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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初恋(9)

我看了看她,心便放了下来。费利浦说过的“存款单”这个字眼儿曾让我很痛苦。她什么也没有疑问……起码我是这样感觉的。季娜伊达从隔壁房里出来,她身穿一件黑连衣裙,脸色苍白,头发散落着;她无语地拉起我的手,领我跟她走。

“我听见了您的声音,”她开始说,“马上就出来了。您就这么随随便便地撇下我们走了,狠心的孩子?”

“我是来向您告别的,公爵小姐,”我回答说,“看来再也没有机会见到您了。大概您已经听说我们要离开这里了。”

季娜伊达专注地看了我一会儿。“是的,我听说了。谢谢您来看我。我已经想到今后没有机会再见到您了。请别在回想起我来的时候把我想得那么可恶。有时我是折磨过您,但是毕竟我不是您想像的那么令人厌倦。”

她转过身去,靠在窗户上。“是的,我不是那样的。我知道您对我的看法不好。”“我?”

“是,就是……您。”“我?”我再次委屈地说,我的心依然在一种无法抗拒、难以表达的力量的驱使下颤抖起来。“我?季娜伊达·亚历山大罗芙娜,请相信,不管您做了什么事,不管您曾经怎么对待我,我将爱您,崇拜您,直至我生命的结束。”

她迅速转过身来,张开她的双臂,抱住我的头部,紧紧地、热烈地吻了我。天知道谁曾经是这长久的、诀别的亲吻所找寻的对象,可是我却贪婪地品味着它的愉悦与甜蜜。我知道这样的吻绝不会有第二次了。

“再见了,再见了!”我连连说。

她挣脱开去,走了,我也离别而去。我难以形容我离去时所怀的情感。我大概不会期望这种情感在今后会重现,但是如果我从未感受过这种情感,我恐怕会认为自己是个可怜虫之人。

我们搬回了城里。我没有很快摆脱已成为过去的那件事情,也没有很快就开始准备要做的事。我的创伤开始慢慢愈合。不过说实话的,我一点没有怨恨父亲的情绪。相反,在我眼里,他好像变得更高大了……这种矛盾现象只能让心理学家随他们所知道的情况去解释了。一次我在林荫路上散步,碰见了卢申,这使我说不出地高兴。我喜欢他坦率、真诚的性格,而且对他在我心里唤起的记忆而言,他对我是很美好的。我向他扑了过去。

“啊哈!”他说着皱起了眉头。“原来是您,小伙子!让我看看。您脸色还有点难看,不过看上去已经不像有当初那么糟糕样子了。看起来像个人了,不像一头家养的小狗啦。这就好。嗯,您怎么样?在干什么事吧?”我叹了口气。我不愿意骗他,却又难为情说实话。

“好啦,没关系,”卢申接着说,“别紧张。重要的是要正常地生活,不沉溺于甜言蜜语之中。否则有什么益处?不管风浪把你打到什么地方,都不会有好结果。人即使站在石头上,也还是要用自己的腿站着。我还老咳嗽……哦,别洛符索罗夫——您听到过他的消息吗?”

“怎么回事?没听说过。”“他杳无音讯,消失了。听说去高加索了。这对您是个警告,年轻人。问题的本质就在于人们不善于及时挥手作别,将网撕破。看来您已经顺利地跳了出来。注意,可别再掉进去。再见吧。”

“我不会再掉进去……”我想,“我再没机会见到她了。”然而我命中注定要再一次见到季娜伊达。

21

我父亲每天要骑马外出。他有一匹非常棒的掺有杂色的红棕色英国马,长长细细的脖子,长长的四腿,不知疲乏,性子暴烈。这马叫艾列克特里克。除了父亲谁也别想骑它。有一次他向我走来,心情不错,这种情况难得一见。他打算出门去,连马刺也戴上了。我开始恳求他带我一起走。

“咱们还是玩跳背游戏吧,”父亲回答我说,“否则你那匹矮脚马怎么追得上呢。”

