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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初恋(1)

献给П.В.安年科夫

宾客早已离去。时钟敲过午夜十二点半。屋子里只剩下主人,还有谢尔盖·尼古拉耶维奇和弗拉基米尔·彼得罗维奇。

主人按了铃,吩咐收拾晚餐的残羹剩饭。“这件事就这样不改了,”他点起一根雪茄烟,坐进安乐椅里,一面说道,“咱们每个人都一定得说说自己第一次恋爱的故事。现在轮您了,谢尔盖·尼古拉耶维奇。”

谢尔盖·尼古拉耶维奇,一个浑身胖胖乎乎的人,长着一头浅色头发、肿眼鼻泡的脸,他先瞅了瞅主人,然后抬起眼皮看着天花板。

“我没有第一次恋爱,”他终于开口说,“我的恋爱是直接从第二次开始的。”

“怎么开始的?”

“非常简单。我第一次追求一位非常可爱的小姐的时候,恰好十八岁。不过我向她献殷勤的样子,仿佛已是情场老手似的,就跟我后来向别的女人献殷勤的样子毫无两样。其实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钟情的,是我五六岁时照看我的保姆。但是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们两人关系的细节在我记忆里已经熄灭,再说即便我还记得那些事,有谁会感兴趣呢?”

“那可怎么办呢?”主人开始说。“我的初恋也没有多少新奇的话题,在我跟安娜·伊凡诺芙娜——我现在的妻子认识以前,没爱上过其他人,而且我们的婚事进行得非常顺利:由双方父亲做媒,我们很快就彼此相爱,毫不迟疑地结了婚。我的故事只需两句话就可以说完。先生们,说实话,我提出初恋的问题,是希望你们二位来讲讲,我不说老年单身汉,但也不是说年轻的单身汉。弗拉基米尔·彼得罗维奇,难道您就不能说点让我们高兴的事儿?”

“我的初恋的确属于不同一般的一类。”弗拉基米尔·彼得罗维奇略有点吞吞吐吐地应道。他年近不惑,黑发里已夹有几根白发了。

“啊!”主人和谢尔盖·尼古拉耶维奇异口同声地说。“那更不错了……说吧。”

“那好吧……哦不,我不想说,我口才不好,说起来要么单调没意思、简短几句话;要么啰哩啰嗦,缺乏生活感。如果同意,我把想得起来的事都写到一个本子上,然后读给你们听。”

起初朋友们不同意这个办法,但弗拉基米尔·彼得罗维奇坚持不作让步,大家只好同意。两礼拜以后他们再度聚会时,弗拉基米尔·彼得罗维奇果然没有失约。下面就是他写在本子上的故事。

1

事情发生在1883年夏天。那时我十六岁。我住在莫斯科,自己父母的身边。在卡卢加门附近无愁园的对面,他们租有一栋别墅。我准备考大学,但是不太用功,而且心里也一点不急。

没有人管束我的自由,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特别在我与我最后一位法国家庭教师分手以后;此时一想到自己“像颗炸弹一样”落到俄国,心里怎么也无法舒服,所以成天板着脸躺在床上。父亲对我冷眼旁观,但态度亲切;母亲对我几乎爱答不理地,虽说她只有我一个孩子;其他一些要分心的事将她占据了。我父亲还是个年轻人,并且英俊帅气,出于经济上的目的才和她结婚。她比我父亲大十岁。我妈妈过的是一种可怜的生活:时时刻刻不在激动不安、嫉妒、愤怒——但这是当父亲不在场的时候;她对他怕得要命,而他的举止则表现为严厉、冷酷、让人难以接近……我不曾见过一个人更比他风度翩翩、泰然自若、自信果敢、独断专行。

我永远不会忘记我在别墅度过的头几个星期。天空晴朗,风轻云淡;我们从城里坐车过来是在五月九日,正逢尼古拉节。我到处闲逛——有时在别墅花园里,有时在无愁园,有时在城门外。我常随身带上一本书——比如卡依达诺夫的教科书——不过很少去翻它,更多地是朗诵诗歌,这些诗我能背出很多很多;我心潮澎湃,又黯然神伤——既那么悠然自得,又那么滑稽可笑;我总是期盼、忧虑着什么,对什么都少见多怪,而且全身防备;我思绪万千,而且总是围绕几个一样的想法苦思冥想,犹如雨燕在晨曦中环绕钟楼穿梭往来;我心事忡忡,踌躇满志,甚至伤心哭泣;然而血气方刚的年轻生命的喜悦之情,却似春草一般透过泪水、透过思绪——有时由铿锵动听的诗句,有时由傍晚时分的美好景象所勾起的思绪油然而生。

