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贵族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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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阿霞(3)

他戴上凡·戴克式圆形宽檐儿帽,穿上男式短上衣,夹起一个画夹子,就上路了;我走在他后面。阿霞则留在家里。临行前加京请她注意别把汤煮得太稀,阿霞答应说会到厨房照看的。加京走到我们曾经到过的谷地,在一块岩石上坐下,对着一棵有树洞、枝叶稀疏的老橡树开始写生。我则在草地上躺下,掏出书来看。但是到最后我两页书也没有读完,他也只是随意涂抹了一番,我们更多地是在探讨问题,比如我觉得类似究竟应当怎样工作,应当注意什么,坚持什么,在现在这个时代画家本身的意义何在等等问题,两个人都谈论得头头是道,深入浅出。最后,加京确认他“今天情绪不高”,也躺在草地上,于是年轻人的话匣子就无拘无束地打开了,那侃侃而谈的议论时而澎湃激昂,时而若有所思,时而充满激情,然而这些议论的结果往往含糊不清,这也是俄罗斯人最喜欢的结果。我们谈天说地半天没停,心里充满了高昂充实的情绪,似乎我们已经行动起来,已经达到了某个目标似的,于是回到了家里。我觉得阿霞和我们分手时毫无变化;不管我怎么仔细观察,都没有发现在她身上有一点点卖弄风情的影子,没有一点点刻意扮演某个角色的模样;现在再也不能说她矫揉做作了。

“啊哈!”加京说,“罚自己禁足和忏悔啦!”傍晚她毫不掩饰地打了几次哈欠,早早地回自己房里去了。不久我也告辞回家。回家以后我已经什么也不用想了:这一天是在清晰的感觉中度过的。但是我记得上床时我不由自主地说了一句:“真是个变色龙,这个姑娘!”思考了一下后又说道,“怎样都好,她不是他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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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整两个星期的时间。我每天拜访加京兄妹。阿霞似乎在躲着我,但是像头两天里使我吃惊的淘气行为,她再也没有做过。她似乎暗暗有点伤心或感到不好意思,有时都不笑。我好奇地注意观察她。

她的法语和德语讲得都很好,但是各方面都表露出她没有受到多少母性的教育,所受的教育与加京的完全不同,是一种奇特的、与众不同的教育。加京尽管戴着凡·戴克式帽子。穿短便服,却依然自然地流露出大俄罗斯贵族公子的气质,温文而雅,多少有点养尊处优;阿霞却不像是一个贵族小姐,言谈举止间,处处流露出一种局促不安的状态,好像一棵野生的小树不久前刚刚嫁接成功,就像这酒还在发酵之中。她生性羞怯胆小,因此痛恨自己的忸怩不安,于是只能强作潇洒、勇敢,却结果总是适得其反。我多次试图和她谈起她在俄国的生活情况,她的过去,但是她对我的这类问题并不乐意回答。我只知道她一直生活在乡下直到出国。有一次我偶尔看见她正在看书,就她一个人。她双手支头,十指深深插进头发里,两眼如饥似渴地盯着字看。

“真是好啊!”我走到她面前说,“您真用功!”她微微抬起头,表情凝重而严厉地看了看我。“您以为我只会笑。”说着她就起身走开……我看了一眼书名,这是一本法国小说。“不过您这本书我觉得不是很好。”我说。“那还看什么看!”她大声说,接着把书往桌上一扔又说道:“我还不如去胡闹算了!”说着就跑向花园里去了。

就在当天傍晚,我在给加京朗读《赫尔曼与窦绿苔》。开始阿霞只是一直在我们旁边走来走去,后来干脆停下来,竖起耳朵仔细听,悄悄坐到身边,一直听到我念完。第二天她又变成一个我不认识的人,当时我不知道她脑子里有这样的想法:要像窦绿苔那样善于持家,举止稳重。总之她对我来说永远是一个捉摸不定的人物。她极端的自尊,所以对我具有吸引力,无论何时都是如此。不过有一件事我越来越肯定,那就是她不是加京的妹妹。他对她不像个哥哥:太和气,太宽容,同时有点迫不得已地这样对她。

有一个奇异的机会证实了我的猜想。

有一天傍晚,我走到加京兄妹总去的那个葡萄园旁边,发现栅栏门锁着。我没有犹豫就走到有一段栅栏破损的地方。这地方我早就发现了,于是跳了进去。距此不远,路的一旁有一个合欢树编成的亭子;我走到亭子跟前,马上就走过去了……突然间阿霞的声音让我惊呆了,她啜泣着、激动地诉说着下面的话语:“不,除了你我谁也不爱,不,不,我只想爱你一个人——直到永远。”

“好了,阿霞,放心吧,”加京说道,“你清楚我相信你。”