“赶得上,我也戴上了马刺。”“那好,出发。”

我们出发了。我骑的是匹公马,又长又黑的鬃毛,腿力强劲,跑得飞快。当然,假如艾列克特里克全速奔跑,它要拼命跑才能跟上,可是我毕竟没有落下。我从未见过像我父亲那样的骑手;他骑在马上是那么英俊、风度洒脱,似乎连他的坐骑也有同感,并为他而感到骄傲。我们走过了所有的林荫路,到了处女原,跳越了几个栅栏(开始我不敢跳,但是父亲看不起胆怯之人,所以我就不再犹豫了)。我们从莫斯科河上走过了两次,所以我已经在想,我们正在走回家去,而且父亲也察觉我的马疲乏了,没想到他离开我拐到了与克里木浅滩逆向的方向,沿河径直驾马而去。我紧紧尾随。赶到堆放得高高的一堆旧原木前面时,他敏捷地从艾列克特里克背上跳下,让我也下马,然后把马缰交给我,要我就在这堆原木边等他一会儿,他自己则拐进一条小胡同,没影了。我开始在河岸上走来走去,手里拉着马。艾列克特里克一面走着,一面不时地晃头晃脑的,有时浑身发抖着,打着响鼻,发出嘶叫;到我停下不走时它又用蹄子轮番刨着土,尖叫着去咬我那匹马的脖子。言而总之,它的行动活像一匹宠坏了的纯种马。父亲没有回来。从河上飘来令人不爽的湿气;一阵小雨悄悄飘来,给我在一旁踯躅徘徊的那堆使我非常讨厌的、灰暗的原木溅上小小的深色斑点。孤单烦恼的情绪袭上我的心头,而父亲却仍没有回来。一个芬兰人岗警,头戴一顶像瓦罐一般的硕大的旧高筒制帽,手持一柄长钺,向我走上前来(其实在莫斯科河岸上要岗警干什么!)。那张老太太模样、满脸皱纹的脸向着我,对我说:“少爷,您在这儿牵着马做什么?让我来拉吧。”

我没有搭理他。他向我要烟抽。为了甩开他的纠缠(而且烦躁的心情正在折磨我),我向父亲离去的方向走了几步;接着走完整条胡同,直到转过拐弯处才停下脚步。在离我约四十步的地方,一幢小木屋敞开的窗前,父亲背对我站在那里,小木屋里坐着一个身穿深色衣服的妇女,虽然她的一半身体被窗帘挡住了,但还是可以认出,这个女人就是季娜伊达,她正在和父亲谈话。

我惊呆了。说实话这一幕始料未及。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快跑。“要是父亲回过头来,”我想道,“我就惨了……”可是一种奇特的感情,比好奇心更为强烈的感情,甚至比嫉妒更为强烈、比恐惧更为强烈的感情,使我停了下来。我开始偷偷注意他们的动静,努力谛听他们的谈话内容。父亲好象对某件事坚持不肯改变,季娜伊达则表示不同意。我发现她的脸是凄美、凝重的,含有难以表达的忠贞、忧郁、爱恋和某种绝望的表情——我想不起别的词汇来。她说的话都只是单个的字,眼皮一直低垂,只是带着一丝笑容——顺从而执着。单凭这一丝笑容我便能认出我过去的季娜伊达来。父亲抖抖肩,整整头上的帽子——这是他一惯表示反感的标志……接着我听到这样一句话:“您应该和这……分手。”季娜伊达挺直身子,伸出手去……突然我眼前发生了一件不敢相信的事:父亲猛地举起掸礼服用的鞭子,接着便听到在裸露的手臂上啪地猛抽一下的声音。我极力忍住差点就喊出声来;季娜伊达则颤了一下,无言地望了望我父亲,慢慢地将手举到自己唇边,吻了吻手上开始变红的鞭痕。父亲将鞭子仍在一边,急忙忙地跑上门廊的台阶,冲进屋去……季娜伊达回过身去,伸出双手,把头向后一仰,也离开了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