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遭贼了!彼尔非希卡!彼尔非希卡!遭贼了!”他大声疾呼。
小厮彼尔非希卡只穿一件衬衫,摇晃地从他睡的储藏室里跑来。
主仆二人——两个人像醉汉一般在院子中央碰到了,他们发狂似的相对着转圈子。主人也说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仆人也不明白被叫来的理由。
“糟糕!糟糕!”且尔托泼哈诺夫喋喋不休地叫着。“糟糕!糟糕!”小伙计附和着。
“把灯拿来点上!火!火!”且尔托泼哈诺夫的麻痹的脑中终于迸出这样的话来。彼尔非希卡飞一样跑进屋里了。
但是要点灯,要得到火,不是容易的事,因为黄磷火柴那时候在俄罗斯还很少见,而厨房里的最后的火烬已灭很久了。火刀火石好容易才找到,却不好用。且尔托泼哈诺夫咬牙切齿地从惊惶失措的彼尔非希卡手里夺过它们,便亲自打火,迸发出很多火星来。迸发出更多的咒骂声甚至呻吟声来。但是火绒有时点不着,偶尔点着又马上熄了,四个膨胀的面颊和突出的嘴唇同心协力地试图把它吹着却不见效!终于耗费了五分钟之后——并没有更快——才点着了那盏破灯底上的蜡烛头。于是且尔托泼哈诺夫由彼尔非希卡陪伴着,向马厩奔去,把灯高高地提在头上,向周围察看……所有地方都是空的!他跳到院子里,跑遍了院子各处,丝毫不见马的踪迹!邦捷列·叶列美奇的庄园四周的篱笆早已破旧了,有许多地方倾斜了,倒在地上……马厩旁边的篱笆,足够一匹马穿过一段完全坍塌了。彼尔非希卡指着这地方给且尔托泼哈诺夫看。
“老爷!您瞧这里,白天不是这样的。桩头都从地里露出来了,肯定是有人拔出它们来的。”
且尔托泼哈诺夫提着灯跳过去,照着地面看……“马蹄,马蹄,马蹄铁留下的印迹,这印迹就是不久前刚留下的!”他很快地嘟哝着,“它是从这里被牵出去的,这里,这里!”刹那间,他跳过篱笆,喊着“马列克·阿杰尔!马列克·阿杰尔!”直奔田野而去。彼尔非希卡愣愣地呆在篱笆边。灯的光圈立刻在他眼前消失,被没有星月的浓黑的黑夜所吞没了。且尔托泼哈诺夫在绝望的叫声逐渐逝去……
8
等他回家,朝霞已经出现。简直不像一个人了,衣服上全是泥污,脸上带着粗野可怕的神色,目光阴涩而迟钝。他用嘶哑的低语声赶走了彼尔非希卡,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了。他疲倦得快摔倒了,但是他不躺到床上去,却坐在门边的椅子上,抓住自己的头。
“遭贼了!……遭贼了!”但是这小偷儿是用怎样巧妙的方法在半夜里从锁好的马厩里把马列克·阿杰尔偷去的呢?马列克·阿杰尔在白天都不让一个陌生人走近它来,谁能悄无声息地偷走它呢?一只看家狗都不叫,怎么会这样?看家狗固然一共也只有两只,是两只小狗,而且它们由于饥寒交迫都潜伏在地里了。但仍应该有所反应啊!
“现在没了马列克·阿杰尔,叫我怎么办呢?”且尔托泼哈诺夫心里想,“我此刻连最后的欢乐也没了——是死的时候了。好在有钱,再买一匹马呢!但是从哪里能再找得到这样好的马呢?”
“邦捷列·叶列美奇!邦捷列·叶列美奇!”门外传来胆怯的叫声。
且尔托泼哈诺夫快速站起来。“是谁?”他用走调的声音问。“是我,您的小厮,彼尔非希卡。”“你有什么事?是找到了吗,它跑回家来了?”“不是,邦捷列·叶列美奇。是那个犹太人,它的那个卖主……”“唔?”
“他来了。”“呵呵呵呵呵!”且尔托泼哈诺夫大叫起来,飞快地开了门。“把他拖到这里来!拖到这里来!拖到这里来!”
犹太人站在彼尔非希卡后面看见他的“恩人”的毛发蓬松、横蛮凶狠的姿态突然出现,想逃走;但是且尔托泼哈诺夫三步两步地追上了他,紧紧地掐住了他的脖子。
“啊!你要钱来了!要钱来了!”他用嘶哑的声音说,仿佛不是他掐住别人的喉咙,而是别人掐住了他的喉咙。“夜里偷了去,白天来要钱?啊?啊?”
“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大……人。”犹太人呻吟起来。
“你说,我的马在哪里?它被你藏到哪里了?卖给谁了?你说,你说,你说呀!”
