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贵族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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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贵族之家(15)

拉夫列茨基在离开卡里金家时和潘申相遇;两人礼貌性地鞠了一躬。拉夫列茨基回到寓舍,一头把自己关进了屋里。他正体验着的一种感受,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他是否早已处在“怡然自得的麻木”状态之中?他是否如他所说的那样,早已感觉到置身在河流的最底层?是什么使他改变了?是什么将他暴露在外,置于表面?是最平淡无奇、却总是猝不及防却势所必然的偶然事件:死亡?不错;然而他焦虑的与其说是妻子的死亡,自己的自由,莫如说是丽莎如何答复潘申。他感到最近三天中他开始用另一种目光来看待丽莎;他想到他在返回家中的路上,在夜的寂静之中想到丽莎时,对自己说过:“如果!”这一声在他看来曾是属于既往、属于异想天开的“如果”,已成为现实,虽然还没有如他预想的那样,——然而他的自由还不够的。“她服从于母亲,”他自忖道,“她会嫁给潘申;可是如果她连他也拒绝,难道对我不也是同样吗?”他在镜子跟前走过时匆匆朝自己的脸投过一瞥,于是耸了耸肩。

在神游之中一天很快过去,又到了黄昏。拉夫列茨基动身去卡里金家。他行色匆促,但是渐近他们家时却收住步子。潘申的马车在廊门台阶前停放着。“好吧,”拉夫列茨基自言自语道,“我不做自私的人。”于是走进屋去。路上一个人也没有碰见,客厅里也鸦雀无声;他推开门,见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正和潘申玩一种叫“匹凯”的纸牌。潘申默默地向他欠欠身,女主人却大声叫道:“真是惊喜啊!”——说着稍微皱了皱眉头。拉夫列茨基靠近她坐下,开始看她打牌。

“难道您也会打‘匹凯’?”她怀着一种不易觉察的沮丧之情问道,马上又说刚才掉了好牌。

潘申数到九十,开始彬彬有礼,沉着镇静地收取他吃进的牌,脸上的神情端庄严肃而心安理得。善于交际的人打牌就应当这样。想来他在彼得堡同某一位达官显贵必定也是这样打牌的,他企图在对方心里造成一种大方得体、成熟练达的印象这对他是很有益的。“一百零一,一百零二,红桃,一百零三。”——他的声音有节奏地回荡着,拉夫列茨基不明白他这样叫要表达什么意思:是责备还是自鸣得意?

“可以见见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吗?”拉夫列茨基问道,他发现潘申开始更加洋洋自得洗起牌来。艺术家的风度在他身上已了无痕迹。

“当然可以。她在自己房里,在楼上,”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回答道,“您去问一问吧?”

拉夫列茨基走上楼去。他遇见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也在打牌:她和娜斯塔西娅·卡尔波芙娜两人玩一种叫“傻瓜”的牌戏。罗斯卡对着他吠叫起来。然而两位老太太礼貌周到地接待了他,尤其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显得心情很好。

“啊,费佳!欢迎大驾光临,”她说,“坐下,我的天呀!我们一会儿就打完。想吃果酱吗?舒罗奇卡,把草莓罐子拿来给他。不要?那就这么坐着。可是请别吸烟:我受不了烟味儿,马特罗斯也会打喷嚏的。”

拉夫列茨基赶紧宣布没有吸烟的意图。“你刚才在楼下?”老太太继续说,“那儿都有谁了?潘申还在那儿呆着?见着丽莎了吗?没有?她想到这儿来……看这不就是她吗,说曹操曹操就到。”

丽莎走进房里,见到拉夫列茨基在这儿脸刷地一下红了。

“我来您这儿只待一会儿,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她刚开始说……“为什么只待一会儿?”老太太回道。“你们这些年轻姑娘怎么回事,都是些不能安静的人?你看到我有客人,陪他说说话,别让他跑了。”

丽莎在椅子边上坐下,抬眼望着拉夫列茨基,觉得她必须把他和潘申见面的情况告诉他。可是怎么说呢?她感到难以启齿,也怪不自在。她是否早已认识他,认识这个难得去教堂、如此冷漠地忍受妻子的死讯的人——而她却要向他坦露自己的秘密……不错,他正在干预她的事情;是她自己信任他,对他怀有好感的。然而她仍然觉得无地自容,就像一个陌生男人走进了她那纯洁的闺房。

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过来给她解围了。“要是没有你,”她说,“谁来陪他这个可怜的人呢?对他来说我显得太老,而对我来说他又显得太聪明,而对娜斯塔西娅·卡尔波芙娜来说他又显得太老:她总是喜欢年轻人。”

