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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阿霞(2)

我四下望去:小船四周荡漾着黑色的波浪。“再见!”再一次传来她的声音。“明天见!”加京接着她说。船靠岸了。我跨出小船,回头望了一眼。对岸已没有人影了。月亮的光柱仿佛一条金桥横跨整个河身。古老的拉奈尔华尔兹舞曲的音乐此时也来向我道别。加京的话很对:我觉得我心底的心弦都已然颤动起来,作为这优美乐曲的回应。我在夜幕下的田野走着,尽情地呼吸着芬芳的空气,回到房里的时候浑身无力,在毫无目的的期待中,心里充满了怡然自得的甜蜜。我感到幸福……为什么会感到幸福呢?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感到幸福。

由于过分愉悦、轻松,我忍不住想笑,我一头钻进了被窝,刚要合眼,忽然脑海里闪出一个念头:今天晚上我居然没想过那个小寡妇……“这是怎么回事?”我扪心自问。“莫非我坠入了情网?”然而伴随着这个问题,我几乎立刻进入了梦乡,如同婴儿在摇篮里一般。

3

第二天清晨(我已经醒来,只是尚未起身)我的窗下响起了手杖的敲击声,同时传来了歌声,凭声音我一下子听出是加京在唱:

你还在睡着吗?我要用吉他将你唤醒……

我赶紧给他开了门。“您好!”加京进来说,“我一大早就来打搅您,可是您看哪,早晨天气多好。空气新鲜,露水满枝,云雀唱得正欢……”

看他那一头富有光泽的鬈发、裸露的脖子,红润的双颊,他本人也像清晨一样新鲜。

我穿好衣服;一起走进小花园,在长凳上坐下,吩咐端来咖啡,便开始闲谈。加京对我说他未来的计划:

他有一份不错的产业,经济上没问题,所以想投身绘画事业,只是感叹自己发现得太晚,许多时间白白浪费了。我也说了自己的计划,顺便也向他讲了我那情场失意的隐秘。他有礼貌地听完我的叙述,但好像,我觉得他并不同情我。出于礼节,加京只附和地叹了一两口气,便建议我到他寓所去看他的画稿。我马上同意了。

我们没有看见阿霞。听房东太太说她到“废墟”去了,那是离Л城大约两里地的一座封建时代的城堡遗址。加京向我展示了他的全部画稿。虽然这些画里,包含丰富的生活和真实,还有一种狂放、旷达的意境,却都只画了一半,我觉得他画得随意,也不准确。我开诚布公地对他谈了自己的看法。“是啊,是啊,”他叹口气接着我的话说,“您说得很对,这些画都有问题,也不成熟。怎么说呢!我没有真正学过,而且让我那讨厌的任意放纵的斯拉夫脾气占了上风。当你们想着干一番事业的时候,你会像鹰一样展翅飞翔:好像大地也被你感到——但一旦付诸行动,马上就原形毕露,疲惫不堪了。”

我想给他打打气,可是他却摇摇头,收起他的画稿,抱起来扔到了沙发上。

“只要能坚持,我应该可以做点什么,”他从牙缝里挤出话来说,“如果缺乏恒心,那我只好去做我的公子哥了。咱们找阿霞去吧。”

我们出发了。

4

通向废墟的道路,蜿蜒盘旋在一条多林的窄小谷地的斜坡上:谷地的底部是一条溪涧在奔腾,溪流飞溅着急驰而过,仿佛急忙地去赴一个约会——在群峰林立的高山背后,是那条宽阔优美的大河。加京要我留意阳光下几处赏心悦目的地方;听他说话的口气我觉得他即使算不是个风景画家,也有几分艺术家的气质。很快一座废墟出现在眼前。光秃秃的山顶耸立着一座四角方方的塔楼,整个塔身已经发黑,倒还结实,不过已出现一条纵向的裂痕,仿佛刀劈一般。布满苔茚的城墙与塔楼相连接;有的地方爬满了长青藤;弯曲的小树从灰色的女墙和坍塌的拱顶上悬挂下来。石铺的小道通向残存的楼门。我们走到门前时忽然眼前闪过一个女人的身影,迅速地跑了过去,在悬崖上方的城墙斜坡上停了下来。

“阿霞!”加京大声说,“真是个野丫头!”我们走进大门,来到一个小小的院落,野苹果树和荨麻差不多长满了半个院子。在颓垣残壁上坐着的正是阿霞。她对我们笑着转过脸,不过没有跳起来。加京伸出一个指头向她发出警告,我则大声责备她太冒险。

“得了,”加京小声对我说,“别激怒她。您不知道,她要是高兴还会往塔楼上爬呢。您可以看看此地的老百姓多么会精打细算,那才叫人吃惊呢。”