犹太人不出声了。他那发青的脸上连恐怖的表情都消失了。他的两只手臂笔直地垂下,整个身子被且尔托泼哈诺夫剧烈地摇动,仰向后,扑向前,活像芦苇。
“钱我一分都不少的付给你,”且尔托泼哈诺夫叫嚷着,“可是如果你不马上说出来,我就要掐死你,像掐死一只瘦弱的小鸡一样……”
“他已经被掐死了,老爷。”小厮彼尔非希卡谨慎地告诉他。
这时候且尔托泼哈诺夫才清醒过来。他的手松开了犹太人的颈子,犹太人砰然一声倒在地上。且尔托泼哈诺夫扶他起来,让他坐在凳子上,把一杯烧酒灌进他的喉咙里,把他弄醒,等他苏醒之后,就跟他谈起话来。
关于马列克·阿杰尔的被盗,其实这犹太人毫不知情。他替“最尊敬的邦捷列·叶列美奇”买到了这匹马而后自己又偷走它,这又何苦来呢?
于是且尔托泼哈诺夫领着他去马厩。他们两人察看了槽房、秣槽、门上的锁,翻开干草和麦秆来,然后走到院子里。且尔托泼哈诺夫把篱笆旁边的马蹄痕迹指给犹太人看,猛然一拍自己的大腿。
“等等!”他叫道,“你这匹马是从哪里买来的?”“从小阿尔汉格尔斯克县的费尔霍新斯克马市上买来的。”犹太人回答。“谁卖给你的?”“一个哥萨克人。”
“等一下!这哥萨克人是年轻的,还是年老的?”“是一个中年人,看起来很规矩。”
“人怎么样?长得怎么样?恐怕是个狡猾的骗子吧?”
“也许是个骗子,大人。”“这个骗子怎么跟你说的,他养这匹马养了很久了吗?”
“记得他说养了很久了。”“唔,那肯定是他偷的马!你想想看,喂,你到这里来……你叫什么名字?”犹太人抖擞一下,抬起他那双黑溜溜的小眼睛来望着且尔托泼哈诺夫。“您是问我的名字吗?”“哎,是的,你叫什么?”“莫歇尔·列伊拔。”
“唔,列伊拔,我的好朋友,你很聪明,你想一下,除了旧主人,谁能捉住马列克·阿杰尔!他还替它加上鞍子,戴上嚼环,脱下马衣呢!你瞧,马衣丢在干草堆里!……办得像在自己家里一样从容!除非是主人,其他任何人,都会被马列克·阿杰尔踩死的!它会大声吵嚷起来,惊动全村的人呢!你说是不是?”
“很对,很对,大人……”“那么,如此一来,我们首先必须找到这个哥萨克人!”
“可是怎么找得到他呢,大人?我只见过他一次,如今他在哪呢?而且他叫什么名字呢?唉呀,唉呀!”犹太人说着,悲伤着摇摇他两鬓挂下来的长发。
“列伊拔!”且尔托泼哈诺夫突然叫起来,“列伊拔,你看看我!我都糊涂了,我已经不是我自己了!……要是你替我想办法,我要自杀了!”“可是我怎么能……”“陪我一起去把那个贼找出来!”“我们到哪儿去呢?”“到市场上,到大道上,到小路上,到盗马人那里,到城市里,到乡村里,到田庄里——到处都去!至于钱,你可以放心。老弟,我得到了一笔遗产!就算花光所有的钱,也要找到我的好朋友!那个哥萨克人,这恶棍,一定会被我们找到!他到哪里,我们也到哪里!他钻到地下,我们也钻到地下!他到魔鬼那里,我们就一直到魔王那里!”
“干嘛到魔王那里去呢,”犹太人说,“没必要一定要到那里。”
“列伊拔!”且尔托泼哈诺夫接着说,“列伊拔,尽管你是个犹太人,你的信仰卑鄙,可是你的灵魂比有的基督徒还好!求你帮帮我吧!我一个人不能去,我一个人办不了这件事。我是一个暴躁的人,可是你有头脑,有宝贵的头脑!这是你们种族的本性,没多少知识却知道很多!你也许怀疑,心里想:他真的有钱吗?让我们到房间里去,我把所有的钱都给你看。请你拿钱吧,请你连我脖子上的十字架也拿去吧——只请你帮我把马列克·阿杰尔要回来,要回来,要回来!”
且尔托泼哈诺夫患热病似的打着哆嗦,汗流满面,和眼泪混合了,消失在他的髭须中。他抓着列伊拔的双手,他恳求他,几乎要吻他了……他简直发狂了。犹太人起初想拒绝他,对他说,他决不能够离开这里,他有事……但不管用!且尔托泼哈诺夫全听不进去。没有办法,列伊拔不得不答应了。
第二天,且尔托泼哈诺夫和列伊拔坐了一辆农家马车,从贝松诺伏村出发了。犹太人的表情稍微有点尴尬,一只手扶着车栏,整个衰弱的身体在颠簸的座位上一跳一跳地震动,他把另一只手揣在怀里——那里面放着一叠用报纸包好的钞票。且尔托泼哈诺夫一动不动地呆坐着,只是转动着眼睛,深深地呼吸着,一把短剑在他腰里插着。
“哼,可恶的离间者,这一下你可得小心啦!”车子进入大路时他如此嘀咕。
他让小厮彼尔非希卡和一个厨娘帮他看家,这厨娘是一个耳聋的老妇人,是他为了同情而收养着的。
“我骑着马列克·阿杰尔回来见你们,”离开时他大声对他们这样说,“否则就永远不会回来了!”
