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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初恋(10)

一下子我惊住了,我心里怀着不清楚的恐惧,开始向后跑,跑完整条胡同后,差点漏过艾列克特里克,我才回到了河边。我什么也想像不出来。我知道我这位平日冷静而非常理智的父亲有时会突然爆发出某种疯狂的举动,但是我无论如何也搞不清楚刚才我所见到的一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不过我当时就意识到,不论我能活多长时间,要我忘掉季娜伊达的刚才这个动作,她的眼光、笑容,是永远也办不到的,她的形象,这个新的、忽然出现在我面前的形象,永远地刻在了我的记忆里。我木然地看着河水,情不自禁淌下了泪水。她在挨打,我想着,挨打……挨打……“喂,你怎么啦,把马给我!”响起了我父亲的声音。

我呆呆地将马缰交给他。他跳上艾列克特里克的脊背……受惊的马前蹄凌空而立,向前一纵跃出约一丈半远……但是父亲很快就降服了它;他用马刺刺了它的两胁,又用拳头打了一下它的颈部……“唉,鞭子没有了!”他说道。

我想起了那根鞭子刚才发出的可怕声,身子不由一抖。

“你把鞭子掉哪儿啦?”过了一会儿我问父亲。父亲没有理睬我,独自往前奔去,我追上了他。我想我一定要见到他的脸部不可。“我不在你感到寂寞吗?”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

“有一点儿。你把鞭子掉哪儿啦?”我又问他一遍。父亲飞快地瞟了我一眼。

“我把它丢了。”他说。他沉思起来,低下了头……这时我才第一次,也差不多是最后一次看见他那冷峻的面容上竟能显现出几丝温柔和怜惜。

他又飞奔而去,而且我已追不不上了。我比他晚一刻钟回到家。

“这就叫爱情!”夜间我坐在书桌前又自言自语,这时书桌上已开始有练习本和书籍,“这就叫****!按理说怎么能不发脾气呢,不管挨了谁的打,怎么能接受呢!况且是挨了最亲爱的人的打!可是看起来,如果你爱上了他,是能够忍受的……而我呢……我猜测……”

最近一个月我成熟了不少——我心里另有一种难以捉摸、使我迷惑紧张和难以言表的情绪。这种情绪好象一张美丽、却严厉的面孔,你在朦朦胧胧中竭力想看清楚,却办不到……我觉得在这样一种情绪面前,我的爱情,曾使我满怀激动和悲伤的爱情,似乎只不过是一种微不足道、幼稚和不值一提的事情……就在这天夜里我做了一个奇特而恐惧的梦。我梦见自己向一个低矮昏暗的房间里走去……父亲手拿鞭子站着,跺着双脚;季娜伊达萎缩在角落里,不是她手上,而是在她脑门上,有一条殷红的鞭痕……在他们俩的后面满身鲜血的别洛符索罗夫正站起来,张开苍白的嘴唇,怒气冲冲地向父亲发出威胁。

两个月后我进了大学,半年以后我父亲在带家人刚迁到彼得堡之后不久,就在那里离开了人世(由于中风)。死前几天,他收到一封莫斯科的来信,这封信曾使他兴奋不已……他曾到母亲那里求她一件事,据说他,我的父亲,居然潸然泪下!就在他中风那天早上,他曾提笔给我写了一封法文信。“我的儿子,”他写道,“你应当畏惧女人的爱情,畏惧这样的幸福,这样一个有毒的东西……”在他死后母亲往莫斯科寄了相当不菲的一笔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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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大约四年。我刚大学毕业,还不太知道自己应该从哪里开始,走向社会,只能暂时闲在家里。一天晚上我在剧院里与马依达诺夫偶然相遇。他已经结婚并且已在供职谋生;但是我看不出他有什么和以前不一样的地方。他仍然会莫名其妙地激动兴奋,依然会突然地沮丧失落。

“您知道吗,”他对我说,“顺便告诉您,多尔斯基夫人在这里。”

“哪一位多尔斯基夫人?”“您怎么会忘记?从前的查谢金娜公爵小姐,我们大家都曾对她着了迷,您也一样。还记得吗,在别墅,无愁园附近?”

“她嫁给多尔斯基啦?”“没错。”“那么她在这儿,剧院里?”