他们的声音从亭子里传出来。我透过稀稀密密的枝叶看到了他们两个人,他们却没看见我。

“我,只爱你一个。”她重复说着,扑过去搂住他的颈子,抽抽搭搭地哭起来,开始亲他,紧紧地贴在他的胸前。

我凝神屏息呆呆地愣了一会儿……忽然我猛然一怔。“和他们打招呼?那可不行!”我脑子里闪过这个念头。我大步流星回到栅栏边,一跃而过到了路上,奔跑回自己的寓舍。我脸带笑容,搓着双手,很高兴我的猜想得到证实(我一刻也没有怀疑过它的真实性),与此同时我心里也非常难过。“可是,”我想,“他们多么会伪装啊!但是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这样愚弄人?想不到他会来这一手……多好听的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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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夜里睡得不好,次日清晨很早就起了床,背上旅行背囊,关照房东太太让她别等我回来过夜,就顺着3城所在的那条河,溯流而上,进山了。这些山是一条名叫“狗背”的山脉的支脉,就地质学的领域来说是非常引人入胜的:尤其是玄武岩层的平整和纯净堪称举世无双;然而我无意进行地质考察。我不清楚自己内心出了什么事,只有一种感觉是清楚的:不想再和加京兄妹见面。我知道我突然对他们失去好感的惟一原因是他们的狡狯多诈。为什么他们冒充同胞兄妹?不过我尽量不去想他们,从容不迫地在山间和谷地慢慢游荡,在村乡小饭馆里随意就座,可以和店主与顾客们融洽地闲谈,或者躺在阳光下平坦的岩石上看云彩来回变换,好在天公作美,一直晴好无比。我就这样度过了三天,满是心满意足的感觉,——虽然偶尔也有忧郁的情绪袭上心头。我的心情与此时大自然宁静的环境正好十分和谐。

我完全沉浸于静静地回味一路上遇到的景象,体会着不经意来到心头的感受,它们轻轻地流过我的心田,彼此交融着,最后在心里留下一个共同的感觉,这三天内我所见、所感、所闻的一切都在这种感觉里合为一体了。松脂在林间释放出谈淡的清香,啄木鸟在鸣叫和击木的橐橐声,涧底流动着色彩斑斓的鲜鱼,明晃晃的小溪在喋喋不休地絮语,群山不太鲜明的轮廓,阴郁的山崖,具有奇特异形的古教堂和林木遮掩、清洁整齐的小村落,草地上的鹳鸟,轮子飞速转动的磨坊,农夫们殷勤好客的面孔,他们蓝色的无袖短上衣和灰色长袜子,套着肥胖的马匹或套着母牛的大车在吱吱作响、慢条斯理的前进,在两旁栽满苹果树和梨树的路上走着一些留着长发的年轻人……直到今天,我回忆起当初那些景象,还意犹未尽。向你致敬,德意志大地朴素的一角,你简单淳朴、单纯而又充满乐趣,你勤劳的双手和尽管从容不迫却坚持不懈的劳动到处留下了硕果……向你致敬并愿你平安!

到第三天天快黑我才回家。我忘了说,因为对加京兄妹的不满,我曾想在心里重新唤起对那位狠心的小寡妇的种种的回忆。不过我的努力白费了。就在我开始想念她的时候,我眼前出现的却是个五六岁的乡下小女孩,长着一张圆圆的脸蛋儿,天真无邪地鼓起的一对小眼睛。她用稚嫩的目光望着我……面对她纯洁的目光,我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我不敢当面对她说谎话,便立刻和我昔日的对象彻底、永远地告别了。

我在家里发现了加京留下的字条。他对我的突然外出很不解,奇怪我为什么不带他一起走,要我一回来就去他们家。我读完这张字条心里不舒服,但是第二天还是去了Л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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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京迎接我的时候还是像老朋友一样,说了很多温和又带点责备的话;然而阿霞却好像成心一样,一见到我就无缘无故地大笑起来,然后就同她平时所做的那样,一转眼就跑开了。加京感到尴尬,只好看着她跑开,小声说她是个野丫头,请我不要怪她。说真的,我心里对阿霞很生气;本来我心里就很别扭,现在她又发出这种不自然的笑声,做出矫揉造作的奇怪举动。不过我假装不在意的样子,详细地向加京介绍了我这次短途旅行的所见所闻,他也告诉我这几天他都做了些什么,可是我们各怀心事谈得并不投机。阿霞在屋里进进出出;最后我推说我还有要紧的事,应当回家了。加京起先还挽留我,后来认真地看了看我,自告奋勇说送我走。在前厅里阿霞突然安静地走到我身边,向我伸出手来。出于礼貌我轻轻握了握她的手指,微微向她欠身致意。我和加京一起渡过莱茵河,在路过我喜欢的那棵榕树和圣母雕像的时候,我们在长椅上坐下来观赏风景。这时我们之间进行了一段意义非凡的对话。

开始我们交谈了几句,后来看着水光潋滟的河水就都不说话了。

“告诉我,”加京带着平常的笑容,突然向我发问,“您怎么看阿霞?您是不是认为她有点怪?”

