”拉夫列茨基突然大叫一声,他的声音在颤抖。“别犯傻了,别把自己的真实感受看作是没有毅力,那颗心不愿意交给没有感情的人。对那样一个您并不爱,却打算迁就去爱的人,您别去承担那可怕的责任……”“我听从您,我什么责任也不承担。”丽莎正要说下去……“扪心自问吧;只有它能告诉您真理,”拉夫列茨基打断她的话说……“经验、理性——无一不是虚幻的、不切实际的东西!别失去人间美好的、绝无仅有的幸福!”

“这是您说的,费奥多尔·伊凡内奇?您自己就是因为相信爱情而结婚,可是您幸福过吗?”

拉夫列茨基啪地一声拍了一下手掌。“唉,别把我的事扯进来!您不可能理解:一个后生,年轻、未经世故、受过少得可怜的教育,竟把这当作了爱情!不过说到底我干吗诋毁自己?我刚才对您说过我没有体验过幸福……不!我幸福过!”

“依我看,费奥多尔·伊凡内奇,”丽莎压低了声音说(当她不同意对方意见时总是压低声音,与此同时她感到非常激动),“我们并不能掌控人间的幸福……”“我们能,我们能,相信我(他抓住她的两臂,丽莎的脸变得煞白,她几乎怀着惊恐的情绪,然而却专注地望着他),但愿我们不要亲自毁了自己的生活。对别人来说以爱情为基础的婚姻可能没有幸福;但是这在你身上不会应验,您那沉稳文静的本性,还有您那光明磊落的心灵不会获得如此不幸的!求求您,如果没有爱情,出于责任感和谦让,请别出嫁,好不好……这同样是缺乏信仰,同样是出于利害的考虑,而且更坏。相信我,我有权利这样说:我为这权利已经付出惨重代价。如果您的上帝……”

这时拉夫列茨基发现连诺奇卡和舒罗奇卡正站在丽莎身边,默默无声、迷惑地盯着他看。他放开丽莎的双臂,快速地说,“请原谅我。”说着向屋子走去。

“我只求您一件事,”他回过来对丽莎说,“不要如此草率,等一等,想一想我对您说的话。如果您连我也不信任,执意要承诺那桩建立在理智基础上的婚姻,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潘申先生也不是合适的人选:他不配做您的丈夫……您答应我不轻易决断,是不是?”

丽莎想回答拉夫列茨基,然而一句话也没有说,不是由于她决计“匆促行事”,而是由于她的心脏跳得太过激烈,一种类似恐惧的情感使她憋住了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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