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猎人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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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孤狼(1)

傍晚我打完猎,独自驾着一辆赛跑马车回来。离家大约还有8俄里。我那匹脚力矫健的驯良的母马精神勃勃地在尘埃道上奔驰,有时打着响鼻,微微地晃着两只耳朵;那只疲劳的狗在车轮后步步紧跟着,仿佛被缚住在那里似的。暴风雨就要来了。前面有一大片淡紫色的乌云,从树林后面徐徐地升起;长长的乌云在我头顶疾驰,向我飞掠过来;爆竹柳惊慌地晃动着并簌簌作响。窒息的暑热忽然变成了潮湿的寒气,阴影迅速地浓重起来。我用缰绳抽了马一下,向溪谷里跑下去,穿过一条长满着柳树的、干枯的小川,跑上山,驶进了一个树林里。道路弯弯曲曲地伸展在我面前昏暗的茂密的榛树林中,我的马车费力地前进着。百年老橡树和菩提树的坚硬的根处处横断着马车深深的旧车辙上;马车一跳一跳地从这上面经过,我的马走得跌跌绊绊。狂风突然在上空怒号起来,树木咆哮起来,大颗大颗的雨点剧烈地敲打树叶。电光一闪,雷电大作,雨流如注。我的车子缓缓前行,走了没多久,不得不停下来,我的马陷在泥泞里,四下黑得什么也看不见。我好不容易躲进了一丛宽广的灌木下面。我缩着身子,遮住脸,耐着性子等待雨停。忽然,电光一闪,我瞥见路上有一个高大的人影。我就向这方向细细凝视——这人体仿佛是从我马车旁边的地上冒出来的。

“是谁?”一个响亮的声音问。“你是谁?”“我是这里的守林人。”我报了我的姓名。

“噢,我知道的!您是要回家去吧?”“是回家去。可是你瞧,这么大的暴风雨……”“是啊,暴风雨。”那个声音回答。白晃晃的电光把这守林人从头到脚照得通亮,紧接着响起来急促而爆裂的雷声。雨势加倍地大起来。“不会很快就停的。”守林人继续说。“怎么办呢!”“要不,让我领您到我家里去吧。”他若断若续地说。“那就麻烦您了。”

“请您坐着吧。”他走到马头旁边,拉住了笼头,把马从泞泥里拉了出来。马车启动了。马车像“海里的独木舟”一样摇摆着,我抓紧马车的垫子,吆喝着狗。我那可怜的母马费劲地在泥泞中跨步,有时滑一滑,有时跌一跌。守林人在车辕前面镜花水月般地东摇西晃,像个鬼影。我们走了很久,最后我的向导停了下来了。“我们到家了,老爷。”他语调平缓地说。篱笆门嘎地一声开了,几只小狗齐声叫起来。我抬起头来,借着闪电的亮光,看见围着篱笆的宽敞的院子里有一所小屋。从一扇窗子里透出暗淡的火光来。守林人把马拉到台阶旁,便敲起门来。“就来了,就来了!”传出一个尖细的声音,听见光脚板的踏步声,门闩嘎的一声拔开了,一个穿着破旧衬衫、腰里系着布条子的十一二岁的小姑娘手里提着一盏灯,出现在门口。

“给老爷照路,”他对她说,“我把您的马车放到屋檐下去。”

小姑娘瞥了我一眼,就走进屋里去,我跟着走了进去。

守林人的屋子只有一间熏黑的、低矮且空荡荡的房间,没有高板床,也没有隔墙。墙上挂着一件破烂的皮袄。长板凳上搁着一支单筒枪,屋角堆着一堆破布,炉子旁边摆着两只大瓦罐。桌上燃烧着松明,悲愁地亮起来又暗下去。在屋子的正中央,一根长竿子的一端上挂着一个摇篮。小姑娘熄灭了提灯,坐在一只小凳子上,开始用右手摇起摇篮,用左手整了整松明。我瞧了瞧周围——突然我的心郁结起来,夜晚走进农家屋子里真是很不愉快的事。摇篮里的婴孩不安而急促地呼吸着。

“你是一个人住在这里的吗?”我问小姑娘。“一个人。”她的声音几乎听不清楚。

“你是守林人的女儿吗?”“是守林人的女儿。”她低声回答。门咯吱一声响了,守林人低着头,跨进门槛来。他从地上拾起提灯,走到桌子边,把提灯点上了。“也许您不习惯点松明吧?”他说着,抖了抖鬈发。我瞅了瞅他。这样强壮的汉子很难看得到。他身材魁梧,肩膀宽阔,体格匀称。湿透了的麻布衬衫下面明显地露出他结实的肌肉来。卷曲的黑须髯遮住了一半他那严肃而刚毅的脸;一双紧挨着的阔眉毛底下,露着一对无畏的褐色的小眼睛。他把一双手轻轻地叉着腰,站在我面前。

我向他道谢,并问了他的名字。“我的名字叫做福马,”他回答,“我的绰号叫做孤狼。”

“啊,你就是孤狼!”我倍感好奇地打量着他。我从我的叶尔莫莱和别人那里,常常听见谈论守林人孤狼的话,附近所有的农人都像怕火似的那么怕他。听他们说,世界上还不曾有过这样尽心尽责的人:“一束枯枝都不让人家拿走;如果拿了他的,无论在什么时候,哪怕是深更半夜,他也会突如其来地出现在你的面前,而你也休想抵抗,因为他力大无比,而且像魔鬼那样灵活……没有什么能收买他,请他喝酒,送他钱,都没有用;无论怎样诱惑他都不行。有些人好几次想弄死他,可是不行——办不到。”邻近的农人们就是这样评说孤狼的。“原来你就是孤狼,”我重复说,“伙计,我听见人家说起过你。听说你是什么人都不放过的。”“我是尽我的职责,”他阴郁地回答,“白吃主人家的饭是不行的。”他从腰里拿出一把斧头来,蹲在地上劈起松明来了。“你没有老婆吗?”我问他。“没有。”他回答,使劲地挥了一下斧头。“是不是死了?”“不……是的……死了。”他说着,一边转开脸去。我不作声了,他抬起眼睛来看了看我。“跟过路的商人私奔了。”他带着苦笑说。小姑娘低下了头;婴孩醒了,哭喊起来;小姑娘走到摇篮边去。“喂,给他吧。”孤狼一面说,一面把一个脏兮兮的奶瓶塞在女孩子手里。“把他给丢下了。”他指着婴孩又低声地说。他走到门口,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老爷,您兴许,”他说,“不要吃我们那种面包的吧,可是我这儿除了面包……”

“我不饿。”“好,那就算了。我应该替您烧上茶炊,可是我没有茶叶……让我去看看您的马怎么样了。”他出去了,砰一声带上了门。我再度打量着四周。

我觉得这屋子比原先更显凄凉了。冷却的烟烬的苦味压迫着我的呼吸。小姑娘坐在原地,一动不动,也不抬起眼睛来;她有时晃几下摇篮,羞涩地把滑下来的衬衫往肩上一拉;她那双赤裸裸的脚一动不动地垂着。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乌丽塔。”她说时,愁苦的小脸儿垂得更低了。守林人走进来,坐在板凳上了。“暴风雨快要过去了,”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他说,“要是您想回去,我就送您出树林。”我站起身来。孤狼拿了枪,检查了一下火药池。“拿这个干吗?”我问。“林子里有人在捣鬼……在马谷那边有人在偷砍树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