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贵族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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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贵族之家(17)

半小时后拉夫列茨基站在花园的篱笆门口。他发现门已锁上,只好从栅栏上跳过去。他回到城里,走在沉睡的街上。他心里充满了突然的抑制不住的喜悦之情;他心中的重重疑虑都已烟消云散了。“既往的事,阴暗的幽灵,统统搬离我的心房吧,”他忖道,“她爱我,她将是我的。”倏然间他依稀觉得头顶上的空中传来某种奇异而庄严的声音;他停住脚步:寻找声音的来源。他回过头去:声音来自一所不大的房屋,楼上的两扇窗户里。

“莱姆!”拉夫列茨基叫起来,向房屋跑去。“莱姆!莱姆!”他大声重复着。

声音停止了,一个老年男子的身影出现在窗口,穿一件睡衣,胸口敞开着,蓬头散发。

“啊哈!”他语气庄重地说,“是您啊!”“克里斯托弗·费奥多雷奇,这是多么美妙的乐曲!看在上帝面上,让我进去吧。”老头没搭话,把手庄严地一挥,将门钥匙从窗口扔到了街上。拉夫列茨基麻利地跑上楼,走进房间,打算扑向莱姆。然而老头坚定的用手指了下椅子,急急巴巴地用俄语说道:“请坐下,听我弹。”说着坐到钢琴前面,庄严地扫视一下四周,开始弹起来。拉夫列茨基许久没有听到可与之相比的任何曲子了:悦耳动听、充满激情的旋律从第一个音符开始就抓住了他的心。那旋律整个儿都在闪闪发光,整个儿洋溢着灵感、幸福和优美,令人心驰神往;它正在升腾,又正在消散;它牵动着人间珍贵、隐秘、神圣的一切;它以它不朽的胸怀呼吸着,飘向天空,消散在天际。拉夫列茨基挺直身子站着,全身发冷,脸部兴奋得发白。这音乐深深地渗入到他刚为爱情的幸福所震撼的心灵;它本身就游荡着爱情。“再弹一遍。”当最后一个和弦刚弹响时,他马上悄声说道。老头向他投去鹰一样的目光,用一只手拍着自己的心口,镇定地用他的母语说:“这是我创作的曲,因为我是个了不起的音乐家。”——说完把他那奇妙的乐曲停止了。屋子里没有光亮;升起的月亮将一缕斜光投进窗户。拉夫列茨基走到他跟前,拥抱了他。开头莱姆对他的拥抱毫无反应,甚至用胳膊肘推他;他四肢低垂着,久久望着,还是那么严肃、甚至粗鲁,只说了两遍:“啊哈!”终于,扭曲的面容缓和下来,头也低了下来,作为对拉夫列茨基向他热烈祝贺的回答,他一开始笑了笑,然后哭起来,轻轻地抽泣着,像孩子一样。

“这真是奇事,”他说,“您在此时出现……不过我知道,什么都知道。”

“您都知道了?”拉夫列茨基尴尬地问。“您听见了我的琴声了,”莱姆回答说。“难道您不明白吗?”

直到天亮拉夫列茨基仍毫无睡意;他通宵达旦坐在床上。丽莎也没有睡,她在祈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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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者对拉夫列茨基的成长发展过程已很清楚,现在让我们来说几句关于丽莎受教育的情况。她父亲去世时她已满十岁。但是父亲很少关心他。他事务成堆,关心的是财产的增值;他生性暴躁、激烈、缺乏耐心,在给孩子们请家庭教师、买衣服和其他必需品方面,他慷慨大度,但是像保姆一样管一群叽叽喳喳的小孩,用他的话来说,则要了他的命,而且也没有时间管他们:他要工作,处理事务,睡的时间很少,有时打打牌,又去工作了;他把自己比作套在打谷机上的马匹。“我的一生就要走完了。”他临死前躺在病榻上说,一丝苦笑挂在干燥的嘴唇上。其实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对丽莎的关心并不比她的丈夫多,虽然也曾向拉夫列茨基吹嘘是自己一手把孩子培养起来:她把她穿戴得像个玩具娃娃,在客人面前抚摸她的小脑袋,当面叫她聪明的孩子和心肝宝贝,但是懒惰的贵妇人一碰上不顺心的事就感到腻烦。父亲在世时丽莎由巴黎来的家庭教师莫萝小姐带;父亲去世后就由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带领。关于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读者已经很清楚。而莫萝小姐则是一具瘦小、干瘪的生物,从举手投足到聪明才智都像一只鸟。年轻时她毫无节制的生活,使她到老之将至时身上只剩下两样嗜好:美食和纸牌。吃饱的时候她既不打牌也不唠叨,马上摆出一副死气沉沉、毫无表情的面孔,她常常坐着、看着、呼吸着——一眼可见她脑子里空空如也。她甚至不能算是个善良的人:鸟类常常是很坏的。莫萝小姐是一个怀疑主义者,但作为一个家庭教师她的行为规范,并说一口地道的法语,还算合格,然而她对丽莎的影响却远不如她的奶娘阿加菲娅·弗拉西·耶芙娜。

