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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初恋(2)

“太好了,一定去。”她终于说道。“看您还这么年轻!请允许我冒昧问一声,您几岁了?”“十六。”我不由得紧张地回答。公爵夫人从口袋里掏出一些写得密密麻麻、沾满油污的文书,凑到鼻子底下,开始一张一张翻看。“正是锦绣年华,”她坐在椅子里反复转着,坐不踏实,突然冒出一句,“您就请随意吧,我是很随便的人。”“太随便了。”我寻思着,同时不由自主地怀着厌恶的心情用目光审视她那丑陋的身影。此时客厅的另一扇门快速打开了,门口出现了我昨天在花园里见到过的那位少女。她举着一只手,脸上掠过一丝嘲笑。

“这就是小女,”公爵夫人抬起胳膊肘指了指她,说道。“季诺奇卡,咱们邻居B先生的公子。请问,您的大名?”

“弗拉基米尔。”我一面站起来,一面由于情绪兴奋而小声嘟囔着回答。

“父名呢?”“彼得罗维奇。”

“哦!我有一个熟悉的警察局长,也叫弗拉基米尔·彼得罗维奇。伏尼法蒂!钥匙找到了,钥匙在我兜儿里。”

年轻姑娘仍在带着刚才的嘲笑望着我,微微地眯起眼睛,略微斜歪着脑袋。“我已经见过伏尔台玛尔先生了。”她开始说。她银铃般的嗓音犹如一股甘甜的溪水流遍我全身。“您同意我这样称呼您吗?”

“请便,小姐!”我呐呐着说。“在什么地方见过?”公爵夫人问。公爵小姐没有回答公爵夫人的话。“您现在有时间吗?”她问我,眼睛依然看着我。“有的是时间,小姐。”“您愿意帮我绕毛线吗?来,请到我这儿来。”她向我点了点头,就走出客厅去。我跟在她身后。在我们走进的房间里摆设较好,布置得比较有情调。

其实那个时候,我几乎什么也没能看见。我梦游般地移步而行,只感觉到全身有一种近乎愚蠢的心随意动的紧张。

公爵小姐坐下来,取出一束红毛线,向我指了指她对面的椅子,就认真将线索解开,交到我手里。她默默无声地操作着,显出一副滑稽可笑的慢慢腾腾的样子,微微启开的唇间仍然挂着那一丝明快、狡黠的嘲笑。她开始将毛线绕到一张折好的卡片上,忽然她的目光向我投来非常闪亮、十分快速的一瞟,使我不由自主地低下眼睑。当她那双大部分半睁半闭的眼睛完全张开的时候,她的面容便彻底变了样:宛如一道阳光从脸部喷藻而出。“伏尔台玛尔先生,昨天您对我怎么想?”不一会她问我,“您也许对我进行了指责?”“我……公爵小姐……我什么看法也没有……我怎么可能……”我紧张不安地说。“您听着,”她回我的话说,“您还不了解我:我是个很乖僻的怪人;我希望别人始终对我说实话。我听说您才十六岁,可我都二十一了。您看我年纪比您大多了,正因为这样,您一定得对我说实话……并且服从我,”她补充说,“请看着我——您干吗不看着我?”

我更加窘迫了,但是却已抬起眼来看着她了。她露出了笑容,不过已不是刚才的那种笑容,而是另一种赞许的笑容。

“看着我,”她亲切地压低声音说,“不然我心里会很别扭……我喜欢您的脸;我感觉到我们之间会成为朋友。可是您喜欢我吗?”她狡黠地补充说。

“公爵小姐……”我刚要开口。

“首先,叫我季娜伊达·亚历山大罗芙娜;再有,小男孩儿(她立即改口说)——年轻人怎么会有这样一种习惯?——不开门见山说自己感觉到的事。对成年人来说这是好事。您究竟喜欢我吗?”

她对我如此坦诚相见地说话,尽管使我感到非常开心,但是我依然觉得有点冤枉。我想向她表示,她不是在跟一个儿童打交道,于是便做出尽可能无所顾忌和态度认真的样子说:“当然,您让我非常喜欢,季娜伊达·亚历山大罗芙娜;我不想隐瞒。”

“您有家庭教师吗?”她突然问。“没有,我早就没有了。”

