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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阿霞(5)

第二天我动身去加京家时,我不敢问自己是否爱上了阿霞,但是关于她,我想了很多,她的命运使我关切,我高兴我们俩竟可以如此接近了。我觉得,直到昨天我才真正了解她,以前的她我难以接近。但是现在,当她终于毫无保留地将自己展现在我面前时,她的形象才散发出何等迷人的光彩,她的形象让我感到异常新奇,从这个形象羞答答地露出的又是何等隐秘的魅力……我步履轻松地走在熟识的小道上,不是眺望远处泛着白色的小屋;我没有去多想以后的事——我对明天都不去想;我心境非常好。

我进屋时阿霞脸刷地一下红了起来。我发觉她还是打扮得非常漂亮,然而她脸上的表情与这身打扮并不相称:表情是凄凉的。当我来到时一下子变得那么兴高采烈!我甚至想她可能会像平时那样准备溜之大吉,但是她克制住自己——留了下来。加京正处在一个艺术家激动而狂热的状态,对于那些略懂艺术的三脚猫来说,当他们觉得自己有机会捕捉到他们所谓的“大自然的尾巴”时,就激情迸发,这种状态会使他们全身投入忘乎所以。他站在一块画布前,头发凌乱,浑身被颜料弄得红一块绿一块,大笔大笔地在画布上涂抹,几乎恶狠狠地对我点了点头,退后几步,眯起双眼看上一看,又立刻向他的画幅走去。我没有走过去打扰他,在阿霞身边坐了下来。她那双深色的眼睛徐徐转过来凝视着我。

“您今天和昨天好像不一样!”我试图唤起她嘴角的微笑,却没有任何反应,于是这样对她说。

“是啊,不一样,”她用不慌不忙的声音,沙哑地回答说。“不过没事。我没有睡好,整夜都在思考。”

“想什么?”

“唉,我总是想很多事。我从小就这样,还在我和妈妈一起生活的时候就开始了……”她费力地说出这句话,接着又重复了一遍:“还在我和妈妈一起生活的时候……我想过,为什么谁都不知道自己将会是什么样;有时你看见了不幸,却无法挽回;为什么不能总说实话呢?后来我又想,我什么也不知道,我需要学习。我应当重新接受教育,我所受的教育很差。我不会弹钢琴,不会画画,我连针线活也做不好。我什么本事也没有,和我在一起一定会很乏味。”

“您这么说对自己不公平,”我回答说,“您读过许多书,您受过系统教育,还有您的聪明……”

“你说我聪明?”她怀着那样一种天真的问道,使我禁不住笑了起来;可是她却很严肃认真。“哥哥,我聪明吗?”她问加京。

他没回答,继续忙于他的劳动,不断地调换着画笔,高高地举着手。

“有时我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阿霞依然是刚才那种若有所思的表情继续说。“有时自己都害怕自己,真的。唉,我真想……说女人多读书无益,这话对吗?”

“读太多书没必要,但是……”“那么您告诉我,我应当读什么书?我可以做什么事?只要是您说的,我都照办。”她怀着天真无邪的信赖态度对着我,补充说道。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对她说。“您和我在一起是不是觉得无聊?”“没有啊!”我解释说。“好,谢谢!”阿霞回答道,“我以为您会觉得乏味呢。”

于是她热乎乎的小手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

“H !”这时候加京大声喊道,“这背景是否太暗了一点?”

我向他走去。阿霞起身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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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小时以后她回来了,在门口站定后招手要我过去。“请听我说,”她说,“如果我死了,您会可怜我吗?”“您今天怎么会有这些怪念头!”我高声说。“我想着我不久就会死了;有时我似乎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在和我告别。如果这样,不如早早死了吧……啊!别这么看着我;我认真的,我不是随便说说的,否则我又要害怕起您来了。”

“难道您这么怕我?”“假如我是那样一个古怪的女人,那么我确是无辜的,”她回答说,“您看,我无法笑出来……”

直至黄昏,她一直愁眉不展,忧心重重。她心里产生过一些想法,而这正是我所不清楚的。她的目光经常停留在我的身上;在这种无法猜测的目光下,我的心暗自紧张。她的样子表面看似安详,而我望着她的样子,心里却在说,但愿她不要激动不安。我怀着赞赏之情看着她,从她苍白的面容,从她那犹豫不决、慢条斯理的举止,我发现了吸引我的魅力——但她凭什么认为我心境不好。

“我是想和您好,”在我准备告辞前不久她说,“有一个想法困惑着我,我想您认为我是一个轻浮女子……从今以后您要永远相信我说的话,只不过您要和我坦诚相见:我将从此对您说真话,我向您保证……”

