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补充了一句,用以回答我的疑问的眼光。“从这里能听见吗?”“从院子里听得见。”我们一同走出去,雨已经停了,远处还有一团团沉重的乌云聚集着,有时还闪着长长的电光。但是在我们头顶某些地方已经露出深蓝色的天空,星星透过稀薄的、疾驰的飞云闪烁着。被雨淋湿、被风摇撼的树木的轮廓,开始在黑暗中呈现出来。我们倾听起来。守林人摘下帽子,低着头。“喏……喏,”他忽然说,伸手指了指,“瞧,挑选了这样的一个晚上。”我却除了树叶的沙沙声之外什么也听不出来。孤狼把马从屋檐底下牵出来。“我这样前去,”他又出声地说,“也许会让他溜掉的。”“我跟你一块儿去……可以吗?”“行,”他回答,就把马拉回去,“我们先把他捉住,然后我再送您回去,走吧。”
我们走着,孤狼走在前面,我跟着他。天晓得他怎么认得出路的,但是他只是偶尔停下来,而且也只是为了倾听砍树的声音。“喏,”他低声含糊地说,“听见吗?听见吗?”“在哪儿呀?”孤狼耸了耸肩膀。我们走下溪谷去,风静止了片刻,均匀的斧劈声清晰地传入我的耳朵里。孤狼瞧了我一眼,摇摇头。我们在湿淋淋的羊齿植物和荨麻中间继续前进。传来一阵低沉而持续的响声……“砍倒了……”孤狼喃喃地说。这时候天空越来越明净了,林子里稍微明亮了些。
我们终于走出了溪谷。“请在这儿等一下。”守林人轻声地对我说,弯下身子,举起枪杆,消失在丛林中。我开始紧张地倾听。在喧闹不已的风声中,我听见不远的地方有轻微的声响:斧头小心地砍树枝的声音,车轮的轧轧声,马的响鼻声……“往哪儿跑?站住!”突然响起孤狼的钢铁一般的喊声。另一个声音像兔子一般哀叫着……搏斗开始了。“坏蛋,坏蛋,”孤狼喘息着,反复地叫,“你跑不了……”我向喧吵的方向奔去,一步一跌地跑到了搏斗的地方。在那棵砍倒的树木旁边的地上,守林人在那里动来动去,他按住那贼,用腰带把他的两手反绑起来。我走上前去。孤狼站起身,把他拉了起来。我看见一个衣衫破破烂烂的、长着乱蓬蓬的长胡子的、湿淋淋的农人。一匹半身盖着凹凸不平的席子的瘦弱的马和一辆货车一起停在那里。守林人不吱一声;那农人也不作声,只是不时地摇动着脑袋。
“放了他吧,”我在孤狼耳朵边轻声说,“我来赔这棵树。”
孤狼不声不响,左手抓住马的鬃毛,右手拉着贼的腰带。“嘿,转过身子来,这笨家伙!”他厉声说。“把那斧头捡起来吧。”农人喃喃地说。“当然要捡起它!”守林人说着,一边捡起了那把斧头。我们便往回走。我走在后面……又开始稀稀拉拉地下起雨来,不久就转为倾盆大雨。我们好不容易才回到了那座小屋。孤狼把那匹抓来的马赶到院子中央,把农人带进屋里,把绑他的腰带松开了一些,叫他坐在屋角里。那小姑娘已经在炉子旁边睡着了,此时猛地跳起来,带着惊惶的神色默默地打量着我们。我坐在板凳上了。
“啊,好大的雨啊,”守林人说,“只好再等等了。您要不要躺一下?”
“谢谢你。”“因为您在这儿,我本来想把他关到储藏室里去的,”他指了指那农人继续说,“可是那门闩……”“让他在这里吧,别折腾他。”我打断了孤狼的话。
那农人皱着眉看了看我。我在心里发誓,无论如何得想办法放走这可怜的人。他在板凳上坐着不动。在灯光中,我能够看清楚他那憔悴而皱巴巴的脸、倒挂的黄眉毛、神色不安的眼睛、瘦削的肢体。小姑娘躺在他脚边的地板上,又睡着了。孤狼在桌子旁坐着,两手托着头。蚱蜢在屋角里叫响……雨打着屋顶,顺着窗子流下来。我们都没有吭声。
“福马·库齐米奇,”农人突然用低沉而衰弱的声音说,“啊,福马·库齐米奇。”
“你要干什么?”“放了我吧。”孤狼不回答。
“放了我吧……我只是饿得没办法了……放了我吧。”
“我知道你们的,”守林人沉着脸回答,“你们村子里全都是些窃贼偷儿。”
“放了我吧,”农人一再哀求说,“管家……把我们的家给毁了,真的……放了我吧!”