其实我撒了个谎:我和我的法国佬分手还不到一个月呢。

“哦!看得出来,您完全是个大人了。”她轻轻拍了拍我的手指。“把手伸直!”她便仔细地开始绕起毛线团来。利用这个难得的机会,我开始认真打量她,开始是偷偷地看,后来就越来越明目张胆了。我觉得她的芳容比昨日更加让人着迷了:脸上的每一个细节都那么细滑、聪颖和可爱。她背窗而坐,窗上垂挂着白色帘幕;阳光透过帘幕将柔和的光线洒向她蓬松金黄的发丝,完美无缺的脖颈,平滑的双肩和温柔安详的****。我望着她——她对于我变得多么宝贵和亲切!我觉得我早和她认识了,在她以前我一无所知,连怎样做人都不知道……她穿一件深色的、已经穿旧的带罩裙的连衣裙。我似乎感到我是那么愿意地想抚摸一下这件连衣裙和罩裙的每一个细微之处。她连衣裙下露出皮鞋的鞋尖,我多么想以崇拜之情俯身去亲亲这对鞋尖……“现在我竟然坐在她的面前,”我想道,“我和她认识了……多么的幸福,我的天哪!”我差点激动得要从椅子里跳下来,不过只是像吃了可口美食的婴儿一般轻轻蹬了蹬脚。

我如鱼得水,欣喜万状,心想,最好我永远不离开这间屋子,不离开这个椅子。

她慢慢地抬起眼皮,于是她那小汪汪的眼睛又在我面前闪起亲切和蔼的光芒——她又露出一丝冷笑。

“您为什么老看着我?”她慢悠悠地说,同时伸出一个手指向我提示。

我不好意思了……“她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看见了,”我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她怎么会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看见了呢!”

忽然隔壁房里什么东西拍了一下——是军刀的声音。

“季娜!”客厅里公爵夫人喊道,“别洛符索罗夫给你送来了一只小猫崽。”

“小猫!”季娜伊达大声叫起来,同时快速从椅子里站起来,将线团往我大腿上一甩,便奔了出去。

我也站了起来,把毛线束和线团放在窗台上,然后走到了客厅里,疑惑不解地停住了脚步。房间中央,一只有条纹毛色的小猫张开四肢趴在地上;季娜伊达跪在它前面,正在小心地将它的脸面扳起来。公爵夫人的旁边出现一个头发浅色、卷曲的英俊小伙子,这位脸红红的、双眼突出的骠骑兵,几乎与两扇窗户之间的那块墙壁一样宽。

“多可爱呀!”季娜伊达说,“它的眼睛不是灰色,而是绿的,还有耳朵才这么大!谢谢您,维克多·叶戈雷奇!您真可爱。”

我认出骠骑兵就是昨天我看风的其中一个小伙子,他微微一笑,鞠了一躬,同时啪地一声碰响了马刺,军刀上的小环也哗啦响了一下。

“昨天您说希望有一只大耳朵的小狸猫……这不是给您弄到了吗。您一句话,就等于圣旨呀。”说着他又鞠了一躬。

小猫轻轻地叫了一声,开始在地上闻来闻去。“它饿了!”季娜伊达喊道。“伏尼法蒂!索妮娅!拿牛奶来。”

女佣身穿一件黄色旧连衣裙,脖子上围一块褪了色的三角巾,手里拿着一盘牛奶走进屋来,接着将奶盘摆到小猫眼前。小猫抖了一下,眯了眯眼睛,开始****吃。

“看它粉红色的舌头多可爱。”季娜伊达的脑袋几乎低低地贴在了地皮上,她从侧面直望着猫的鼻子底下说道。

小猫吃饱了,开始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装模作样地伸了伸四条爪子。季娜伊达站起身,转脸向着女佣,表情冷淡地说:“把它带走。”

“为了小猫,请把小手给我。”骠骑兵张着嘴笑着,将被新制服裹得紧紧的整个强壮的身子动了动,说道。

“给两只手。”季娜伊达向他伸过双手去回答道。在他吻这双手的时候,她隔着肩膀瞅着我。

我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不知该做些什么,还是就这么默默无声的好。突然我们家的差从费奥多尔的身影透过前厅敞开的门口闯入了我的视线。他朝我摆摆手,我机械地向他走去。

“你找我什么事?”我问。“你妈妈让我来找您,”他轻声说,“她正不高兴呢,说您怎么不带个回信给她。”“难道我出来很久了?”“一个多钟头了。”

“一个多钟头!”我不由得重复这句话,于是回到客厅,开始一一鞠躬告辞,同时开始拖着双脚走路。

“您上哪儿?”公爵小姐从骠骑兵后面看了看我问。“我该回家了,小姐。那我就这么说,”我转向老太太补充说,“您两点钟光临寒舍。”“就这么说,老弟。”