“是的。”我有些困惑地回答道。没想到他会说到她。“如果想对她做出判断,必须得好好了解她,”他说,“她心地很善良,可是爱有奇怪的想法,任性得很,和她相处很难。不过这不能怪她,如果您知道她的身世……”

“她的身世?”我打断他的话,“难道她和您不是……”

加京向我瞟了一眼。“您应该已经觉得她不是我的妹妹了?不,”他没有注意我当时的尴尬样,继续说道,“她的确是我的妹妹,她是我父亲的女儿。您听我说完,我相信您,所以要全盘托出。”

我父亲为人非常厚道,聪明,有教养——但是并不幸福。与许多人相比,命运待他并不薄,但是他连这第一个打击也承受不了。他结婚很早,而且是恋爱结婚的。他的妻子,也就是我的母亲,很快就离他而去了。

她死时我才六个月。父亲把我带回乡下,整整十二年没有出过远门。他亲自对我进行教育,如果不是他的哥哥,也就是我的亲伯父,到乡下来看我们,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和我分开的。这位伯父长住在彼得堡,有一个不错的职位。由于父亲怎么也不愿意离开乡下,伯父就说服我父亲把孩子交给他教育。伯父告诉他,像我这么大的孩子,每天生活在一个几乎与世隔绝的环境中,又和像我父亲这样一个整天闷闷不乐、沉默寡言的教育者相处在一起,是十分不好的,我一定会比同龄的孩子差很多,而且天性很容易受到伤害。父亲开始听不进兄长的规劝,最后还是做了让步。和父亲分手时我难过得哭了。虽然我从来没有见过他的笑脸,但是我爱他……然而来到彼得堡后,我发现自己很快就忘记了那个昏暗、没有欢笑声的老家。我进了士官学校,毕业后又进了近卫军团。每年我都会到乡下去住上一段时间,发现父亲变得一年比一年更忧愁,更内向,更沉思冥想,甚至胆小怕事。他每天都上教堂,但话越来越少。一次回家省亲时(我已经二十出头了),我在家里第一次看见有一个十岁左右、瘦瘦的黑眼睛小女孩,她就是阿霞。父亲说她是个孤儿,是他领养的——他当时就是这么说的。我没有特别留意她。她怕生,动作麻利,不爱说话,没什么礼貌。

只要我一迈进父亲喜欢的那个宽敞但昏暗的房间,阿霞就会立刻躲到父亲的伏尔泰椅或书厨的后面去。我母亲就是在那个房间里去世的。屋里就算在白天也点着蜡烛。这以后三四年间,我因公务缠身,没有多去乡下。每月我收到父亲寄来的一封短信,信里他很少提到阿霞,就算有提到也是一笔带过。他已年过半百,看起来还很年轻。所以您应该能理解当我收到消息说父亲病危时心里是多么惊恐了,我从没想到这一天这么快就来了。他请求我尽一切可能火速回家,如果我想见父亲最后一面的话。我拼命往家里赶,总算见到了父亲最后一面,他已是奄奄一息。他对我能赶回来喜出望外,伸出他那双骨瘦如柴的手,拥抱我,用一种似试探又似哀求的目光久久凝视着我,直到我发誓履行他最后的请求时,才吩咐他的贴身老侍仆把阿霞带来。老人把她带进来:她勉强站着,浑身瑟瑟发抖。

“‘现在,’父亲吃力地对我说,‘我把我的女儿你的妹妹交给你了。你可以向雅科夫了解一切。’他指了指贴身侍仆又说道。”

“阿霞痛哭不已,脸向下扑倒在床铺上……三十分钟以后父亲便与世长辞了。”

“下面就是我所了解到的情况。阿霞是我父亲同我母亲从前的女仆达吉雅娜所生的女儿。我仍然清楚地记得这位达吉雅娜,记得她那苗条的身材,秀美、端庄、聪颖的脸庞,还有那双深色的大眼睛。她是个有名的十分高傲、难以亲近的姑娘。从雅科夫措词严谨的话语中我可以听出来,父亲是在妈妈死后几年里和她两情相悦的。当时达吉雅娜已经不在我们家住了,而住到了已出嫁的姐姐、一个养牲口的女佣的小茅屋里。父亲对她情深意长,在我离开乡下以后甚至想同她结婚,但是不管他怎么求她,她就是不答应。”

“‘已故的达吉雅娜·瓦西里耶芙娜,’雅科夫双手倒背站在门口这样对我说,‘哪方面都很通情达理,不想让您的父亲受委屈。她说我怎么配做您的妻子,我算什么太太?她的原话就是这样,说的时候我在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