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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阿霞(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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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我刚好二十五岁,(H 开始叙述),你们都知道,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刚挣脱开家里的束缚,就背井离乡到了海外,这倒不是那种冠冕堂皇的说法,为了“完成我的学业”,我不过下意识地想看看人间世界。我身体健康,正当年少,愉快潇洒,也不为金钱担心,而且什么都不用管,——我毫无后顾之忧,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总之,处在黄金时期。我当时根本没想过,人和植物不一样,是不可能青春永驻长久不衰的。青春年华就像品尝镀金的蜜饼,还以为这原本是天经地义必不可少的东西。然而总会有那么一天你得为一块小小的面包而苦苦四处奔波。不过当时我不去想这些,没必要。

我漫游四方,既无目的,也无计划;只要喜欢,我就会随处驻足,稍作停留,如果我想要见识见识新的面孔——就是不同的人,我就立刻启程赶路。只有人才会使人感兴趣。我讨厌那些神奇的文物古迹,精致美妙的收藏品,旅途上临时雇来的导游总是同一副面孔,使我感到无聊,引起了我的反感。德累斯顿的“格留恩·盖沃尔贝”几乎让我发疯。大自然尽管对我产生过巨大的影响,但是我却不喜欢那样所谓的自然风光,奇峰异岭,悬崖峭壁和急流飞瀑;更不想让观赏自然风光变成一个累赘,妨碍我的自由。不过面孔,活泼生动的人的面孔——人们的音容笑貌、言谈举止,这才是我真正想要的东西。在人多的地方我总是觉得轻松愉快;大家往哪儿走,我也跟着去,有人高声大叫,我也跟着喊,这样我才高兴,同时我还喜欢看别人各种样子。观察别人让我感到其乐无穷……其实我那不是在观察,而是怀着欢欣万分和不知满足的好奇心在窥视。噢,我又跑题了。

就这样,大约二十年前,我在莱茵河左岸的一座德国小城住了一段时间。我想找个地方单独清静清静:我为一个在矿泉区认识的年轻寡妇而伤心;她十分漂亮,绝顶聪明,逢人就卖弄风情——对我这个游子也不例外——起初我信心十足,后来她却残忍地伤害了我,扔下我去跟一个面色绯红的巴伐利亚中尉相好。不过说实话,我伤得不重:但是我觉得需要让自己有段时间沉浸在忧伤和孤独之中——对青年人来说这也能消愁解闷呢!就这样我在住了下来。

我很快喜欢上了这座小城,因为它位于两座高高的小山脚下,有颓败的城墙和钟楼,还有几百年的橙树,一座跨越莱茵河清澈的支流上的陡桥,还有不念旧恶原因就是当地有一种上好的葡萄酒。傍晚,当太阳刚一落山(故事发生在六月),便有容貌姣好、头发浅淡的德国女子沿窄小的街道信步而来,遇见外国人就用动听的嗓音说上一句:“晚上好!”等到月亮升到古屋那尖尖的屋顶后面,月光洒满石头小路的时候,她们仍还迟迟不肯离去。这时候我喜欢在城里遛达;月亮好像在明净的天空中凝视着小城;而小城也似乎感觉到了这目光,显出心领神会、淡泊清雅的样子,让自己沐浴在月光里,沐浴在宁静祥和、同时又让人心里隐隐激动的月光里。高高的哥特式钟楼顶上的金鸡雕塑反射出淡淡的金光,河里黑魃魃的水流也泛起同样金光闪闪的粼粼波光。石板屋顶下一个个狭小的窗户里昏暗地点燃着细细的蜡烛(德国人真是精打细算!),葡萄藤从石头围墙后面悄悄地伸出蜷曲的蔓须;三角形空地上一口老式井台边的阴影里有个东西一掠而过,突然巡夜的更夫吹起一声睡意朦胧的口哨;温顺的狗发出低低的抱怨;空气不停地抚摸着人的面孔,椴树散发出强烈的香味,使人不由自主地做着深呼吸,于是一声“葛丽卿”,——既不是赞叹,又不是发问,就脱口而出了。城距莱茵河两俄里地。我常去欣赏这条气势不凡的河流,长时间坐在一棵孤零零的大榕树下,一张石椅上,对那个狡猾的寡妇浮想联翩,不免心潮起伏。透过榕树的枝叶,忧郁地露出一尊小小的圣母雕像,圣母的脸面好像是孩童一般,胸口有一颗被几把利剑刺穿的红心。河对岸有一座城市Л,比我住下来的那座城稍大一点。有一天晚上我坐在心爱的椅子上,一会儿看着河水,一会儿仰望天空,有时又眺望葡萄园。我的面前,放着一条拖上了岸的小船,上了油的船肚子朝天翻着,一群浅色头发的男孩子在船边玩耍。河里的船只张着微鼓的风帆静静地驶去;碧绿的水波,轻轻地掀动、呜咽着从船边溜走。突然,一阵乐曲声传到我的耳边,我便侧耳细听。Л城里正在奏华尔兹舞曲;大提琴时断时续地响着,小提琴隐隐约约,鸣声幽咽,长笛吹得正欢。