公爵夫人急忙掏出鼻烟壶,大声闻眘,闻得我甚至抖了一下。

“就这么说。”她泪汪汪地眨巴着眼,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重复说。

我再次鞠躬,转身走出屋去,出去时背部感到很不得劲,当年纪很轻的后生知道背后有人在注意他时,他就会有这种不舒服的感觉。

“记着,伏尔台玛尔先生,常来看我们哪!”季娜伊达喊道,说着又大笑起来。

“为什么她总爱笑?”在费奥多尔陪同下回家的路上我想道,费奥多尔不以为然地挪步跟在我后面。妈妈说了我,她搞不明白:我在这位公爵夫人家待这么长时间究竟有什么事好做?我一句话也没说,直接回房去了。我忽然感到十分痛苦……我尽量不让自己哭出来……我嫉妒骠骑兵了。

5

公爵夫人如期拜访了我母亲,却没能让母亲喜欢她。她们见面时我不在场,但吃饭的时候妈妈对父亲说,在她看来这位查谢金娜公爵夫人好像是个非常俗不可耐的女人,她一再恳求母亲为她向谢尔盖公爵说情,这使母亲非常厌恶,她老是卷进一些诉讼案件里去——烦人的金钱方面的案件,看样子她像是有打官司瘾。但是母亲又说她已叫她明天带了女儿来吃饭(一听“带女儿”三个字,我忙低下头吃盘里的菜饭),因为她毕竟是街坊,而且是有声望的人家。听到这儿父亲对母亲说现在他想起来,这位夫人是何许人了;说他年轻时认识现已过世的查谢金公爵,一位受过良好教育然而内心空虚、荒唐无稽的人物,上流社会都称他为“巴黎人”,因为他长住巴黎;他曾经十分有钱,但是赌输了全部家当;“不知什么原因,大概是为了钱财——其实他可以有更好的选择,”父亲补充说道,并且冷冷地微微一笑,“娶了一个小官吏的女儿,结婚以后他做起了投机生意,彻底破了产。”

“她可别提出来借钱!”母亲指出。“这很有可能。”父亲冷静地说。“她会说法语吗?”“一点点。”“嗯,不过这影响不大。你好像对我说过你请了她的女儿;有人告诉我她是一个可爱而有规矩的姑娘。”“啊!那她或许不像她母亲。”

“也不像她父亲。”父亲说,“她父亲也受过教育,但是食古不化。”

母亲叹了口气,陷入了沉思。父亲不再说话。在这番谈话过程中我觉得很别扭。

午后我去到花园里,但没有带枪。我对自己说过一定不走近“查谢金家的花园”,然而一股无法阻挡的力量却将我引到了那里——而且这一趟没白来。我还没来得及走近栅栏,就看见了季娜伊达。她双手捧着本书,正在小道上缓缓独行。她没有看见我。

我差点就让她这样走过去了,但忽然心有所领会,便咳嗽了一声。

她转过头,但没有停下来,只用手弄着圆草帽的蓝色宽带子,静静地向我抿嘴浅笑,又把目光盯住了书本。

我摘下鸭舌帽,站在原地迟疑了一下,怀着沉闷的心情走开了。“我对她算得了什么呢?”我(天知道为什么)用法语低声说道。

我后面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我回过身去看——父亲正迈着轻快的步伐向我快步走来。

“那就是公爵小姐?”他问我。“是公爵小姐。”“难道你认识她?”“今天早晨在公爵夫人家见过她。”

父亲停下脚步,接着脚跟猛地一转,往后走去。赶上季娜伊达后他落落大方地向她弯腰敬礼。她也弯腰回了礼,脸上十分诧异的神色,并且放下了书本。我看见她目送他的样子。我父亲的穿着总是非常优雅、细致而又十分诧异;但我从来没有感到他的身材比现在更挺拔,我父亲灰色的宽檐儿帽戴在毛发稀疏的头上从来没有比现在更帅气。

我曾抬步向季娜伊达走去,然而她连看也不看我一眼,又捧起书走开了。

6

整个晚间和翌日早上都被我在心里沮丧的呆滞状态中打发过去。记得我曾试图看点儿功课,也拿起过卡依达诺夫的书,但是只见这本著名教科书中行距宽松的字行和书页在我眼前晃来晃去,却一个字也读不进去。我连续十遍念着同一行字:“尤里乌斯·凯撒以英勇善战而闻名”——却一个字也没有理解。于是把书仍在了一边。午餐前我又抹上香膏,穿上常礼服,系上领结。

“你这是干什么?”母亲问我。“你还没有当上大学生呢,天晓得你能不能通过考试。再说那件上装做了才没多长时间,不该把它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