我有一匹马驹用于坐骑,我亲自给它备鞍,独自骑着它向远方任意奔驶,我纵马扬鞭,假设自己是个比武的骑士——风儿在耳边呼啸得多么快乐!——或者仰首望天,敞开胸怀领受灿烂阳光的抚弄。

记得那时,女人的倩影,女性****的影子,尽管还未在我头脑里形成稳定的样子;然而对于女性的不曾体验过的、说不清的、甜蜜的、朦朦胧胧、羞色怯胆的感觉,却深藏在我的内心深处。

这种感觉,这种期盼,贯穿于我的整个生活当中,伴随着我的每一次呼吸,流动于我血管的每一滴血液里,并注定要在之后不久化为现实。

我家的别墅包括一幢主人住的有廊柱的木结构正屋和两所矮小的侧屋;左面的侧屋用作生产廉价糊墙纸的小工场……我不止一次窜到那里去,观看十个骨瘦如些、头发乱糟糟、身穿沾满油污的长褂的小男孩做工,他们一脸疲倦,不时蹦到一根用于挤压压印机的木头杠杆上,借助瘦弱身体的重量压印出糊墙纸上彩色的图案。右面的一间侧屋正空着待租。有一天,——五月九日后过了三个礼拜——这间侧屋的所有窗户的百叶窗打开了,出现了几个女人的面影——有一户人家搬进了这间屋子。记得当天午餐时母亲向管家打听过新邻居是何许人,当听到公爵夫人姓查谢金娜时,先前带有几分尊敬地说:“啊!是公爵夫人……”然后又说道,“看样子是一位没落贵族。”

“坐了三辆出租马车来的,”管家一面礼貌地上菜,一面说,“他们没有自己的轻便马车,太太,家具也是少之又少了。”

“是啊,”母亲答道,“不过那倒更好些。”父亲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她便不再出声了。确实,查谢金娜公爵夫人不可能是位富家女子:她所租用的那间侧屋既破旧又矮小,家境稍为富余的人家是不会愿意住进来的。不过这些话当时对我而言都是无关紧要的。公爵的头衔对我也起不了多大作用;前不久我刚读过席勒的《强盗》。

2

我有个习惯,每天黄昏带上猎枪在花园游荡,守候着打乌鸦。对这些机灵、贪婪、聪明的鸟儿我早就感到一腔怒火。在故事中说到的那一天,我又到花园里去了,在那里我几乎走遍了所有林荫小路,却空手而归(乌鸦已认知我,只在远处时断时续地叫几声)。偶然间,我走近一道低低的栅栏,这道栅栏是用于分隔花园里属于我们家的范围和延伸在右面的侧屋后面的一个狭长园子的,而这个园子则属于侧屋的范围。我低着头踽踽独行。忽然我听到有说话声。我隔着栅栏瞧过去,不禁愣住了……我看到了一幅奇特的景象。

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林间空地上,几丛马林果灌木之间,站着一个个子高挑、身材苗条的少女,她身穿一件玫瑰红的条子连衣裙,头包一块白头巾;她的四周围站着四个年轻男士,她正用一小束灰色的花朵依次拍打每个人的额头。我叫不出这花的名字,但是小孩子对它却非常清楚:这种花的形状像小袋子,只要将小袋子往硬东西上一磕,就会啪地一声打开。年轻小伙子凑过自己的额头时是那么心甘情愿——少女一举手投足间(我是侧面看到她的),都具有一种魅力,叫你心往神怡、俯首称臣,让你感到爱抚之情、嘲讽之意,却又可亲可近。使我几乎因又惊又喜而喊出声来,如果能让这些漂亮的手指也拍一下我的前额,那我会马上将世上的一切都献予出去。我的猎枪滑落到草地上,我失魂落魄,眼睛直直地盯着那优美迷人的腰肢、脖颈、美丽的双手、白色头巾下散乱的浅色头发、两只半张半合的聪明眼睛、长长的眼睫毛以及睫毛下温柔的面颊……“年轻人,喂,年轻人!”忽然我旁边有人说话,“难道可以这样瞧别人家的小姐吗?”

我浑身一抖,惊呆了……我旁边,在栅栏的那一面站着一个蓄着剪得短短的黑发的人,用面露讥笑的表情瞅着我。就在这一刹那间,少女向我转过脸来……我看见了在欢快、喜悦的脸上的一双灰色大眼睛——忽然这整张脸抖动起来,露出了笑容,露出一副洁白的牙齿,双眉挺立,似乎显得有点可笑……我脸刷地一下红了,从地上捡起猎枪,随着后面响起洪亮、但并无恶意的笑声,拔腿向自己的房间跑去。我扑到床上,用双手捂住了脸,心狂跳不止;我既害羞又喜悦,我体验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激动。