这个女人的遭遇很曲折。她出身农家,十六岁上被嫁给了一个庄稼汉。不过在自己的农民姐妹中她显然是鹤立鸡群。她的父亲当了二十来年村长,积了许多钱,对她十分宠爱。她相貌俊俏,穿戴漂亮,在周围各地首屈一指,人又聪明,能说会道,敢作敢为。她的老爷,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的父亲德米特里·彼斯托夫,为人温文尔雅,有一次打谷时看见她,和她说了几句话便狂烈地爱上了她;她不久便守了寡。彼斯托夫虽然已有家室,却把她带进家里,将她按地主家的人那样打扮起来。阿加菲娅一下子就习惯了自己的新地位,仿佛天生就是如此。她变得又白又胖,细纱袖子下的一双手变得白白嫩嫩;桌子上茶炊长备;除了丝绸和丝绒,别的料子她都不穿,睡的是羽绒褥子。这种娇生惯养的生活持续了五年,直到德米特里·彼斯托夫死了;他的寡妻,好心肠的太太,顾怜死者的一段恋情,不想对自己的情敌做不道德的事情,况且阿加菲娅从来也没有在她面前大胆妄为过;然而她还是把她嫁给了一个养牲口的,叫她从此消失在她眼前。三年一晃又过去了。一次在夏季一个炎热的白昼,太太顺便来看畜牧场。阿加菲娅招待她的冻奶脂是那么可口,她自己举止又那么谦恭得体,使得太太对此很满意并宣布了对她的宽恕,允许她常去家里走走;又过了六个月后简直不能没有她了,便提升她当了管事,把全部家业交给她管理。阿加菲娅再度得势,又变得白白胖胖了;女主人对她完全信赖。这样又过了五年。不幸再次落到阿加菲娅头上。她的丈夫已经被她弄出来,当了一名听差,并开始酗酒,家里连个人影也见不着,最后他偷了主人家的六把银调羹,碰巧藏在了妻子的大箱子里。这件事败露了。他又回去养牲口,阿加菲娅则被黜免了。她被免去管事的职位,调去做裁缝;不许戴帽子,只能戴头巾。使大家很吃惊的是阿加菲娅竟俯首贴耳心平气和地接受了这一连串变故。那时她已三十开外,孩子都死光了,丈夫也没活多久。她已到了回头猛醒的时候:也确实醒悟过来了。她变得沉默寡言,常做祈祷,一天不拉,把好衣服全部周济了别人。十五年时间她过得无声无息、恬淡平和、稳重本分,处处忍让。太太早就宽恕了她,解除了对她的黜免,然而她自己不愿摘下头巾,还是穿深色衣服。阿加菲娅以自己的行动在家里受到每个人极大的尊敬;谁也没有再提起往昔的过错,似乎它们都已随同已故的老爷埋进了黄土之下。

