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洪·伊凡内奇·聂道比斯金的家庭背影无法同邦捷列·叶列美奇攀比。他的父亲出身于独院地主,经过大半辈子的努力,才获得了贵族的地位。俗话说有一种人,灾难像对私人仇敌似的毫不放松地紧紧追逐着他——老聂道比斯金先生可以称之为这一种人。这可怜的人在这一辈子中,从出生到死去,一直同底层所特有的贫困、疾病和灾祸作抵抗。他像鱼碰在冰上一般挣扎,吃不饱,睡不足,平身低头,东奔西走,辛辛苦苦,为每一个戈比而努力,他的确是为了地位而“无辜地”受罪。终于没有为家人赚到起码的物质条件,就死在阁楼里或地窖里了。命运像猎狗追逐食物一般折磨他。他是一个好人,可是“按照职位”而得到一点好处——从10戈比到两个卢布。老聂道比斯金以前有一个疾病缠身的妻子,还有许多孩子,夭折死掉了,只剩下吉洪和一个女儿。这女儿名叫米特罗道拉,别人起名叫做“商家花”,经过坎坷之后,嫁给了一个年老的司法稽查官。老聂道比斯金先生总算在生前替吉洪物色了一个事务所的编外官员的工作;但是父亲一死,吉洪马上就退职了。永远地不得安宁,对饥寒的对抗,母亲的无助,父亲的疲于奔命,房东和店主东的粗暴的压迫——这些所有痛苦,在吉洪的生活中养成了一种无法表达的胆怯:一看见领头的影子,他就发抖而失神,好像一只惊弓之鸟。他放弃了工作。漫不经心的、也许是玩世不恭,往往把各种能力和嗜好赋予人们而根本不考虑到他们的社会地位和物质能力;它用它所与身俱来的关心和亲爱,把吉洪这个穷官吏的儿子塑造成一个内心丰富、无所事事而性格温柔的人——一个非常适宜于享乐的、具有极灵敏的嗅觉和味觉的人……它精心地完成之后,就让它这个集体靠酸白菜和烂肉生长起来。这个作品长大了,就开始所谓“人生”。于是美好的时刻到来了。毫不让步地玩弄老聂道比斯金的命运,照样地折磨起这儿子来。它显然是尝到甜头。但是它对付吉洪的方式不同:它并不虐待他,而是拿他来逗乐。它从来不使他难堪,从来不让他感受到饥饿的无法忍受的痛苦,却命令他在全俄罗斯漂泊,从维利基—乌斯秋格到察辽伏—可克舍斯克,从一个让人无法接受的职位到另一个:有时安排他在一个爱生气而脾气暴躁的贵族女善人家里当“听差长”;有时指挥他在一个富裕而小气的商人家里做食客;有时命令他替一个头发剪成英国风的、眼睛突出的有钱人当秘书长;有时委任他替一个喂养犬猎的人当半佣人、半小丑的职务……总而言之,命运安排可怜的吉洪一滴一滴地汲取寄生生活苦味的毒汁。他一辈子替游手好闲的贵族们的无聊和可恶的烦闷服务……有好几次,一群客人随意地拿他来玩笑取乐之后,终于同意他一个人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此时,他的羞耻心燃烧起来,眼睛里噙着眼泪,立誓明天一定偷偷地逃走,到城里去试试自己的运气看,即使遇见一个抄写员的小职位也好,要不然,索性一下子饿死在街上。然而首先,上帝没有赋予他力量;其次,他生性胆怯;还有再者,到底怎样去替自己谋职位,去请托谁呢?“他们不会录用我的,”这苦命人常常郁闷地在床上思来想去,轻声地说,“他们不会要我的!”于是第二天重新去做这无聊的工作。有一个原因使他的境况更加显得窘迫了,那就是:这位用尽办法的造物主竟不肯赋予他一定限度的、吃滑稽饭所必需的能力和天才。比方,他不善于反穿熊皮大衣跳舞跳到累得要晕了;他不善于在鸣鞭的周边说笑话和献殷勤;在零下二十摄氏度的时候要他脱光,他有时会感冒;他的胃既不能吸收搀着墨水和其他污物的酒,又不能吸收加醋的极细小的毒蝇蕈和伞蕈。要不是他惟一的恩人——一个做大心声的专卖商人——偶尔有兴趣在他的遗嘱中添写这一笔,吉洪的前途真是无法想像呢。那遗嘱里注明:“将我自购的贝赛林杰叶夫卡村包括一切属地交与巢齐亚(即吉洪)·聂道比斯金,作为他的将来世袭的财产。”过了几天,这恩人在吃鲟鱼汤的时候突然猝死。突然骚动起来,法院里及时来了人,把财产都仔细地查封了。亲戚们会聚拢来,打开遗嘱来通告了,就找寻聂道比斯金。聂道比斯金来了。几乎在场的人都晓得聂道比斯金在恩人这里是当怎样的差使的,因此纷纷用大声的呐喊和讽刺的祝辞来迎接他。“地主来了,看呀,他是新地主!”别的继承人同样叫喊。“真的,”一个有名的爱说笑话的滑稽家接着说,“真是如此……如假包换……这个……可以称为……这个……继承人。”所有人都哄的一声大笑起来。聂道比斯金很长时间不肯相信自己的好运。人们把遗嘱给他看,他脸红了,眯住眼睛,挥着胳膊,号啕大哭起来。所有人的笑声变成了一片恍惚喧嚣声。贝赛林杰叶夫卡村仅有22个农奴,人们都没人可怜它,所以何不乘此机会找找开心呢?只有一个彼得堡来的继承人,是一个有希腊风鼻子和高贵的脸部表情的风度翩翩的男子,名叫罗斯底斯拉夫·阿达牟奇·希托彼尔的,受不了了,横着身子走向聂道比斯金无礼地转过头去看看他。“先生,据我了解,”他轻蔑而随便地说,“你应该在这位可敬的费多尔·费多罗维奇家里承当所谓凑趣的家奴的岗位吗?”这位彼得堡绅士的话说得异常清晰、厉害而正确。不知所措的聂道比斯金没有搞明白这位不相识的绅士的话,但是别的人立刻都不说话了,那个爱说俏皮话的人礼貌地微笑起来。希托彼尔先生搓搓手,重复了他的问话。聂道比斯金奇怪地抬起眼睛来,张开了嘴巴。希托彼尔不怀好意地眯着眼睛。
“恭喜你,先生,恭喜你,”他接着说,“当然喽,用这种方式来为自己赚得起码的粮食,可以说不是所有人都愿意的;但是de gustibus nnon est disputan-dum——这等于,各人有各人的爱好……对不对?”