略微休息以后,我梳了头,把身上清理了一下,就下楼喝茶去。年轻姑娘的倩影在我面前萦绕,心虽已不再剧烈跳动,却依然感到快乐和紧张。

“你怎么啦?”父亲突然问我,“打死了一只乌鸦?”我曾想把刚才的一切都告诉他,但还是忍住没说,只微微笑了一下。上床的时候,我自己也不清楚什么原因,竟踮着一只脚转了两三次圈,在脸上抹了香膏,然后才躺下,接着就整晚睡得人事不知了。天亮前我略微醒过来一会儿,但只抬了抬头,兴奋地看了看周围,立刻又回到了梦乡。

3

“要是能跟他们家认识有多好?”这是早晨我一醒来第一件想到的事。早茶前我走到花园里,但没有太靠近栅栏,没看到一个人。喝完早茶我在别墅前面的街道上来回踱步,还从远处向窗子里面望过……我似乎看到窗帘后面有她的面容,于是一惊之下赶快离开了。“不过总得跟她认识才行,”我思索着,一面在无愁园前面一马平川的平坦沙地上百无聊赖地走来走去,“可怎么才能认识她呢?问题就在这里。”我回忆昨日见面时极细小的细节,不知怎么回事,她嘲笑我的那副模样我记得特别清楚……然而就在我心里烦躁不安、构想各种各样方法的时候,命运却向我伸出了救助之手。

我不在家的时候母亲接到新邻居的一封信,信写在一页灰色的纸上,用咖啡色的火漆加了封,这种火漆只有在邮政通知单和廉价酒的瓶塞上才用到。在这封满篇错字、字迹杂乱的信中,公爵夫人请求我母亲给予保护;依照公爵夫人的说法,我母亲与许多有影响的人物都颇有交情,而这些人物都决定着她和她子女的命运,因为她正在打十分重要的官司。“我讨(叨)饶(扰)您,”她写道,“作为一位贵夫人讨饶一位贵夫人,同时,能利用这个难得机会,我感到飞(非)常高心(兴)。”结尾处她请求母亲同意她登门拜访。我见到母亲时她心情正不好,父亲不在家,她无人可与之商量。对一位贵夫人,而且还是位公爵夫人,不予理会是不合适的;然而如何回答,母亲却有些拿捏不住。用法语写条子对她好但不合适,而对俄文的书写规则我母亲自己也较陌生——她有自知之明,并不想招来非议。我的到来使她惊喜万分,当即要我到公爵夫人家去走一趟,口头对她说,说家母愿意任何时候为公爵夫人服务,并请她在一点钟左右光临寒舍。我秘藏心头的愿望竟没有意料地得以快速实现,这使我惊喜不已。但是我克制住浑身上下不自在的情绪,而先到自己房里去,以便打一条新领结,穿一件常礼服(平时在家里我只穿着一件短上衣,而且是翻领的),尽管觉得穿着挺别扭的。

4

在我忍不住地浑身颤抖着迈入那间狭小、凌乱的侧屋的前厅时,遇到的是头发花白的老佣人,他有一张古铜色的脸膛,一对猪一样的郁郁不乐的小眼睛,前额和两鬓都布满深深的皱纹,这样的皱纹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见到过。他拿着托盘,上面有一条啃干净的鲱鱼脊梁骨;他随身用脚把通向另间的房门带上,冷冷地问我:

“您要干吗?”“查谢金娜公爵夫人在家吗?”我问。“伏尼法蒂!”门后面一个尖声的哆嗦的女人声音叫了起来。

佣人默默地转过身去,背对着我,这时才露出他那件仆役制服穿得陈旧不堪的后背,背后只有孤零零的一颗褪成了红褐色的带纹章的钮扣,他将托盘撂在地上,就走了。

“去过警察分局了?”还是这个女人的声音再次说道。佣人叽叽咕咕地说了几句话。“啊?有人来了?”仍是那个声音。“邻家的少爷?那有请。”

“请,到客厅见。”佣人重新站在我面前,一边从地上端起盘子,一边说。

我起步走进“客厅”。我来到一间不太干净的小房间,里面的简单陈设像是匆忙间胡乱布置的。窗前,断了一只扶手的安乐椅上,坐着一位五十岁上下的妇女,没有戴帽子,丑陋无比,穿一件绿色旧连衣裙,脖子上围一块粗毛线三角巾。她那双黑色的小眼睛紧紧地看着我。

我走到她面前弯腰行了个礼。“我能荣幸地跟查谢金娜公爵夫人说话吗?”

“我就是查谢金娜公爵夫人;您是B先生的令郎吗?”

“正是,夫人。我到府上是受家母委托。”“请坐。伏尼法蒂!你看见我的钥匙了吗?”我向查谢金娜公爵夫人报告了我母亲对她字条的回复。她用粗粗红红的手指敲打着窗台,听我说下去。等我讲完,她又一次盯着我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