听到这“保证”两字我又忍俊不禁起来。“啊,不要笑,”她热切地说,“记得你昨天还对我说过:‘您为什么笑?’”经过短暂的静默后她又说,“还记得吗,您昨天讲过关于翅膀的话?我的翅膀已经长出来了,但我不知飞向何方。”

“怎么会,”我说,“您的面前有无数条通畅的大路……”

阿霞专注地直视着我。“今天您一定觉得我这个人不成体统。”阿霞蹙紧眉头说。

“我怎么会这样想您……”“你们俩怎么这么没精打采?”加京打断我的话说,“不如像昨天那样,让我为你们奏华尔兹舞曲?”“不要,不要;”阿霞反对说,一面捏紧了双手,“今天无论如何也不要!”“我不会勉强你,放心吧……”“无论如何也不。”她脸色更加苍白了,重复着。

“莫非她喜欢我?”下山的路上我想道,莱茵河河面上水流湍急,黑色波涛接连不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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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非她喜欢我?”第二天我一醒来就问自己。我不想扪心自问。我只觉得她的形象,一个强颜欢笑的少女的形象已深深植入我的内心,而且我无法在短期内将它摆脱。我出发去∏城,在那里待了整整一天,但阿霞只在我面前晃了一下。她身体不适服,头痛。她下楼来只坐了一会儿。她包着前额,脸色惨白,消瘦,两眼几乎合着,她虚弱无力地莞尔一笑说:“会好的,没关系,都会好的,不是吗?”说着就离开了。我开始觉得无聊,似乎有点烦躁和空虚;然而我又真的不愿离去,直到很晚才怏怏回去,因为她再也没出现。

第二天早晨一直处在一种似醒非醒的状态下,我想开始工作,却做不到;清静一下,什么也别想……同样做不到。便在城里四处徘徊,回到家里又出门去,如此往复来回。

“您是H 先生吗?”忽然我身后传来一个孩子的声音。我转过身,我面前站着一个小男孩。“这是安娜小姐给您的。”他递给我一张字条,又说道。

我打开一看,正是阿霞歪歪扭扭的潦草字迹。“我一定要与您见面,”她字条里写着,“今天四点钟一定来,——在废墟旁的石砌小教堂。今天我做了一件十分冒失的事……看在上帝分上请一定来。您会了解一切的……请告诉送信人:一定。”

“有回复吗?”男孩问我。“有,告诉她:一定。”我回答。男孩儿飞快跑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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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到自己房间,坐下来思考,心在胸膛里激烈跳动。我反反复复看了阿霞的字条。我看着表:还没有到中午十二点。

房门开了,进来的是加京。

他阴沉着脸。他抓起我的手紧紧地握了握,样子显得十分激动。

“出事了吗?”我问。加京拿过一把椅子,在我对面坐下。“几天前,”他强装出笑容,开始结结巴巴地说,“您一定要吃惊我所说的事,那您今天一定更吃惊。要是对别人,我恐怕没法……这么直截了当地问他……可是您是一个高尚的人,而且是我的朋友,正是这样吧?请听着:我妹妹阿霞爱上您了。”

我浑身一怔,下意识挺直了身子……“您的妹妹,您是说……”

“没错,是她。”加京打断我的话头,“我和您说,她疯了,还要把我也逼疯。不过还好她不会撒谎,而且信任我。唉,这个女孩子心灵太天真……可是她这样会毁了自己,只会如此。”

“可能是您弄错了。”我开始说。“不,没弄错。我告诉您,昨天她几乎在床上躺了一整天,一点东西没吃,而且一点声音也不出……她从来不叫苦。虽然傍晚时她略微有点发热,我倒不担心。今天凌晨两点房东太太把我喊醒,‘到您妹妹房里去吧,’她说,‘她情况。’我跑到阿霞房里,发现她没脱衣服躺着,浑身直打哆嗦,满脸是泪,她额头烫得厉害,上下牙齿直打哆嗦。‘你怎么啦?’我问道,‘不舒服了吗?’她扑过来搂住我的脖子,开始请求我尽快带她离开这里,如果我不想让她死的话……搞得我莫名奇妙,尽力安慰她……她哭得越发厉害……突然我从哭声里好像听出……总之,我听到她说她爱您。请相信,我和您都是有理智的人,但是没想到她对你的感情居然如此深,如此强烈,这感情在她身上来得那么迅猛,那么无法抗拒,简直像闪电一样。您是一个非常亲和可爱的人,”他接着说,“可是她为什么如此爱您,这一点,说实话,我实在搞不懂。她说她对您是一见钟情。因此前几天当她对我说,让我相信,除了我谁也不打算爱时,哭了。她认为瞧不起她,认为您可能已经知道了她的真实身份了;她问我是否告诉了您她的身世,我当然否认了;但是她的敏感简直叫人紧张。她现在只有一个念头:离开这里,马上离开。我陪她坐到早上,她得到了我的承诺,明天就离开这里,这时她才睡着。我想啊想,于是决定和您谈一谈。我认为阿霞的话是对的,最好的办法是我们两人都离开这里。如果不是我脑海里冒出一个想法耽误了我的话,我今天就带她离开了。可能……说不准?——您喜欢我妹妹呢?如果是这样,那我为何要将她带走呢?所以我就打定主意,什么面子也不顾了……而且我自己也发觉……我打定主意……向您了解……”可怜的加京很难为情地说。“请原谅我,”他补充说,“我太不习惯于处理这样的麻烦事。”