我环顾四周。墙角里,一个老婆婆正在一间小小的木板售货棚里编织长线袜,从眼镜框后面斜睨着我们。她向游客出售啤酒、蜜糖、饼干和矿泉水等食品。我们在长凳上坐下,端起沉重的锡杯,开始啜饮冰冷的啤酒。阿霞屈起双腿,头上包着块薄头巾,还是静静地坐着。明朗的天空清晰地映衬出她姣美的面影。我看了她一会儿,心里产生一些反感。昨天晚上我就发现她身上有某种做作的东西……“她想让我们注意她,”我想,“为什么要这样?这种幼稚举动有什么含义?”她好像看出了我的想法,突然向我投来一瞥犀利的目光,随即又笑了。三下两下从城墙上跳下来,向老婆婆要了一杯水。

“你以为我喝了?”她对哥哥说,“不,城墙上的花儿们渴了。”

加京没有回答她。她手里拿着水杯,开始沿断壁攀援,有时停下来,弯下腰,很像那么回事似的洒下一点水,水珠在阳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她的动作十分可爱,但我还是有些担心,尽管对她的敏捷聪颖我情不自禁地怀有一种赞美。在一个危险的地方她故意大叫一声,接着一阵大笑……我心里更加担心了。

“简直像山羊在爬坡。”老婆婆看了看她,轻声自语说。

阿霞终于倒空了杯中的水,调皮地摇晃着身子,回到了我们身边。异样的笑容牵动了她的第一个器官,她眯起深色的两眼,露出有点轻蔑轻慢、有点欢乐的神色。

“您认为我的行为有点失礼?”她的脸似乎在说,“但我无所谓,我知道您其实心里喜欢。”

“好极了,阿霞,好极了!”加京轻声说。她好像突然不好意思起来,低下了长长的睫毛,就像做了错事似的在我们身边乖乖坐了下来。这时我才第一次看清楚她的面容,这是一张我所见过的最富于变化的脸。片刻之后,那张脸就变得苍白,露出了专心致志、几乎凄楚忧愁的表情。我觉得她的面容变大了,变严厉了,变坦然了。她彻底安静下来了。我们围着废墟走了一圈(阿霞跟在我们后面),欣赏着自然风光。这时已到午饭时分。加京在给老婆婆付钱时又要了一杯啤酒,转过身对着我,调皮地做个鬼脸高声说道:“为您心上的女人干杯!”

“难道他——我知道您有这样的女人吗?”阿霞突然问道。

“谁会没有心上人呢?”加京反问说。阿霞走神了。她的脸容又开始变了,又现出了挑衅性的、近乎傲慢的冷笑。

回家路上她嬉笑、淘气得更厉害了。她折下一根长长的树枝,像猎枪一样扛在肩上,用围巾包着头。这时迎面走来一群头发浅黄、态度拘谨的英国人,他们全都带着统一的冷淡惊诧的神色、睁着玻璃样的眼睛看着阿霞走过去,阿霞却仿佛成心示威一样,一面走还一面大声唱起歌来。一回到家,她就回到自己房里,直到吃饭的时候才出来。她穿上了自己最好的一件连衣裙,梳理得整整齐齐,束着腰,戴上了手套。吃饭的时候她显得十分端庄贤淑,几乎有点古板,只稍稍尝了点菜,啜了几口高脚杯里的水。显然她又在我面前扮演一个新的角色——一位彬彬有礼、行为得体的小姐的角色。加京没理她,看得出来,他在各方面都惯着她。有时他只是善意地看看我,轻轻地耸动一下肩膀,似乎要对我说:“她还是个孩子,您就对她包含着点吧。”刚吃完饭,阿霞就起身向我们行了个屈膝礼,戴上宽檐儿帽,问加京她能否去看看露伊斯太太。

“你什么时候学会请示报告了?”他还是含着那一成不变、这次却有些尴尬的微笑回答她,“难道和我们在一起你觉得无聊?”

“不是的。只不过昨天我答应露伊斯太太要去看她的;另外我觉得你们两个人在一起会更愉快,H 先生(她指了指我)和你可以尽情聊天。”

她走了。“露伊斯太太,”加京躲开了我的目光,开始说,“是本地前市长的遗孀,一位好心而无知的老太太。她很喜欢阿霞。阿霞想和地位低微的人来往。我发觉个中原因大都是出于自傲。您看得出来,我把她惯坏了。”他停了一会儿后又说道:“可是您让我怎么办呢?我对谁也不会苛求,更不用说对阿霞。我必须对她宽容一些。”