“我怎么陪费奥多尔·伊凡内奇呢?”丽莎说道。“要是他愿意,我还是给他弹点什么。”她迟疑不决地补充说。

“好主意。你真是我聪明的孩子,”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回答说。“亲爱的,你们到楼下去吧;弹完了再回来。这会儿我还要打‘傻瓜’,我输了,想赢回来。”丽莎站了起来,拉夫列茨基跟着走了出来。下楼时丽莎在楼梯上站定了。“常言说得好,”她开始说,“人的心总是自相矛盾的。您的例子应当把我吓怕,使我不相信有建立在爱情上的婚姻,可我……”

“您回绝他了?”拉夫列茨基打断她的话说。

“没有,不过也没有答应。我什么都跟他说了,把我感觉到的都说了,还请他等一等。您满意了吗?”她脸上掠过一丝笑容,轻轻用手碰着扶手,跑下楼梯去了。

“你想听什么?”她一面打开琴盖一面问。“什么都行。”拉夫列茨基回答道,说着坐在能看到她的位置上。

丽莎开始弹琴,眼睛久久不离开自己的十指。最后她向拉夫列茨基瞥了一眼,便停了下来;她觉得他的脸容显得那么奇特和古怪。

“您怎么啦?”她问。“没什么,”他回答说,“我感到很高兴,我为您高兴,也为见到您而开心,请继续弹下去。”“我觉得,”稍过了一会儿后丽莎说,“如果他真的爱我,他就不应该写这封信;他应当觉察到,我现在不会给他回复的。”

“这并不重要,”拉夫列茨基说。“重要的是您不爱他。”

“请别说下去了,咱们在说什么呀!我眼前一直浮现出您已故妻子的影子,您使我感到恐惧。”

“对不对,伏尔代马尔,我的丽赛特弹得多好听?”与此同时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在对潘申说话。

“是啊,”潘申回答道,“非常好听。”

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深情地望了望自己年轻的对手,然而后者更加摆出一副骄傲自满和多情善感的样子,宣布自己已得了十四张王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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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夫列茨基已不是毛头小伙,他不能面对丽莎在他心中唤起的感情而自欺欺人。那一天他了解了自己对她的爱。这一信念并没使她快乐起来。“难道说,”他想,“我到了三十五岁除了重新将自己的灵魂交给一个女人,就没有其它更重要的事?但是丽莎和那个女人不能用来相比;她可不会要我作出不必要的牺牲;她也不会诱导我放弃自己的事业;她会鼓励我从事诚实、严谨的劳动,我们两人会共同向前,走向美好的明天。不错,”他结束自己的胡思乱想,“这一切都很美好,但是她根本没有和我并肩前进的意思,这可不太乐观。难怪她说我这个人可怕。然而潘申她又不爱……多么无助的安慰!”

拉夫列茨基回到瓦西里耶夫斯科耶;但是在那里只呆了了四天,他感到穷极无聊。他同样等待得难受:儒尔先生所报道的消息需要证实,而他却也没有收到过关于此的任何信件。他回到城里,坐在卡里金家度过了一个晚上。他不难发现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对他不太热情,但是他和她打“匹凯”时输给了她十五卢布以后,她还是变得亲切一些;尽管母亲昨晚劝丽莎对一个“quia un sigrandrdicude”的人不要和别人过于亲近随便,他还是和她单独度过了大约半个小时的时间。他发觉她身上起了变化:她似乎变得喜欢思考,她怪他多日不来,问他明天是否去做午祷(明天是星期日)。

