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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初恋(7)

午后客人们又在侧屋里聚集——公爵小姐出来见他们了。如同那个让我难忘的第一个夜晚一样,全体人马都到齐了,一个也不少:尼尔马茨基也挣扎着来了;马依达诺夫最早到的——他带来了他的新诗作。又开始做方特游戏,不过不再有像从前那样有失礼仪、嬉笑乱闹、吵吵嚷嚷的乖张举动——茨冈人式的成分已无影无踪。季娜伊达给我们的聚会加入了新的情趣;我以侍从身份坐在她身边。她顺便提出建议,要求出题的人讲一个自己的梦;但是这个建议失败了。大家讲的梦要么十分乏味(别洛符索罗夫梦见用鲫鱼喂马,马头是木头做的),要么生拉硬拽,是编造出来的东西。马依达诺夫给大家讲的故事比较完整:有墓穴、手拿七弦琴的天使、会说话的花朵、远方传来的声音等。但季娜伊达也没有让他讲完。

“既然已经到了杜撰的地步,”她说,“那就让每个人都讲个一定是编造出来的故事吧!”轮到第一个讲的又是别洛符索罗夫。年轻的骠骑兵发愁了。“我可什么也编造不出来!”他喊道。“那有什么难办的!”季娜伊达接他的话说。“您假设一下,比如您已经结婚,您就告诉我们您打算怎么和您妻子共度时光。您想将她关在屋里吗?”

“我想把她关起来。”“您本人愿和她坐在一起吗?”“我一定会陪她一起坐的。”“太棒了。那么如果她对您厌烦了,她背叛了您你会怎么做?”“我会杀了她。”“要是她逃跑了呢?”

“我会把她追回来,然后再杀了她。”“是这样。那么,假如我是您的妻子,这时您会怎么办呢?”

别洛符索罗夫不说话了。“我会杀了自己……”季娜伊达笑了起来。“我看得出来,您这个人挺好对付。”

第二个轮到的是季娜伊达。她抬眼望着天花板,沉思起来。

“是这样,大家听着,”她终于开始了,“我想出来的故事是这样的……你们想像有座金碧辉煌的宫殿,一个夏夜,一个美仑美奂的舞会。举办这个舞会的人是一位年轻的女王。到处是黄金、大理石、水晶、丝绸、火焰、宝石、鲜花、香烟,总之想得出的奢华的东西都应有尽有。”

“您喜欢奢华吗?”卢申打断她的话。“奢华是美,”她回答说,“我喜欢一切美的东西。”“比最美的东西还要喜欢吗?”他问。“这句话好狡猾,我不明白。别打岔。总之,是个豪华的舞会。嘉宾如云,个个都年轻、英俊、身姿飒爽,个个都对女王爱得如痴如醉。”

“宾客里面没有女宾吗?”马列夫斯基问。“没有——哦,请稍等——有。”“而且不好看?”

“美得让人着迷。但是个个男人都爱上了女王。她身材高挑,苗条优美;黑头发上有一个小小的黄金头饰。”

我看了看季娜伊达——在这一刹那,我觉得她远比我们大家高大,从她白皙的前额到凝聚不动的双眉都洋溢出如此闪烁的智慧和控制万物的力量,使我心里想道:

“你自己不就是这个女王吗!”

“大家聚在她周围。”季娜伊达继续说。“大家都用尽所有阿谀逢迎的言词来讨好她。”“她喜欢恭维吗?”卢申说。“真烦人!老是打断别人说话……谁不爱听好听的话?”

“还有一个,最后一个问题,”马列夫斯基说,“女王有丈夫吗?”

“这一点我根本想过。不,为什么要有丈夫?”“当然,”马列夫斯基接口说,“为什么要有丈夫呢?”“别说了!”马依达诺夫喊道,他的法语说得极差。“谢谢,”季娜依达对他说。“就这样,女王听大家说话,听音乐,但是对任何人都不瞅一眼。从上到下,从天花板到地板,六扇窗户洞开。窗外是闪着大星星的漆黑天空和栽满大树的黑魃魃的花园。树附近是一个喷泉:水柱在黑暗中泛着白光,长长的,长长的,好像一个幽灵。透过人声和音乐女王听得见轻轻的水溅声。她望着,心里想道:先生们,你们大家都高贵、聪明、有钱,你们围着我,把我的每句话视为圣旨,人人都乐意在我脚边死去,你们都在我的控制之中……可是那边,喷泉旁边,在那欢腾跳跃的水边,一个人站着,等着我,他是我所爱的,我在他的控制之中。他身上既没有华丽的服饰,也没有珠宝,任何人都不认识他,然而他却在等着我,并且坚信我会到来——我真的会到来,而且当我想到他身边去,想和他待在一起,和他一同在花园的暗处、在树叶沙沙的声响和喷泉水溅声的掩护下约会时,没有一种权力能够制止我……”

季娜伊达停下来不说了。“这是臆会吗?”马列夫斯基狡诈地问。季娜伊达根本没理会他。“先生们,咱们会怎么办呢,”卢申忽然说,“假如咱们都身在宾客之中而且知道这位女王的心上人的情况的话?”

