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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初恋(8)

我回到自己房间,从书桌抽屉里拿出前不久才买的一把英国小刀,摸了摸锋刃,便皱紧双眉,怀着冷静、专注的果敢心理将刀放进口袋,好像这种事对于我早已习以为常了,而不是第一次。我怀着仇恨,情绪激动,心如铁石;直到夜间我没有舒展过眉头,一直闭紧嘴唇,不时地来回走着,手插在衣袋里紧握着温热的小刀,预先准备着去干一件可怕的事情。这种从未有的新感受使我觉得很刺激,快乐,所以关于季娜伊达本人我反而很少去想了。我眼前模模糊糊出现各种幻影:阿乐哥,这个年轻的茨冈人——“年轻的美人,你去哪儿?——躺下……”,然后是:“你浑身是血!哦,你干了什么?”——“没有什么!”我脸上挂着何等残忍的笑容重复着这句话:“没有什么!”父亲不在家。母亲一段时间来一直不爱说话、怒气冲冲,不过她却注意到了我那烦躁忧愁的样子,吃晚饭时对我说:“你干吗老是不高兴?”我只用平静的冷冷一笑做为对她的回答,心里却在想:“要是他们知道!”时钟敲响11点。我回到自己房里,但没有脱衣,我在等待午夜的来临,终于敲响了午夜的钟声。“时间到了!”我从牙缝里轻轻挤出这几个字,然后把钮扣一直扣到领口,甚至挽起了袖子,走向花园。

我已事先选定了守候的地点。在花园末端,分隔我家和查谢金家范围的栅栏靠在公墙上的地方,长着一棵孤零零的云杉。站在云杉低垂稠密的枝叶下面,不管夜有多么黑,都能清楚地看到四周发生的事。这里有一条蜿蜒曲折的小道,我总觉得它神不可测。小道像蛇一般从栅栏下弯曲而过,直通耸立在层层叠叠的合欢树间的一个圆圆的亭子,栅栏的这一处留有翻越的痕迹。我来到云杉树边,依在树杆上,开始守候。

夜,如同昨夜一样万籁俱寂;但是天空阴云比较稀疏,所以灌木丛的树影,甚至长在高处的花影,更加清晰可辨。等候的刚开始令人焦急,几乎有点恐怖。我已决计应付一切,我只一门心思地考虑自己如何采取行动。是大喝一声:“哪儿去?站住!放明白点,要不死路一条!”还是直接一刀捅过去?每一个声音和树叶的响动,我都觉得非同小可,非同一般……我秣马厉兵……我向前弓起了腰……然而过了半个小时,又过了一个小时,我的热血开始平静并冷却下来;认为自己在做一件无用的事情,认为我有点可笑,认为不过是马列夫斯基在耍弄我。这样的意识开始潜入我的心中。我离开自己埋伏的地方,走遍了整个花园。仿佛有意似的,哪儿也没有丝毫声息;万物都安息了,连我家的狗也在篱笆门边缩成一团进入梦意了。我爬上暖房的废墟,看到了呈现在眼前的远处的田野,想起了与季娜伊达的相遇,于是陷入了沉思……我愣了一下……听到嘎吱一声开门的声音,然后是枯枝折断的轻细声响。我一下从废墟上跳下来,停在原地愣住了。花园里分明传来敏捷、轻微、然而小心谨慎的脚步声。脚步声渐渐向我走近。“就是他……终于他来了!”我心里马上想到。我颤颤巍巍地从口袋里掏出刀子,颤颤巍巍地将它打开,眼里冒出一颗颗红色的火星,由于恐惧和仇恨头上的毛发都抖动起来……脚步声是直接部我这方向来的——我弓起身子,迎上前去……出现一个人影……天哪!是我父亲!

我立刻认出了他,尽管他浑身裹在一件深色的风衣里,宽檐儿帽低低地挡住了面孔。他踮起脚从我身边走过。他没有发现我,尽管我毫无遮挡,不过我使劲地弓着身体,紧缩成一团,差不多要碰着地了。醋意十足、准备杀人的奥赛罗突然变成了一个中学生……父亲的突然出现太使我惊愕了,所以起初我竟然没有发现他从哪里走来,又在哪里失去踪影。这时我才挺直身子想着:“父亲为什么此刻会在这里出现?”——想到这一点时四周已经恢复宁静了。我吓得把刀子掉进了草丛,但是没有去找它,我心里感到十分羞耻。我一下子明白过来。我已经在回家的路上,但是我走到我那张位于接骨木树下的长椅前,看了一眼季娜伊达卧室的小窗。小小的一块块稍有点外凸的窗玻璃,在夜空的微光下泛出暗淡的蓝色。突然间——玻璃的颜色变了……玻璃后面——这一点我看见了,看得一清二楚——小心谨慎,轻轻地落下了白色的窗帘,一直下到窗台——然后就静止不动了。“这是怎么回事?”当我重新回到自己房里时,几乎是身不由己地出声说道。“是梦,偶然性,或者……”忽然间进入我脑海的设想是如此新鲜与奇怪,使我甚至不敢往下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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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起床时我感到头痛。昨夜的激情早已消失殆尽。它已为沉重的困惑和某种从未有过的忧伤所覆盖,仿佛我心中的某种信念正在消亡。