后面有一个人飞快地、然而文明地发出一声惊喜的尖叫声。
“请问,”希托彼尔先生大大地被大家的微笑所鼓励,继续说,“你有什么不一般的才能,而有资格享受你的幸福?不,不要不好意思,说吧,我们这里应该说都是自家人,en famille。是吗,诸位先生,我们都是en famille ?”
希托彼尔只是问到这几句话的那个继承人,可惜是不明白法语的,所以只能发出些表示同意的轻微的吱唔声。可是另外一个额上有麻点的年轻的承继人急忙接着说:“乌衣,乌衣。当然喽。”
“也许,”希托彼尔先生又说,“你会特异功能?”聂道比斯金苦恼地向四周环顾——所有的面孔都露出阴险的笑容,所有的眼睛都被欢喜的眼泪****了。“或许你会打鸣吧?”四周发出一阵哄笑,立刻悄然无声了,等候下文。“或许你会在鼻子上……”“安静。”突然一个异样的声音打断了希托彼尔的话,“你欺侮弱者,怎么不怕丢脸!”所有人回过头去一看。对面站着且尔托泼哈诺夫。
他是逝世的专卖商人的远房侄儿,所以也收到亲戚会议的请帖。在读遗嘱的时候,他像平时一样,为了骄傲,一直远远地离开别人。
“停止,”他傲然地仰起了头,又说一遍。希托彼尔先生飞速地转过身去,看见一个衣衫褴褛、长相一般的人,就低声地问身边的一个人(小心总是不错的):
“这是谁?”“且尔托泼哈诺夫,不是什么大人物。”那个人在耳朵边回答他。
希托彼尔就表现出高傲的表情。“你是谁,为什么在这里发号施令?”他用鼻音说,眯住了眼睛,“请问,你算老几?”且尔托泼哈诺夫像火药碰着火花那样燃烧起来。他愤怒的到了极限了。“嗤——嗤——嗤——嗤。”他叫着,好象喉咙被叉住了一样,突然雷鸣一般叫嚷:“我是谁?我是谁?我是邦捷列·且尔托泼哈诺夫,是世袭贵族,我上辈子曾经替沙皇效劳,而你是什么东西?”
希托彼尔脸色苍白,向后退一步。他没有料到这样的答复。
“我是谁,我,我是一个……”且尔托泼哈诺夫迈进一步;希托彼尔害怕起来,连忙向后退,所有人都向着这个被激怒了的地主跑过来。“决斗,决斗,你必须说清楚!”怒气冲冲的邦捷列叫嚷,“否则向我道歉,再向他道歉……”“道歉吧,道歉吧,”乱成一团的继承人们在希托彼尔周围七嘴八舌地说,“他是那么疯狂的人,会杀人的。”“请原谅,请原谅,不知不为怪,”希托彼尔赶紧说,“不知道的缘故……”
“再向他道歉!”不服输的邦捷列大声叫喊。“请你也原谅我,”希托彼尔又向着聂道比斯金说,聂道比斯金正在生气地发抖。且尔托泼哈诺夫不再说话了,走向聂道比斯金,紧紧抱住他,勇猛地向四周抽索,并没有接触到任何人的审视,就在安静的静默中带着死者自购的贝赛林杰叶夫卡村的新领主意气风发地走出房间去了。
就从那时起,他们两人一直来往很密切。(贝赛林杰叶夫卡村离开贝松诺伏村没多远。)聂道比斯金的感激之情立刻变成了懦弱的欣赏。怯弱、柔顺而不完全纯洁的吉洪,拜倒在英雄无敌而公正无私的邦捷列脚下了。“真是难得的事!”他有时暗地思量,跟省长聊天,直盯着他看……真的啊,简直就这样盯着他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