“毁了!……偷东西总是不应该的。”“放了我吧,福马·库齐米奇……别毁了我。你知道,你们的主人会要我的命,真的。”孤狼转过脸去。农人全身发起抖来,仿佛患热病而发着抖。他的头摇晃起来,呼吸不均匀了。
“放了我吧,”他沮丧绝望地一再哀求说,“放了我吧,看在上帝面上,放了我吧!我会赔钱的,真的,看在上帝面上。实在是饿得没办法呀……孩子们在哭,你知道。真的是走投无路了。”
“可是你还是不应该偷东西。”
“那匹马,”农人继续说,“那匹马,就把它……我只有这个畜生……放了我吧!”
“不行的,听见吗?我也做不了主,我要受处罚的。再说也不该放纵你们。”
“放了我吧!我穷得没办法,福马·库齐米奇,实在是穷得没办法了……放了我吧!”
“我知道你们的!”“放了我吧!”
“嘿,跟你有什么可讲的;老实待着吧,不然我可要……你知道吗?你看不见老爷在这里吗?”
那可怜的人垂下了头……孤狼打了个呵欠,把头靠在桌子上了。雨仍然下个不停。我等候着,且看如何了结。
农人突然挺直身子。他的眼睛里冒着火,脸都涨红了。“哼,好,你吃了我吧,好,看你吞得了我,好,”他说了起来,眯住眼睛,挂下了嘴唇角,“好,你这该死的凶手,你喝基督徒的血吧,喝吧……”
守林人转过身去。“你这野蛮的家伙,吸血鬼,我跟你说话你听见没有!”
“你喝醉了吗,怎么骂起人来了?”守林人惊诧地说,“你疯了吧?”
“喝醉了!……那也不是花你的钱,你这该死的凶手,畜生,畜生,畜生!”
“嘿,你……我把你这……”“我有什么好怕的?反正一样是死。没有马叫我到哪里去?你打死我是死,饿死也是死,反正都一样。都一起死吧,老婆,孩子,都死光吧……可是你呀,你等着吧,会有人跟你算账的!”
孤狼站起来。“打吧,打吧,”农人以狂怒的声音接着说,“打吧,来,来,打吧……(小姑娘急忙从地上蹦了起来,盯着他看。)打吧!打吧!”
“闭嘴!”守林人大喝一声,向前跨了两步。
“算了,算了,福马,”我喊起来,“放开了他……由他去吧。”
“我偏不闭嘴,”那不幸的人继续说,“反正一样都得完蛋。你这凶手,畜生,你怎么不死啊!……等着吧,你的威势长久不了!会有人把你掐死的,你等着吧!”
孤狼抓住了他的肩膀……我扑过去帮助那农人……“你别动,老爷!”守林人喝住我。
我并不怕他的威胁,已经伸过手去;但是令我极为惊诧的是,他一下子把带子从农人的胳膊肘上抽去,抓住了他的衣领,把他的帽子扣到眼睛上,打开门,把他推了出去。
“带着你的马滚蛋吧!”他在他的前后叫喊,“不过你可要当心点,下次我可要……”
他回到屋里,在屋角里翻寻起什么。“喂,孤狼,”最后我说,“我真想不到你会这样做,我看出你是一个好汉。”“唉,别提了,老爷。”他苦恼地打断了我的话,“只求您不要说出去。现在最好还是由我送您出去吧。”他接着说,“您一时等不到雨停的……”
院子里响起了农人的马车轮子的声音。“听,他走了!”他咕哝地说,“下回我可要给他点颜色瞧瞧!……”半小时之后,他在林子旁边同我告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