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猎人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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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幽会(2)

“不,怎么会呢?我不会忘记你的,只是你要放聪明点,别傻里傻气的,要听你父亲的话……我不会忘记你,不——会。”(他深深地伸一个懒腰,又打一个呵欠。)“别忘了我,维克托尔·亚历山大勒奇,”她用恳求的声音继续说,“我真是爱您到极限了,一切都为着您……您刚才说,我应当听父亲的话,维克托尔·亚历山大勒奇……可是我还是能听父亲的话呢……”

“怎么?”他说时正仰着首,把两手枕在头底下,这话仿佛是从心里说出来的。

“我怎么能呢,维克托尔·亚历山大勒奇,您也清楚的……”

她默不出声了,维克托尔玩弄着他的表的铜链条。“阿库丽娜,你不是一个笨拙的姑娘,”终于他说起话来,“所以不要说没有用的话。我要你好,你懂得我的意思吗?当然你并不笨,可以说,不完全是个乡下女子的样子;你的母亲也并不一直是个乡下女子。可是你到底没有受过教育,所以别人对你说话,你或许听不懂。”“可是这是多么恐惧,维克托尔·亚历山大勒奇。”“咳,胡说,亲爱的,有什么可怕!你这是什么?”

他靠近她些,继续说,“是花吗?”

“是花。”阿库丽娜低落地回答,“这是我采来的艾菊,”她稍稍活跃地继续说,“给小牛吃是很好的。这是鬼针草,可以医治瘰疬腺病的。您瞧,多么稀奇的花,这么怪的花我一生也没有看到过。这是玻璃草,这是香薷菜……还有,这是我送给您的。”她说着,从黄色的艾菊底下拿出一小束用细草绑好的浅蓝色矢车菊来。“您要吗?”

维克托尔懒散地伸出手来,拿了花,漫不经心地嗅嗅,用手指把这花束旋转起来,时时带着沉思的傲慢态度向上看看。阿库丽娜望着他……她那悲伤的眼光里,充满着温柔的忠诚、虔敬的顺从和爱情。她怕他,又不敢哭,同时又要和他离别,又要对他表示最后一次的爱戴;而他呢,像土耳其皇帝一般伸手伸脚懒散地躺着,带着宽大的耐性和迁就的态度容忍她的崇拜。老实说,我怀着愤怒注目着他那张通红的脸。在这张脸上,通过假装轻蔑的冷淡表情,显出一种得意而厌烦的自责之色。阿库丽娜这时候非常可爱,她的整个灵魂信任而热情地展开在他面前,轻信于他,向他表示亲热;而他呢……他把矢车菊扔掉在草地上,从大衣的插手袋里拿出一片镶铜边的圆玻璃片来,把它装到一只眼睛上去。可是,无论他怎样努力地皱拢眉毛,掀起面颊甚至鼻子来支持它,这玻璃片仍是跌出来,掉在他手里了。

“这是什么?”惊奇的阿库丽娜终于问了。

“单眼镜。”他神灵活现地答说。“做什么用的?”“戴了可以看得清晰。”“给我看看。”

维克托尔皱起眉头,但还是把玻璃片递给她。“当心,别打破。”“放心,不会打破的。(她怯生生地把它放到一只眼睛上去。)我一点也看不到呢。”她天真地说。“你要把这只眼睛眯起来啊。”他用不高兴的老师的口气说。(她把对着玻璃片的那只眼睛眯起来了。)“不是这只,不是这只,傻瓜!是那一只呀!”维克托尔叫着,他没有让她改正错误,就把单眼镜从她那里抢了回来。

阿库丽娜脸红了,微微地笑着,把脸转开了。“可见我是不配用的。”她说。

“当然喽!”这可怜的姑娘沉思了一会,深深地叹一口气。“唉,维克托尔·亚历山大勒奇,没有了您,我会多么伤痛啊!”她突然说。维克托尔用衣裾擦擦单眼镜,仍旧把它放在衣袋里了。

“是啊,是啊,”终于他说起话来,“起初你确实会悲痛的。(他体谅地拍拍她的肩膀;她悄悄地从肩上拉下了他的手,羞怯地吻了吻它。)唔,是啊,是啊,你的确是一个好姑娘。”他自满地微笑一下,继续说:“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你自己想想!我和老爷绝不能留在这里的。最近快到冬天了,乡下的冬天——你是知道的——真讨厌。在彼得堡就不一样啊!在那儿,简直妙极了,像你这样的傻子是做梦也想像不到的。多么好的房子、街道,还有交际、文明——真是惊人!……”(阿库丽娜像小孩一样略微张开了嘴,带着贪婪的注意听他讲。)“但是,”他补充说,就在地上翻来覆去,“我为什么讲这些给你听呢?反正你是不会懂得这些的。”

“为什么呢,维克托尔·亚历山大勒奇?我明白的,我全都明白。”