“不,在彼得堡,这几天她来这里了,准备出国。”“她丈夫是何许人也?”我问。

“一个十分不错的青年人,有财产。是我在莫斯科时的同事。您知道,出了那件事以后……想必这件事您该是知道得清清楚楚的……(马依达诺夫耐人寻味地抿嘴笑了笑)她要给自己找个如意郎君还不容易……凭她的聪明任何事都是可以做到的。去看看她,她见了您会很高兴的。她变得更加漂亮了。”

马依达诺夫给了我季娜伊达的地址——台姆特饭店。对往事的回忆在我心里跳动起来……我向自己许愿明天就去拜见我过去的“情人”。然而恰巧遇上一些别的事情分身无术,过了一个星期,又过了一个星期,当我终于去往台姆特饭店询问多尔斯基夫人时,方才知道,四天以前她因难产突然去世了。

我心里仿佛被什么东西拽了一下。我想到我原本是可以见到她的,却没能见到她,而且永远看不见她了——这个悲伤的念头与强烈的、不可辩解的自责心情,充满了我的脑海。“她死了!”我呆呆地望着看门人重复说,于是默默地走到街上,不知所措地走了。全部往事一下子浮上脑海,出现在我眼前。这个年轻、热烈、阳光的生命就这样匆匆地结束了,她急不可待、兴奋不安地向往追求的原来就是这样一个结局!我思考着这个问题,想像着那个亲切的笑容,那双明眸,那浅色的鬈发——就在一个狭窄的箱子里,在潮湿漆黑的地下——就在离苟且偷生着的我不远的地方,也许就离我父亲几步之遥……我努力发挥自己的想像力,一直这么想着,想着:

我从不动声色的嘴里听到死讯,我不动声色地将它聆听——我心里响起这两行诗句。哦,青春啊!青春!什么事都和你毫无关联,你似乎拥有宇宙间一切珍宝,连忧伤对你也是抚慰,哀伤对你也恰到好处,你傲慢,目中无人,你说:只有我一个人能生存下去,——走着瞧!而在你自己身边,岁月却在悄悄流逝,在踪影全无、难以计数地消失了,而且你心中的一切都在失去,犹如阳光下的蜡块,犹如残雪……或许你魅力的所在不在于有可能做到一切——而在于有可能觉得你做得到——一切,——正是在于你趁机释放了你不会用于做其它别的事情的力量,在于我们每个人都诚实地认为自己是个浪费生命的人,都真诚地认为他有资格说:“哦,如果我不白白地浪费时间,我会做出怎样的事来!”

当我只能叹息、和伤痛的感受刚刚送走转瞬即逝的我初恋的幻影时,这就是我……我所寄予的希望,就是我的期盼,就是我所预料的丰富多彩的前程?

而我的全部希望里又有什么已经实现了呢?现在,当我的生命已经开始笼罩上昏暗的阴影时,除了对于那瞬间消失的早晨的春雷的回忆,我还留下什么比这更清晰、更珍贵的东西呢?

然而我自谗自谤是没有用的。即使在当时,在那躁动的年轻时代,对于呼唤我的悲凉的声音,对于从坟墓那一边传入我耳际的严肃的声音,我没有置之不理。记得在获知季娜伊达死讯后又过了几天,出于我自己无法抗拒的强烈愿望,我到场替一个和我们住在一块的贫苦老妇人送了终。她盖着破衣褴衫,躺在硬板上,头底下枕着一只袋子,苦难、悲伤地离开了人间。她每时每刻都在同贫困痛苦的斗争中度过了一生。她没有看到过快乐,也没有品尝过甜蜜的幸福——照理说,她怎么能不为死亡、为自由、为宁静而高兴呢!然而只要她那生命垂危的躯体还在顽强斗争,只要她的心脏还在放在上面的那只寒冷的手下面跳动,只要她还没有消失最后的一点力气,老妇人还在祈祷,还在轻声自言自语:“上帝,请宽恕我的罪过吧。”只有当意识闪过最后一个火花的时候,对死亡恐惧与惊异的表情才从她双眸里消失。我记得,站在这个骨瘦如柴可怜的老妇人身边时我开始为季娜伊达感到恐慌,我开始想为她、为父亲——也为自己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