我没有说话。加京转换了话题。随着我和他聊天的深入,我更觉得他这个人可亲可近。过了不久我就对他完全了解了。他是个彻底的俄罗斯人,正直、诚实、淳朴,然而可惜有点精神不振,缺乏执着的追求和内心的激情。在他身上青春的活力没有像洪水汹涌奔腾,它只是静静地流淌着反射着光芒。他非常亲切善良,也十分聪明,但是我不能不想他将来会是什么样子。要想成为一个艺术家……没有坚持不懈的劳动不会有艺术家……然而劳动,看着他那羸弱的身影,听着他那慢吞吞的谈吐,我想,不行!你无法去劳动,你的心不够坚强。然而你不会厌烦他:你的心会紧紧地被他吸引住的。我们两人一起聊天超过四个小时,有时坐在沙发里,有时在屋前缓缓散步:这四个小时之内我们完全成了好朋友。

太阳落山了,我该回去了。阿霞还没有回来。

“看她多放肆!”加京说,“我送送您吧?我们顺路到一趟露伊斯太太那儿,问问阿霞的情况,绕不了多少路。”

我们下山向城里走去,走进一条狭小弯曲的街巷,在一幢两个窗户宽、四层楼高的房屋下面停下来。二层楼挑出在街道上方,宽度超过了第一层,三、四层又比第二层宽出不少。整幢房子,包括它陈旧的雕饰,楼下两根粗廊柱、尖尖的瓦屋顶和呈鸟喙形伸出的顶间的尖顶,看起来像一只硕大无比、背部弓起的鸟。

“阿霞,”加京大声喊道,“你在这儿吗?”楼上亮着灯的窗户砰地响了一下,打开了,我们看见了阿霞的剪影。她的背后是一张瘪嘴而且高度近视的老年德国女人的脸。

“我在这儿,”阿霞娇媚地将两肘支在窗台上说,“我在这儿很愉快。给你,拿着,”她向加京抛下一根天竺葵的花枝继续说,“把我当成你的心上人吧。”

露伊斯太太笑了起来。

“H 要走了,”加京回答说,“他来和你告别。”“是吗?”阿霞说,“那你把我的花给他,我这就回来。”

她砰地一下关上了窗户,好像和露伊斯太太亲吻告别。加京默默地把花交给了我。我同样默默地把花放进口袋,走到渡口,坐船回家。

记得在返回的路上我大脑中一片空白,心中却感到异样地沉重,就好像忽然间闻到一股浓郁而又熟悉的味道,这气息在德国是没有的,这使我不胜惊讶。我停下脚步,看到路旁有一小块大麻地。它那种草原的气味顿时使我想起了故乡,在我心里激起了浓厚的乡愁。我现在只想呼吸俄罗斯的空气,在俄罗斯的大地上漫步。“我为什么待在这儿?为什么我要在作客他乡、在异族人中间颠沛流离?”我大声喊道,于是我在心头感到的那种凝重的担子突然间化作了苦涩、强烈的激情。我回到寓所时心情和昨天夜晚完全不同。我感到自己是懊恼不已的,心情不能平静。一种连我自己也弄不清楚的懊丧情绪搅得我心烦意乱。最后我坐了下来,想起了我那位阴险的小寡妇(我每天都要对这位女士回忆,并以此做为一天的终结),掏出了她的一张字条。然而我根本没去打开它,我在想别的事情。我开始想……想起了阿霞。我想到加京谈吐间向我暗示到有某种难处,使他回国不易……“别想了,她是他妹妹吗?”我大声说。

我脱衣上床,努力使自己入睡;但是一个小时后我又从床上爬起来,把一只胳膊肘支在枕头上,重又回想起了这位故意“发出做作的笑声的任性小姑娘”,“她风姿绰约,仿佛法尔内塞宫里拉斐尔画的小伽拉忒亚。”

我轻声说,“是的,她并不是他的妹妹……”

小寡妇的字条静静地躺在地上,在月光下现出雪白的颜色。

5

第二天早晨我出发去л城。我对自己说此去只是和加京见面,然而心底里却想着看看阿霞会怎么样,是否还是像昨晚那样怪里怪气。他们两个都在客厅里,这已是怪事!——难道因为夜里和今早我想俄罗斯想多了的缘故——我觉得阿霞确确实实是个俄罗斯姑娘,一个朴实无华的姑娘,简直像个女仆。她身穿一件旧连衣裙,头发梳到了耳根后面,安安静静地坐在窗前,绣着绷子上的花,稳重、文静,好像一直是这样一个姑娘似的。她什么话也没有说,平静地做着手里的活计;她的脸上显得那么专注平淡,普普通通,使我自然而然地联想起邻居家的卡佳和玛莎之流。她还轻声哼着《我的亲人好妈妈》,简直一模一样。我望着她憔悴微黄的面孔,回忆昨天的纷乱思绪,心里感到一种怜悯。天气很好,加京对我们说今天他要去练习写生;我问他如果不碍事我想陪他去。

“不会碍事,”他回答说,“您可以为我出谋划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