“让我娶了你得了!”彼尔非希卡用胳膊肘推推那厨娘的身子,同她开玩笑,“反正老爷不会回来了,不然岂不是要寂寞死了!”
9
过了一年……整整的一年,邦捷列·叶列美奇一点消息也没有。厨娘死了;彼尔非希卡已经打算丢下这屋子,准备去城里,他的堂兄弟在城里一个理发师那里当学徒,让他去。忽然传来消息,说主人要回来了!教区的执事收到邦捷列·叶列美奇亲自写的一封信,在信里通知他,说他准备回到贝松诺伏村来,又让他告诉仆人,作应有的准备来迎接他。彼尔非希卡以为这些话不过是要他把灰尘打扫打扫的意思,有点怀疑这消息的真假;然而他终于确信执事的话是真的了,因为过了几天,邦捷列·叶列美奇本人骑着马列克·阿杰尔回到了自己庄园的院子里。
彼尔非希卡向主人奔过去,扶住了鞍镫,想帮助他下马;但是主人自己跳了下来,得意洋洋地向四周一瞥,嚷嚷着说:“我说要找到马列克·阿杰尔,就真的找到它了,敌人和命运终于向我屈服了!”彼尔非希卡走过来吻他的手,但是且尔托泼哈诺夫对于他的仆人的热心不太感兴趣。他拉着缰绳,大踏步地把马列克·阿杰尔向马厩里牵去。彼尔非希卡凝神地看一看他的主人,心里胆怯起来:“唉,他老多少,老了多少,老得多了,他的脸色变得那么严肃可怕了!”邦捷列·叶列美奇似乎应该高兴了,因为他终于达到了目的,他的确高兴……然而彼尔非希卡总有点担心,乃至又是害怕。且尔托泼哈诺夫把马放在它从前的槽房里了,在它的臀部轻轻拍了拍,对它说:“唔,你重新回家了!以后可得当心啦!……”当天他就从没有纳税义务的孤身贫农中雇了一个可靠的看守人。他又在自己家里住下来,照旧过日子了……但并不完全和过去一样……不过关于这点在后面说明。
邦捷列·叶列美奇在回家后的第二天,把彼尔非希卡叫来,原因是没人和他谈话,他就把他如何找到马列克·阿杰尔的始末讲给他听——自然不放弃他的傲气,而且用低沉的声音说。讲的时候,且尔托泼哈诺夫是面对窗子坐的,用长烟管来吸着烟。彼尔非希卡站在门槛上,双手向后背着,恭敬地望着主人的后脑,聆听他的描述:如何在许多徒劳和奔波之后,邦捷列·叶列美奇终于来到了罗姆内的马市上——这时候已经只有他一个人,犹太人列伊拔已经离开他了,他因为性情怯弱,忍受不了,所以逃走了;怎样到第五天的时候,他就打算逃走了,最后一次经过一排排马车旁边的时候,忽然在三匹别的马中间看到了缚在马饵袋上的一匹马,竟然就是马列克·阿杰尔!他立刻认出了它,马列克·阿杰尔也认出了他,就叫唤开了,动弹着,开始用马蹄来挖掘泥土。
“它不是在哥萨克人那里,”且尔托泼哈诺夫继续说,一直没把头转过来。依然是低沉的声音,“而是在一个茨冈马贩子那里。我毫不犹豫地断定那就是我自己的马,想用强力把它夺回来。可是那个狡猾的茨冈人像烫伤了似的大叫起来,吵得整个市场都不得安宁,他对天发誓,说这匹马是他向另一个茨冈人买来的,打算找人来给他作证……我不计较,就付了他钱,真是见鬼!我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找到了我的好朋友,精神上安定下来了。还有这么一档子事:我在卡拉契夫县里,听信了犹太人列伊拔的话,误会了一个哥萨克人,以为他就是我要抓的那个贼,揍了他一耳光;哪里晓得这哥萨克人原来是牧师的儿子,他硬要我赔偿名誉损失——出了120个卢布。无所谓,钱花了还会有的,主要的是马列克·阿杰尔仍旧归我了!我现在幸福了,能好好生活了。可是,彼尔非希卡,我吩咐这一句话:万一你在附近一带看见了那个哥萨克人,你什么都别说,马上跑回来把枪拿给我,我自有办法对付!”
邦捷列·叶列美奇对彼尔非希卡这样说,他嘴上是这么说的,其实他心里并不像他所说的那么安稳。
呜呼!在他心底,并没有完全确信他所带来的马是真的马列克·阿杰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