“他们在干什么?”我问一位路过的老人,他身穿一件波里斯绒布上衣,脚上一双蓝色长统袜和带环扣的低帮鞋。

“那个呀,”他一边说话一边移开嘴上的烟斗,“是B城的大学生来这儿参加可梅尔施。”

“我要去见识见识这个可梅尔施,”我思忖着,“以前我还没到过л城呢。”我找来摆渡的船夫,就动身去对岸。

2

可能没什么人知道可梅尔施是怎么个样子的。这其实是周会里的大学生团聚的一种特殊的酒会。每个参加酒会的人都穿着早就约定俗成的德国学生装:匈牙利骠骑兵服,大靴子和带有一定颜色帽圈儿的小帽子。经常是正餐开始前学生们在一位先生——即会长的主持下集合起来,案值通宵达旦,又喝又唱,唱《国民之父》,唱《让我们乐吧》,抽烟,咒骂凡夫俗子;有时他们也雇佣乐队。

在Л城一家挂有太阳招牌的不太大的旅馆前面,一座向街开门的花园里,举行的正是这样的一个酒会。旅馆和花园的上空飘扬着旗帜;大学生们在一棵棵修剪过的椴树下傍桌而坐;有张桌子下面躺着一条大叭儿狗;旁边,一座爬满常青藤的亭子里乐师们在使劲儿地奏乐,有时喝几口啤酒提提神。街上,花园矮墙的前面站着很多人;Л城善良的市民们也都想看看外乡来客的风采。我也混进了看热闹的人群,望着这些大学生的容颜我感到高兴。他们的拥抱,欢呼,青年人纯真无邪的亲密,热情的目光,爽朗的笑声——人世间最动听的笑声,所有这一切年轻、新鲜、和谐的欢快场面,这一往无前——不问目标,只求奋勇向前——的激情,这温厚善良的潇洒风度,使我深受吸引,激得我心里痒痒的。“我要不要也加入到他们中间去?”我问自己说……“阿霞,你看够了吗?”突然我背后有一名男子在用俄语说话。

“再等一下。”一个女孩子用俄语回答。我立刻回过头去……我看到一个漂亮的年轻人,他戴一顶鸭舌帽,穿一件宽松的短上衣,一手拉着一个个头不高的少女,那少女戴一顶宽檐儿草帽,脸面的上半部都叫帽檐儿给遮起来了。

“你们是俄罗斯人?”我下意识脱口问道。年轻男子莞尔一笑,说道:“是的,是俄罗斯人。”“我真没想到……在这种小地方。”我刚开始说。“我们也没有想到,”他打断我的话,“不过没关系?不是更好吗?请让我自我介绍:我叫加京,这位就是我的……”他停了一下,“我的妹妹。请问您的大名?”

我报了自己的名字,我们便聊了起来。我得知加京也和我一样,为了消遣而出来旅行,一个星期前来到Л城,就待了下来。说实话,我并不喜欢在国外与本国人交往。根据他们走路的样子、衣服的式样,最主要的还是根据他们的面部表情,打老远我就能一眼认出他们。他们那种目空一切高傲自得的神情转眼之间会变换成一副谨慎、胆怯的表情……一个人一眨眼就浑身警觉起来,眼睛惶恐不安地扫来扫去……“天哪!我难道说错了什么,他们是不是在嘲笑我呢?”这匆匆掠过的目光仿佛这样在说……过了一会儿的工夫——又恢复了那副不可一世的嘴脸,有时会变成一副迟钝困惑的模样。所以,我不愿意和俄国人打交道,然而加京却是例外。世界上有这样一些幸福的面容:谁见了都喜欢,这些面容仿佛给您以温暖,给您以信任。加京拥有的正是这样的一副面容:和蔼可亲,长着一对温和的大眼睛,一头柔和的鬈发。他一张口说话,即使不看他的表情,单凭那嗓音也会感觉到他在微笑。

被他称为自己妹妹的少女,我一看上去就觉得非常漂亮。她那张略显黝黑的圆脸,长着一个细巧的鼻子、几乎稚气未脱的面颊和一双水灵灵的黑眼睛,那张脸的气质里带着某种她自己独特的东西。她体态优雅,但好像没有发育完。她长得一点儿不像她的哥哥。

“您愿意顺路去我们住处吗?”加京对我说,“我觉得这些人咱们已经看够了。要是换上咱们的人哪,恐怕玻璃早给打破了,椅子也给折断了,可这些人啊,实在太斯文了。怎么样,阿霞,咱们回家好吗?”