“瞧你这样子!”阿库丽娜低下了头。

“您从前对我说话不是这样的,维克托尔·亚历山大勒奇。”她说,没有抬起头来。

“从前?……从前!嘿!……从前!”他说时似乎在生气。

他们两人都默不出声了。“我该走了。”维克托尔说着,已经用胳膊肘把身子支起来了……“再等一会儿吧。”阿库丽娜用哀求的声音说。“等什么呢?……我已经跟你离别过了。”

“等一会儿吧。”阿库丽娜重复说。

维克托尔又躺下了,吹起口哨来。阿库丽娜的眼睛从没有离开他。我看得出,她在漫漫地激动起来了,她的嘴唇抽搐着,她的苍白的面颊轻轻地泛红了。

“维克托尔·亚历山大勒奇,”她终于用断断续续的声音说起话来,“您太狠心了……您太狠心了,维克托尔·亚历山大勒奇,真的!”

“有什么狠心。”他皱着眉头问,多少抬起头转向她。“太狠心了,维克托尔·亚历山大勒奇。在分离的时候,您总该对我说句好话呀!说一句也好,对我这孤苦伶仃的薄命人……”

“要我对你说什么呢?”

“我不知道,这个您知道得很清楚,维克托尔·亚历山大勒奇。您就要离开了,说一句话也好……我为什么要这样受累呢?”

“你这个人真莫名其妙!我有什么办法呢?”

“说一句话也好……”

“瞧,说的老是这一套。”他后悔地说,站起身来。“别生气,维克托尔·亚历山大勒奇。”她强忍住了眼泪,连忙说。“我其实不生气,只是你太傻……你要求什么呢?肯定我是不能同你结婚的,不能同你结婚的,懂吗?那么,你还要求我什么呢?要求什么呢?”他把脸突出些,好像在等候回答,同时又叉开了手指。

“我并不要求什么……并不要求什么,”她吃力地回答,勉强壮着胆向他伸出一双抖动的手,“说一句好话也好,在分离的时候……”

她的眼泪像泉水一样淌下来了。“啊,你又哭起来了。”维克托尔冷漠地说,把帽子拉到了眼睛上。“我并不要求什么,”她啜泣着,用两手挡住了脸,继续说,“可是叫我以后在家里怎么解决,怎么办呢?我会遭遇到什么呢,我这短命人会遭遇到什么呢?他们会把我这孤独无助的人嫁给我不喜欢的人……唉,我真命苦!”

“唠叨吧,唠叨吧!”维克托尔替换着脚站在那里,吞吞吐吐低声说。

“你说一句话也行,只说一句话也好……就说,‘阿库丽娜,我……’”

突然迸发的伤感的号哭不让她说完这句话,她倒下身子,把脸贴在草地上,悲伤地痛哭起来……她全身痉挛地起伏着,后颈骨忽高忽低……长时间压抑在心里的悲痛终于滔滔不绝地迸发出来了。维克托尔在她面前站了一会,站了一会,耸耸肩膀,转过身子,大踏步走开了。

过了一会儿,她安静下来,昂起头,跳将起来,回头望一望,惊讶地拍一下手;她想赶上去,但是她两腿发软,跪在地上……我忍不住,就向她跑去;但是她一看见我,不知道从哪里得来一股力量,立刻轻轻地叫一声,站起身来,消失在树木背后了,把零乱的花遗留在地上。

我站了一会,拾起那束矢车菊,走出林子,到了田野里。太阳矮矮的挂在明净的天空中,它的光线也似乎暗淡而冷落了。它们没有光辉,散布着一种平静的、差不多含有水分的光。离开黄昏不过半个钟头了,但是晚霞稀少得很。一阵一阵的风透过了黄色的、干燥的谷物残株,快速地向我吹来;卷曲的小叶子在这些残株面前急速地飞扬起来,经过它们旁边,穿过道路,沿着林端飞舞而去;树林向着田野茂盛的一面,全部颤抖着,发出细碎的闪光,清楚而不耀目;在红澄澄的草木上,在草茎上,在麦秆上,到处都有秋蜘蛛的无数的丝一起一伏地闪耀着。我站定了……我觉得哀痛起来,通过凋零的自然景物,虽然清新却不快乐的微笑,似乎有即将来临的冬天的凄凉的恐惧悄悄地逼近来了。一只小心的老鸦,用翅膀沉重而猛烈地划破了空气高高地从我头顶飞过,又转过头来向我斜看一眼,接着就向上飞升,断断续续地叫着隐没在树林后面了;一大群鸽子从打谷场敏捷地飞来,忽然盘成圆柱形,纷纷散落在田野中——这是秋天的特征!有人驾着大车在光秃秃的小丘后面经过,剧烈地响出空车子的声音……我回到家里。但是可怜的阿库丽娜的形象很久不离开我的脑际;她的矢车菊,久已枯萎了,到现在还保留在我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