我抓住了他的手。“您想了解,”我用不容怀疑的口吻说,“我喜不喜欢您的妹妹?没错,我喜欢她……”加京瞟了我一眼。“可是,”他结巴着说,“您该不会娶她吧?”

“您让我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呢?您自己考虑一下,现在我能……”

“我明白,我明白,”加京打断了我的话。“我没有任何资格要求您做出答复,而且我的问题也是有些唐突的……可是您要我怎么办呢?火是玩不得的呀。您不了解阿霞;她会生病,出走,和您约会……换一个女人也许会装得若无其事,静候机会,但是类似的事她可做不到。这件事对她来说是平生第一次——坏就坏在这里!假如您看见她今天跪在我脚边伤心欲绝的样子,或许您能理解我的担心了。”

我开始冥思了。加京的“和您约会”这句话在我心头刺了一下。他对我坦诚相见,我未能诚实相待,为此我感到惭愧。

“没错,”我终于说道,“您的话是正确的。一小时前我收到了您妹妹的一张字条——就是这一张。”

加京接过字条,迅速扫了一遍,便将双手放在了膝盖上。他脸部的惊讶表情显得十分滑稽可笑,然而此刻我却笑不起来。

“您,我再说一遍,是个高尚的人,”他说,“可是现在怎么办呢?怎么办?是她自己主动要离开这里,又给您写条子,又怪自己处事不小心……究竟她是什么时候写的?她要您做什么?”

我劝他想开些,我们开始尽可能镇定地讨论我们应该采取什么对策。

最终我作出如下决定:为避免不幸事件的发生,我应当赴约并坦诚地对阿霞做出解释;加京必须坐在家里,对于知道她字条的事要装作不知道。我们相约晚些时候再见面。

“我坚决地相信您,”加京说着紧紧地握住我的手,“请谅解她,也请原谅我。明天我们还是必须离开,”他起身补充说道,“因为您终究不会和阿霞结婚啊!”

“您在傍晚以前给我点时间容我好好想想吧!”我回答道。

“好吧,不过您不会和她结婚的。”他走了,我扑倒在沙发里闭上了双眸。我的脑袋不停地在转动:太多的记忆一下子涌进了脑海。我埋怨加京的坦率,责怪阿霞,她的爱情让我快乐,又让我不知所措。我不明白是什么促使她向哥哥坦白了一切:我为无法回避迅速地、几乎要在刹那之间作出决定而焦躁、烦恼……“和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结婚,又要应对她那样一种个性,这怎么可能?”我思考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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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约定的时间里我渡过了莱茵河,在对岸遇见我的第一个人便是早上来找过我的那个小男孩。很明显他是在等候我。

“是安娜小姐送来的。”他轻声说着递给我另一张字条。

阿霞通知我改变见面的地点。我应当过一个半小时再来,但不是在教堂,而是到露伊斯太太的家里,在楼下拍拍门然后走上三楼。

“还是答复:是?”男孩问我。“是。”我做了肯定的回答,然后沿莱茵河岸边走去。要回寓所已经来不及了,我又不愿在街上闲逛。城墙外有一座小庭院,里面有个打九柱戏的遮阳棚,还有几张为爱喝啤酒的人而摆的桌子。我便走进院去。有几个已经上了年纪的德国人在打九柱戏,木球滚过去发出稀里哗啦的声响,时而会爆发出一阵阵叫好声。一个漂漂亮亮的女招待,哭得十分伤心,给我端来一杯啤酒。我看了看她的脸。她赶忙转过身走开了。

“是啊,是啊,”一位坐在一旁的满脸放光、胖乎乎的男人说,“我们的甘辛今天伤透心了,她的未婚夫当兵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