“您干吗看起来像只被掏出了半拉脑子的兔子?”卢申见到我时对我说。

早餐时我偷偷地时而看看父亲,时而看看母亲。他像往日一样,心平气和;她也像平时一样,默默生气。

我等待着,看父亲会不会像他有时对待我的那样,开口和我说话……然而他连往日平常的爱抚也没有给我。“把这一切都告诉季娜伊达?”我想道。“反正我和她之间的关系完了。”我便去她家里,但是不仅一句话也没跟她说,——连机会都没有,尽管我非常想这么做。公爵夫人家来了一位从彼得堡来度假的亲生儿子,中等军官学校的学生,大概十二岁。季娜伊达马上吩咐我来陪她的弟弟。

“现在向您,”她说道,“亲爱的伏洛佳(这是她第一次这样称呼我),介绍一个伙伴,他也叫伏洛佳,请和他好好相处;他比较腼腆,不过心眼不错。陪他逛逛无愁园,和他在那儿玩玩,照顾着他点儿。您会这样做的,是吗?您的心肠也那么好!”

她亲切地把一双手搭在我的肩头,我便没了主意。这个小男孩的到来使我也变成了一个男孩。我一言不发地望着军官学校的学生,他也默默无言地盯着我看。季娜伊达放声大笑,把我们两个人往对方互相一推。

“拥抱一下吧,孩子们!”我们拥抱了。

“我带您去花园里遛遛,好吗?”我问军官学校学生。“请吧。”他回答我的嗓音是暗哑的,纯粹军官学校学生式的。

季娜伊达又开心大笑起来……我发现她的脸上从未见过这么迷人的光彩。我和军官学校学生便出发了。我家花园里有一副挂了多年的秋千,我把他放到小木板上坐定,就推他荡起来。他身穿一套饰有宽宽的金色绦带、用厚昵制作的新制服,坐着纹丝不动,两手紧紧攥住绳子。

“您把领口解开吧。”我对他说。“没关系,先生,我们已经习惯了,先生。”他说道,咳了一声。

他与他姐姐长得很像,尤其是那双眼睛。为他服务我感到愉快,与此同时揪心的忧伤却在暗暗地啃啮我的心。“如今我真的是一个小孩了,”我想着,“可是昨天……”我想起了昨天夜间我掉落小刀的地方,发现了它。军官学校学生管我要走小刀,摘了一根元叶当归的粗茎,把它削成一个吹管,吹了起来。奥赛罗也吹了起来。

然而晚间,就是这个奥赛罗,当季娜伊达在花园的角落找到他,问他为什么这么悲伤时,他在她手上哭得有多伤心。我泪如雨下,使她惊异不已。

“您怎么啦?发生什么事啦,伏洛佳?”她接连说道,当看到我一言不发,只知道哭泣时,她曾想来亲吻我满是泪痕的面颊。

然而我扭过了身体,透过哭声轻轻说道:

“我都知道了;您为什么耍弄我?您需要我的爱情有什么用?”“我对不起您,伏洛佳……”季娜伊达说。“唉,我的罪过太大了……”她又说道,用力握紧了两手。“我心里有多少不检点、阴暗和过错的东西……不过现在我并不是在耍弄您,我爱您——您竟然不想想为什么和怎么样……可是您到底知道了什么事?”

我能跟她说什么呢?她站在我面前,看着我——而我,彻头彻尾地整个人都属于她,只要她看着我……过了不久之后我和军官学校学生,和季娜伊达已经在互相追逐地奔跑玩耍了。我没有流泪,我在笑,虽然肿胀的眼皮下面笑得挤出了眼泪。我的颈上系着季娜伊达的带子,把它当成领带,当我抓住了她的腰肢时开心得大叫起来。她和我做了她喜欢做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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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人非得要我认真叙述自从那次失败的夜间探险以来一周之内我的情况,我会非常尴尬。这是一段奇特的、烦躁不安的时间,是一种杂乱无章的状态,在这种状态下各种迥然不同的感情、情绪、疑虑、希望、快乐和伤痛,似旋风一般不停地转动;如果一个十六岁的男孩已经能够反思自我的话,我却不能,我不敢了解任何事情;我只是急忙地度完傍晚前的白昼;而夜晚我便进入梦乡……孩子般的缺少沉思、周密的习性此时对我大有好处。我不想知道别人是否爱我,也不乐意向自己承认别人不爱我:对父亲我避而不见,但是对季娜伊达我却无法躲避……在她面前我如火烧一般难受……然而这团使我燃烧、使我融化的火究竟是怎样东西,我没有必要去了解啊——能甜甜蜜蜜地燃烧、融化,对我来说是一种快乐。我沉浸在这些感受中间,自己对自己玩聪明,摆脱一切回忆,对料想到今后要发生的事视而不见……这种饱食终日的状态可能不会延续多久……雷鸣电击般的打击一下子会阻止这一切并将我抛入一条新的轨道。