卡里金在成为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的丈夫后曾打算把家务交给阿加菲娅管理,但是她以“前愆未赎”为由谢绝了。聪明的卡里金善解人意,他也理解阿加菲娅的心思,而且没将她遗忘,迁居进城后征得她的同意,把她带来作为丽莎的保姆,其时丽莎刚满五岁。新保姆严肃冷峻的面容起初把丽莎吓坏了,但是不久她便接受了她,而且深深地爱上了她。她自己的个性很严肃;她的相貌就同她父亲轮廓分明、端正匀称。只有眼睛不像父亲,她的眼睛炯炯有神,静静地投出专注、友善的目光,这在小孩子身上是少有的。她不喜欢玩玩具娃娃,笑起来声音不高,时间也不长,举止端庄稳重。她不常沉思默想,但每次沉思默想都是事出有因的。她怕父亲,对母亲的感情却无法描述——她不怕她,也不亲她;不过她对阿加菲娅也不亲,虽然只喜欢她一个人。阿加菲娅片刻不离地将她带在身边。她们俩呆在一起是一副奇怪的画面。阿加菲娅经常对丽莎讲述一些基督教的经典故事,诸如圣母的一生,主以及居修士、主的仆人,苦行的女圣徒事迹等,因此丽莎从小在家教思想熏陶下长大。她还从阿加菲娅那儿学会了祷告。有时天蒙蒙亮她就把丽莎叫醒,迅速给她穿上衣服,就悄悄带她去做晨祷,丽莎踮起脚跟在她后面走,异常安静。寒气逼人,晨光熹微,空气清新,教堂内空无一人,这一次次意外的短暂离家又是那么神秘莫测,然后再小心翼翼地回家,钻进被窝,——凡此种种,这个既有被禁成分、又有离奇成分,也有神圣成分的混合体,震撼了小女孩,深深地印入了她的心坎。阿加菲娅对丽莎大约照看了三年稍多的时间;莫萝小姐取而代之。然而无知的法国女人凭她那愚笨的机智和“Tout ca cest des betises”之类的感叹,不可能把心爱的保姆从丽莎的心里赶走:播下的种子已深深扎下了根,已经太深了。再说,阿加菲娅虽然不再照看丽莎,却仍留在家里,每天跟自己带过的孩子见面,而后者对她的信任一如既往。

但是当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迁来卡里金家以后,阿加菲娅同她却相处不好。两人在性格上差异太大。阿加菲娅征得同意去朝圣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传来不确实的消息,说她去了一个分裂派教会的隐修院里。然而她留在丽莎心中的印痕却再也不会消散了。丽莎依然像赶节一样去做午祷,祷告时怀着一种激情,一种有节制的、羞怯的激情,对此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曾非常吃惊,而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自己虽然哪一方面也没有对丽莎加以限制,却不许她叩头的数目超过常规,说这与贵族身份不符。丽莎学习很好,也就是说能勤勉;上帝没有赐给她过人的天资;不花力气她什么也学不会。她钢琴弹得很好,但是只有莱姆一个人知道,为此她付出了多少的汗水。她书读得不多,也没有“自己的语言”,可是有自己的思想,在自己的道路上前进。说她像父亲,并不枉然:他也从不向别人请教。她就这样成长——安详平静,从容不迫,长到了十九岁。她长得非常可爱,她自己却没有察觉。她的举止每每流露出一种不由自主、略显羞涩的优雅神态,完全是真实情感的自然流露。她充满责任心,怀着一个平常心对待每一个人;只对上帝一人,她爱得炽烈、羞怯而温情脉脉。拉夫列茨基是破坏她宁静的内心生活的第一个人。

丽莎就是这样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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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十二点左右,拉夫列茨基出发去卡里金家。路上他遇见潘申,后者骑马和他擦肩而过,把帽子低低地压到眉毛上方。头一次,拉夫列茨基对卡里金家的拜访没有被接待。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正在睡觉”,听差这样告诉他,“她”头痛。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和丽莎维塔·米哈依洛芙娜出门了。拉夫列茨基期望着会碰上丽莎,便在花园附近转了一会,但是连个人影都没见着。两个小时后他又回来,得到的仍然是同样的答复,而且听差对他似乎不太友善。拉夫列茨基觉得同一天里第三次上门未免失礼,便决计回瓦西里耶夫斯科耶,本来他就有事要去那里。一路上他构想了各种各样的计划,一个比一个美,但是在姑妈的庄子里却很不开心。他和安东聊了天,老头子仿佛是故意,脑子里全是让人难受的想法。他告诉拉夫列茨基,格拉菲拉·彼得罗芙娜临死前咬伤了自己的手,停了一会他又叹了口气说:“老爷,每一个人都注定要自己吃自己的。”拉夫列茨基踏上回程时天色已经很晚。昨天的音乐还在他耳际回荡,丽莎的面容异常温柔、清晰地在他的脑海里打转;他想到她爱他,心里美极了——所以他来到他城里的寓所时,心中是踌躇满志和满怀幸福的。他走进前厅,那里放着几只高高的大箱子和小旅行箱散发出令他讨厌的广藿香气味。向他迎面飞跑而来的贴身侍仆的脸色也使他感到情况不好。他对自己得到的印象未加思索,便跨进了客厅的门坎……一位穿褶绉镶边连衣裙的女士从沙发里迎着他站起来。她将细亚麻布手绢凑近苍白的脸庞,走了几步,低下那精心打理的头,跪倒在他的脚下……这时他认出来了:这位女士就是他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