“稍等,稍等,”季娜伊达插话说,“让我本人告诉你们每个人该如何做。您,别洛符索罗夫,向他发起决斗;您,马依达诺夫,可以为他写一首题铭诗……不过,不,您不会写题铭诗:您还是像巴比埃那样写一首长长的抑扬格诗给他,并且在《电讯》杂志上发表。您,尼尔马茨基,向他借……不,您还是向他发债获得利息;您,大夫……”到这儿她停止不说了。“就是您该如何做我可不知道了。”

“按照御医的身份,”卢申回答说,“既然女王无暇顾及来宾,我想建议女王取消舞会……”

“也许您是对的。那么您呢,伯爵?”

“我?”马列夫斯基含着一丝居心叵测的笑容重复说。

“您会给他送去一块含毒的糖。”马列夫斯基的脸轻轻地抽动起来,瞬间露出一副犹太人似的表情,不过马上就大笑起来。“至于您,伏尔台玛尔……”季娜伊达接着说,“不过,行了;让咱们玩别的游戏吧。”“伏尔台玛尔先生,作为女皇的侍从,该在她向花园奔去的时候帮她提起她的长裙。”马列夫斯基刻薄地说。

我脸刷地一下红了起来;然而季娜伊达敏捷地把一只手搭在我肩膀上,略微站起身子,用微微发抖的嗓音说道:

“我从来就没有赋予过伯爵大人粗俗莽撞说话的资格,所以请您马上离开这地。”她向他指了指门口。

“原谅我,公爵小姐!”马列夫斯基脸色惨白,呐呐地说。

“公爵小姐说得没错。”别洛符索罗夫也站起来大声说。

“我,说实在的,怎么也没有想到,”马列夫斯基接着说,“我的话里头,似乎没有那样的……我根本脑子里从来想过要侮辱您……原谅我吧。”

季娜伊达用冷漠的眼光回头瞧了他一下,轻轻地发出一声冷笑。“也许像你说的那样,那就请留下吧!”她做出一个不屑一顾的手势说。“我和伏尔台玛尔先生真不值得为你的话生气。您以出言不逊为乐事……那就自便吧。”“请原谅我!”马列夫斯基再次说,而我在回想季娜伊达的举止时却想道,真正的女王怕不会比她更加居高临下地向出口伤人者手指房门的。这个场面过后,方特游戏持续了没有多长时间。大家都感到有点不自在,与其说是由于这个场面本身,倒不如说是由于另一种说不清楚,却令人觉得沉重的感觉。谁都不说,但是每个人都意识到它存在于自己和邻座的心里只是心照不宣罢了。马依达诺夫给我们朗诵他的诗——马列夫斯基以最大的热情为她喝彩。“他现在多么想装出一副仁慈心肠呵!”卢申在我耳边轻轻说。不久我们就分手了。季娜伊达忽然冥思起来。公爵夫人差人来说她头正痛着。尼尔马茨基开始诉说自己的风湿病……我许久不能入眠,季娜伊达的故事令我吃惊。