一次在午前经过相当长时间的散步回到家时,我吃惊地得知我将独自一人用餐。父亲出门去了,母亲身体不好,没食欲,把自己关在了卧室里。从佣人们的表情我猜测发生了什么非同一些般的事……向他们去打听我又不敢,不过我有一个朋友,掌管伙食的年轻人费利浦,他对诗歌喜欢得不得了,又是个吉他手,于是我便去找他。从他那里得知父亲和母亲大吵了一场(在女佣房里每句话都听得清清楚楚;许多话都是用法语讲的,但是女佣玛莎曾在巴黎来的女裁缝那里呆了五年,所以听得明白);母亲责备父亲行为不检点,责备他去相识邻家的小姐,父亲起先为自己辩解,后来气急了,反过来说了一句很刺伤母亲的话,“好像是关于她年龄的”,为此母亲哭了起来:母亲还提到了存款单的事,似乎是给了老公爵夫人的,而且对她的评价极差,对小姐也一样,于是父亲向她发出了威胁。

“由于一封匿名信,”费利浦接着说,“不幸的事就都发生啦,可是谁写的,却不清楚;要不这些事怎么会暴露的呢,什么原因也没有。”

“难道真的出了什么事?”我费劲地说,与此同时我的手脚变得冰凉,胸口深处有什么东西开始发抖。

费利浦耐人寻味地眨了眨眼。“的确是,这样的事是藏不住的。虽然您爸爸已经够谨慎的,但是他应该,比方说,雇一辆马车,或者在那里……只有一个是不行的。”

我打发走了费利浦,便倒在了床上。我没有痛哭一场,也没有陷入绝望,我不知道这一切是在什么时间,又是如何发生的,我不感到吃惊,怎么以前就猜不到呢,——我甚至没有埋怨、责怪我的父亲……对于我知道的那件事,我是无可奈何的,这突然降至的新的发现将我彻底摧毁了……一切都结束了。我所有的花朵被一下子拔了起来,被撒得遍地,倍受践踏蹂躏,散落在我的四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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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母亲扬言要回城去。早晨父亲走进她的卧室,和她单独坐了很久。谁也不知道他对她说了些什么,不过母亲已经不再哭泣;她平静下来,已提出要吃饭了,但是在自己屋里吃,也不改变自己的决定。我记得我徘徊了一整天,不过花园里没再迈进过一步,也没有向侧屋再看过一眼,——可是到晚上我却目睹了一个震惊的场面:我父亲挽着马列夫斯基伯爵的手出来,带他经过大厅来到前厅,当着佣人的面冷若冰霜地对他说:“前几天有人向大人指点一间屋子的一扇门;现在我不准备和您一块进去作解释,但是我有幸奉劝您,如果您再光临寒舍的话,我就会将您从窗口扔出去。我不喜欢您的笔迹。”伯爵弯着腰,咬着牙,蜷缩着身子离开了。

开始整理行李准备搬回城去,到阿尔巴特街,那里我们有一幢房子。想必父亲自己也不希望再在别墅待下去;但是很明显地已经恳求过母亲不要再闹事。一切进行得悄无声息,井井有条,母亲甚至吩咐人去向公爵夫人致意并向她表示抱歉,由于身体不适不能在走之前到她家拜访。我晃来晃去像个呆子一样,内心只希望这一切快点结束。脑子里有一个念头总是无法摆脱:她这样一个妙龄少女——而且毕竟还是一位公爵小姐——怎么会决定走这一步,她明知我父亲是有家室牵扯的人,而且明知自己有可能嫁给,比如说,就是别洛符索罗夫吧?她到底想要什么?她怎么不怕葬送自己的前途?对了,我心里想,这就是爱情,这就是****,这就是忠贞不渝……于是我想起卢申说过的话:甜甜蜜蜜地为别人牺牲自我。有一次我有机会看见侧屋一扇窗户里的白色的影子……“难道是季娜伊达的倩影?”我想道……一点没错,是她的面容。我忍不住了。我要对她说最后的道别才能离开这儿。我找到了一个方便的时刻,便往侧屋走去。

在客厅里公爵夫人见到我时还是像她往日那样不拘小节、我行我素地打招呼。

“什么事啊,老弟,这么早就惊动您啦?”她一面把鼻烟塞到两个鼻孔里,一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