少女肯定地点了点头。“我们住在城外,”加京继续说,“葡萄园里,山上一座孤独的小房间里。我们那儿很美,去看看吧。房东太太答应给我们做酸奶。现在天快黑了,您可以乘着月色渡过莱茵河。”

我们就出发了。穿过低矮的城门(小城四周是一座卵石铺砌的古老城墙,连女墙上的射孔也还没有完全倒塌),就来到城外的田野;顺着一道石砌围墙走过了一百来步,我们停在一扇不大的篱门前。加京打开篱门,带着我们沿一条陡峻的小道向山上走去。路的两旁,一层层台地上长着葡萄;太阳刚下山,浅浅的红光还残留在绿色的藤蔓上、高高的架子上、铺满大小不等的石板的干燥的土地上、小屋的白墙上;这间有黑色斜梁和四扇明亮小窗的小屋,就位于我们攀登的这座小山的顶峰。

“这就是我们的住处!”我们来到小屋跟前加京就大声地说。“看,房东太太拿牛奶来了。太太,晚上好!咱们很快开饭;不过,”他补充说,“您先四面看看……景色很美。”

景色确实美极了。莱茵河横在我们面前,夹在翠绿的两岸之间,浑身银光闪闪;残阳照在河面上,殷红似火,耀眼夺目。沿岸而筑的小城将自己的屋宇和街道展显无余;山峦和田野连绵不绝,美不胜收。山下固然风景如画,山上也毫不逊色;尤其叫我惊异的是天空竟那么清澈透明、深邃无底,空气也能那么闪闪有光。新鲜、轻盈的空气在山顶上轻摇曼曳,荡起阵阵波浪,仿佛它也觉得在高空更加逍遥自在。“真是个好地方。”我说。“是阿霞找到的。”加京回答道。“来,阿霞,”他继续说,“你来安排吧。请把饭菜都端到这儿来,晚饭咱们露天吃。这里听音乐更清楚些。您发现没有,”他转过身来向着我补充说,“有时候华尔兹舞曲近听起来不怎么样——声音既庸俗又粗鲁,可是远听起来,非常优美!所有具有浪漫色彩的琴弦就这样在您心底轻轻地颤动。”

阿霞(她的本名是安娜,不过既然加京叫她阿霞,那么就请允许我也这样称呼她吧)——阿霞于是走进屋里,一会儿就和房东太太一同走了出来。她们俩一起抬着一个大托盘,上面有一罐牛奶、盘子、匙子、糖、浆果和面包。我们坐好,开始用餐。阿霞摘下了帽子,她有一头像男孩似的短短的黑发,大绺大绺的鬈发披散到颈项和耳边。刚见到我时她很腼腆;但是加京对她说:“阿霞,行了,不用缩头缩脑的!他不吃人。”

她露出了笑容,一会儿工夫就主动和我说起话来。我以前没有见过比她更好动的人,一刻也停不下来,总是站起来跑进屋去,又跑回来,轻声哼着歌曲,老是笑着,笑的样子有点儿怪:她笑,似乎不是因为听到了什么话,而是因为自己想到了什么。她那双大眼睛看人的时候毫不回避、炯炯有神、没有一丝杂念,然而她的眼睑有时会轻轻地眯起来,此时目光会一下子变得既深邃又温柔。

我们闲谈了两个多小时。白天早已过去,就是傍晚也在悄悄地退却,开始晚霞似火,燃烧着天空,继而晴空万里,遍地红光,接着天色逐渐苍白暗淡,最终化成茫茫夜色。然而我们的闲聊还在延续,就像周围的空气一样地平和、温馨。加京吩咐开了一瓶葡萄酒;我们悠闲自得地品尝着。音乐悠悠飘入我们的耳际,令人更觉甜美、温柔。城里和河岸上都点上了灯。阿霞突然低下头去,这样鬈发便垂下来遮住了她的双眼,她不再说话,轻轻叹气。后来她对我们说想休息,便进屋去了。可是我却看见她长时间伫立在没有打开的窗前,也没有点燃灯烛。终于一轮明月升上天空,开始将月华洒遍整条莱茵河;万物照亮了,变暗了,变换着,就是我们那酒杯中的酒也闪耀出神奇的光彩。风儿仿佛收起了两翼,变小了,停下来了。地面上散发出夜间芬芳馥郁的暖气。

“我要走了!”我大声说,“再晚,怕找不到渡工了。”“那走吧。”加京也这样说。我们沿小道下山去。忽然后面滚来几颗石子:是阿霞追赶上了我们。“你没睡啊?”哥哥问她,她不回答,从我们身旁跑了过去。

旅馆花园里,学生们点燃最后几盏灯,从下面照亮了树叶,给这些树叶平添了一种喜庆和奇幻的景象。我们到河边时,阿霞正在跟船夫交谈。我跳进小船,同他们挥手道别。加京答应明天去看我。我同他握手,又把手伸向阿霞;可是她只看了我一眼,摇了摇头。小船离了岸,顺流而去。船夫是个精神爽朗的老头,用力地把桨划向漆黑的水中。

“您驶进了月亮的影子里,您将它搅乱了!”阿霞大声向我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