“故事里莫非隐含着有所指?”我自问道。“可是她暗示谁?暗示什么?如果确实有某种暗示……那怎么办?不,不,不可能。”我翻身将头从一侧滚烫的脸颊枕到另一侧脸颊上,轻声自语着。然后我想起了季娜伊达讲故事时的表情,想起了在无愁园卢申的大声呼喊,季娜伊达对我态度的突然转变——我在胡思乱想中不知所措了。“他是谁?”这三个字犹如画在黑暗中一般,伫立不动地出现在我面前;仿佛有一朵不祥的阴云低垂在我的头顶——我已经感受到它的压力——,我正在等待它訇然压将下来。近来对查谢金家的很多事情我已司空见惯,许多事已见怪不怪了;他们家里的混乱不堪,脂油做的蜡烛头,折坏的刀叉,脸色阴沉的伏尼法蒂,衣衫破旧的女佣,公爵夫人本人的谈吐举止——这一切奇怪生活已不再令我震惊……但是对于今天我朦朦胧胧地感受到的东西,我还习惯不了……“风流女子”,一次我母亲这样说她。风流女子竟会是她,我的偶像,我崇拜的对象!这样的称呼涤涤地刺痛了我,我用睡觉来想方设法避免再听到这个字眼儿,并为她愤愤不平。何况只要能成为喷泉旁边的那位幸运儿,究竟有什么事我不能同意,什么东西我不能奉献呢!我心中激动万分起来。“花园……喷泉……”我想道。“我得到花园里去才行。”我麻利地穿上衣服,溜出屋去。暗夜沉沉,树叶轻轻发出声音;静静的寒气从天而降,从菜园里飘来阵阵土茴香的气息。我走遍了所有的林荫道,轻轻的脚步声使我既紧张又兴奋;我停下脚步等着,听到自己心脏的跳动声——跳得又响又快。终于我走到了栅栏前,靠在一根细杆子上。忽然——也许是我的幻觉?——离我几步远的地方闪过一个女人的身影……我努力向黑暗处注视,我屏住了呼吸。这是什么?我听到了脚步声?或者这还是我自己的心跳声?“谁在那儿?”我用只有自己才听得见的声音悄悄说。这又是什么?是强忍住的笑声?还是树叶沙沙的轻响……还是耳边的唏嘘叹息?我感到恐惧……“是谁在那里?”我又一次说,声音变得更低了。

过了一会空气开始流动起来,天空闪过一道火红色的光带,是一颗流星的划过。“季娜伊达?”我想问,但是话到嘴边又截住了。突然,就如平日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那样,周围变的万籁俱寂……连螽斯也不再在树丛里唧唧啼鸣,只听到某处传来闷的一声关窗的声音。我站了一会儿,又站了一会儿,便回到自己房间,走到已经变凉的床前。我感到一阵奇怪的激动,就如我去赴过约会了,但是只剩我孤单的一个人,而且是从别人的幸福旁边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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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我见到了季娜伊达,但只是一闪而过,她和公爵夫人正坐马车到某一个地方去。不过我看到了卢申,他只牵强招呼了我一下;也见到了马列夫斯基。年轻的伯爵咧开嘴笑了笑,友好地和我搭起话来。所有拜访侧屋的客人中,只有他会转到我们家来,而且取得我母亲的好感。父亲对他则爱理不理的,对待他的态度简直带有轻蔑性。

“啊,侍从先生,”马列夫斯基开始说,“见到您非常高兴。您那美丽的女王怎么样?”

他那经过充分睡眠而显得精神焕发、漂亮的脸蛋此时此刻使我厌恶极——他看我的目光是那么鄙视和下流,所以我根本不搭理他。

“您还在不高兴?”他继续说。“没有必要。您的侍从的称呼不是我喊出来的,而作为侍从对女王更应当常伴身边。请允许我向您指出,您未能很好履行自己的职责。”

“你什么意思?”“侍从和自己的女主人应当形影相随;侍从应该了解一切,知道女主的一切情况人,应当注视主子的一举一动,”说到这里他压低了声音补充了一句,“不分白天和夜晚。”

“您到底想说什么?”“我想说什么?我好像已经表述得明明白白了。不分昼夜。白天还勉强凑合得过去,白天又光明,人又多;可是夜间呀——恰恰得等待灾难降临。我建议您每到夜间就不要休息了,去观察女王周围的情况,竭尽全力去观察动静。请记住——在花园里,夜间,喷泉边——正是这些地方需要去守候。您将会对我表示感谢。”

马列夫斯基笑起来,背朝我转过身去。可能他对我说的话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含义。他被公认为一个装腔作势的好手,在假面舞会上以善于耍弄别人而著称,而那几乎渗透他全身的随随便便的虚情假意则对此举大有帮助。他不过是想寻我开心,但是他说的每一个字却像毒针一样刺伤了我每个神经。血液冲上了我的脑门。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我喃喃自语道,“好!看来我不是莫名其妙才去花园的!这样的事可不会经常发生的!”虽然我实际上并不知道什么事,我却大声喊了一句,还用拳头捶了一下自己的胸脯。“光顾花园的难道是马列夫斯基本人呢?”我暗想(也许他说走了嘴:这样的恶作剧他是干得出来的),“还是另有其人?(我家花园的栅栏是很低的,可以很轻松地爬过去。)不过那人要是让我碰见,他不会有好下场!我可没有叫谁在那里和我会面!我会向全世界,还有她这个叛徒(我终于把她称为叛徒了)证明,我是会报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