“去吧,”不等他回答,她抢先说了,“咱们一起为她的亡灵祷告。”随后她又说她不知如何是好,不知她让潘申继续等她的决定对不对。

“为什么?”拉夫列茨基问。“因为,”她说,“我现在已经开始怀疑,这个决定究竟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她声称自己头痛,犹豫地向拉夫列茨基伸过自己的手指尖儿以后,就上楼回自己房里去了。第二天拉夫列茨基动身去做午祷。他到教堂时丽莎已经先到了。她虽然没有转过脸去看他,却已经发现了他。她虔诚地祈祷着:她的双目静静地熠熠闪光,她的头静静地低下又抬起。他觉得她也在为他祈祷,于是一阵异样的感激之情溢满了他的心田。他心里感到既高兴又惭愧。秩序井然地站立着的人群,亲切的面容,和谐的歌声,乳香的香气,从窗口投射进来的倾斜的长长光柱,晦暗的墙壁和拱顶,这一切都在对他的心灵悄悄低语。他已很久不到教堂,久已不面对上帝说话了:即使此时此刻他也没有说一句祈祷的话语——即使不说话,他甚至也没有默祷,——但是刹那之间他用额头碰到了地面并虔诚地匍匐在地了,不是用身体,而是用他的全部思想。他回忆起童年的时候他每每要祷告到觉得自己的前额仿佛被某种东西触摸过为止;当时他就认为这是护卫天使在接待他,在他身上打上选择的印记。他瞟了一眼丽莎……“是你指引我到这来的,”他想道,“你也触摸我吧,触摸我的灵魂吧。”她依然那样静静地祈祷着;他感到她的脸容是愉快的,于是又感动不已,他请求给另一个灵魂以安宁,而给他的灵魂以宽恕……他们在教堂门前的台阶上相遇。她以欢快喜悦、温柔可人而庄重的态度迎接他。灿烂的阳光照在教堂庭院的嫩草上,照在妇女们五彩缤纷的服装和头巾上。邻近教堂的钟声在空中激荡。麻雀在围墙上欢唱。拉夫列茨基不戴帽子站着,面带笑容。微风吹拂他的头发和丽莎的帽带。他把丽莎和同她一起的连诺奇卡在马车里安顿好,把身边所有的钱散发给穷人,才静静地慢慢往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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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夫列茨基开始度日如年的日子。他一直处于焦虑的精神状态下。每天清晨他去邮局,情绪激动地拆开一封封信件和期刊的包封,但是他一无所有没有哪一个能使他确定或推翻那个与他的命运息息相关的传闻。有时他竟厌恶起自己来:“我在干什么,”他想道,“像乌鸦等血似地成天等待确定的妻子的死讯!”卡里金家他每天都去。在那里他心情也不愉快;女主人明显地不给他摆好脸色,接待他也只是出于宽厚为怀。潘申对他礼貌有加。莱姆更加厌恶与人来往,见他时只勉强欠欠身。主要的是丽莎似乎在躲避他。当她有机会同他单独相处时,她心里不再是以前那种信任,而表现出焦虑不安的样子。她不知和他谈什么,他也感到不知所措。几天之内丽莎变得很陌生:在她的举动、话音、乃至笑声里都流露出一种隐隐的惊恐和从来没有过的不稳定情绪。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是名副其实的自恋的人,对此竟毫无觉察。然而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却开始留意自己心爱的侄外孙女。拉夫列茨基不止一次责怪自己不该给丽莎看他收到的那份期刊:他不得不承认在他的内心情绪里存在某种对纯洁的情感具有煽动作用的东西。他同样认为丽莎身上的变化是因为她内心的自我斗争,由于她的重重疑虑:如何给潘申一个答案?一次她给他带来一本书,是******·司各特的一部长篇小说,还是她自己向他问起的。

“这本书你读过吗?”他说。“没有,目前我没时间看书。”她说着打算离开。“请等一等;我和您很久没单独在一块了。您好像在躲着我。”“对。”

“能告诉我原因吗?”“不知道。”拉夫列茨基不说话了。

“您说,”他开始说,“您还没拿定主意?”“您想说什么?”她的眼睛还是没有抬起来,说道。“您知道的……”丽莎突然涨红了脸。“什么也不要问我,”她热烈地说,“我什么也不知道;我连自己都不清楚了……”说着她就走开了。

翌日午后拉夫列茨基去卡里金家,见他们已把做彻夜祈祷的全部用品准备好。餐室一角的四方桌子铺上了干净的桌布,上面已经放置了靠在墙上的小圣像,圣像覆有金质衣饰,头顶的光轮上缀有一颗颗晦暗的小钻石。

一个老仆人穿一件灰燕尾服,一双低筒皮鞋,沉稳地穿过整个房间,鞋跟着地也没发出一点声响,将插在细细的烛台上的蜡烛摆在圣像前,划过十字,行过礼便静静地走了出去。客厅里没有点灯,一个人也没有。拉夫列茨基在餐室里转了一会,问是不是有人过命名日?人们低声告诉他不是命名日,是依丽莎维塔·米哈依洛芙娜和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的要求请人来做彻夜祈祷的;本来想供一个有灵圣像的,但是圣像被请到三十俄里以外的地方去给病人治病了。不久神甫带着一班执事也来了;神甫已经很老了,头顶已秃了一大块,在前厅里大声咳嗽了一下。妇人们马上从书房里鱼贯而出,在祝福声中向他走去。拉夫列茨基默默地向她们一鞠躬,她们也默默地向他一鞠躬。神甫站了一会,又咳了一声,用男低音轻声问道:

“可以开始了吗?”“开始吧,神甫。”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回答说。他开始穿法衣。一个穿上法衣的执事谦卑地要来一小块炭。乳香的气味弥漫在空中。女仆和听差们从前厅里走出来,站在门口密密层层地挤作一堆。从来不下楼的罗斯卡突然出现在餐室里,人们开始驱逐它,它吓坏了,转了几圈便坐了下来。一个听差将它抓住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