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里的东宫,又称太子宫,顾名思义,当然是专为皇太子居住的地方。皇太子杨勇就住在这里,与父皇的宫廷相距不远。
近些日子,杨勇一直显得郁郁不乐,魂不守舍。说的确切些,是他心中的一股怨恨之气无法宣泄。常常从前殿到后阁来回几趟,却想不起为何而来,要做什么。在池边垂钓,那咬了钩的鲤鱼将浮子拽出去好远,他还眼怔怔地瞅着忘了起竿。妃妾婢仆都躲着他,恐稍有不慎就会招来一顿责骂。只有他最宠爱的小妾云氏能相伴左右,还不时地劝他几句:
“算了,何必生那份闲气。他们无论怎样张狂,还能有皇太子的地位显赫?”
每听到这样的话,杨勇怨怒更甚:“皇太子怎样?在他们眼里除了父皇就是晋王。他们心目中,我太子杨勇还不及一个杨素老儿呢!”
所有这些皆起因于那场为迎接晋王平陈凯旋的庆功大典。
那隆重热烈的场面是空前的。用杨勇的话来说,这一回真真让晋王出尽了风头,摆足了架势。晋王率几十万大军,押解着陈叔宝及陈朝宫里的后妃嫔嫱、文臣武官和仆从婢女数千人班师京都,车马队伍绵延百里,官道上扬起的尘土遮蔽了日光。父皇有旨,宫中自仆射、尚书以下文武官员,一律出城十里迎迓。
杨广进京后即入朝拜见父皇,被父皇拜为太尉,还赏赐了辂车、乘马、玄圭、白璧、衮冕之服等物。在此之前,母后特意差人去并州将萧妃接进宫来,与杨广一同入殿面圣,接受赏赐。
两天之后,父皇亲驾广阳门赐宴将士。广阳门外夹道堆满了绸缎布帛,父皇论功行赏,共用了三百多万段。接着又封赏有功重臣。单说杨素老儿,被晋封为越国公,赐物万段,粟万石。父皇还将陈后主的妹妹乐昌公主赐予杨素为妾,另赏给他十几个陈朝宫女。
迎接也好,赐宴也罢,加官晋爵也无可非议。仅四个月就平定江南,也算得战功显著。热闹一点,隆重一些理所应当。最可恼的是,那庆功盛典都过去几个月了,朝中文武至今几乎没有一天不提及这个话题。而且每每谈起,个个眉飞色舞,犹如昨日所见。更有甚者,人人动辄就说晋王如何运筹,晋王如何用兵,晋王如何如何……真是怪哉,出兵平陈是父皇谋划多年的事业,大获全胜当首先归功于父皇决策英明,方略得当。可为什么对此鲜有提及,七嘴八舌之论全为褒扬晋王?还令人不解的是,就连父皇听了这些议论,也美滋滋喜笑得跟一尊弥勒佛似的,难道他也觉得若无晋王,即无今日大隋一统江山吗!如此下去,我这个堂堂的皇太子又将摆放在哪个位置?
凡此种种,就难怪皇太子杨勇一天到晚郁郁不乐,愤愤不平,从而更觉得天下实在不公了。
天气异常闷热,憋得人喘不过气来。空中曾飘来几朵黑云,但只稍作停留,就又不知道游向何处,让人们盼雨的希望落空。杨勇本来就心烦,又碰到这样的气候,浑身更觉得燥热。辰时刚过就热得这样,长长的一天可怎么捱得过去!
东宫里,只有假山的那座凉亭上还能有几丝轻风。于是,杨勇吩咐侍从将菊花凉茶摆到亭子里的石桌上,他与爱妾云氏去那里消暑纳凉。
假山平地拔起十几丈高,凉亭建在山顶上。站在亭中凭栏东眺,皇城的后殿隐约可见。杨勇坐在石凳上喝着凉茶,对正在向皇宫那边眺望的云氏说:“看什么呢,大热天的,快过来喝碗茶清爽清爽。”
云氏转过身,走来坐在杨勇一侧的石凳上,说:“皇后日前身体多有不适,不知是否痊愈了。”
“我已去问候过多次,康复得差不多了,只是看上去精神有些萎靡。”
云氏笑了,撇了撇嘴说:“问候多次的也不见得比那问候一次的讨人喜欢。”杨勇明白云氏话里有话指的是谁。母后的病是因庆功大典期间操劳应酬过度而致。其间太子妃元氏去探望母后,母后一见元氏立时精神了许多,有说有笑的。恰巧那几日元氏也偶感风寒,病怏怏的,母后心疼她,懿旨元氏不要再来问候。云氏说的就是元妃。
杨勇听云氏在发牢骚,有些不耐烦地说:“行了!讨人喜欢怎样,不讨人喜欢又能怎样?妇人之见!要不然,你也去母后那里问候一回?”
“你饶贱妾一命吧。果真去了,皇后不叫手下将我乱棍打出来才怪呢!”
“唉,”杨勇无奈地叹一声,“母后就是这一点让人受不了,只认原配妻室。你心中有数,别拿作当真也就行了。”
云氏说:“为妾的有数无数都不要紧,只是太子你要谨慎些才对。这几年,你一直将元妃晾在一边,到今日也没生下个儿女来。倒是我们这些姬妾偏房却与太子生养了一堆。皇后心中能不气恼吗?”
杨勇将胸脯一挺:“气恼不气恼我顾不了那么许多。我是太子,愿意与谁同床求欢,愿意宠幸原配还是后纳,都是我自己的事。自古以来哪朝的太子不是这样?”说着,一把将云氏拉在怀里,“此时即使母后驾到,我也要这样抱着你,让她老人家看看,皇太子杨勇就是喜欢云昭训。”
云氏被杨勇一脸认真的样子逗得咯咯直笑,一边挣脱着,一边说:“就会背后充硬汉。好了,别搂着抱着的,大热天皮肉相贴怪不好受。今早起来,你还没给我洗澡呢!”
正在说笑,就见一名侍卫从假山的石阶上小跑着上来禀报:“兵部尚书柳述前来拜见皇太子!”
云氏一听,急忙站起身理理鬓发,整整衣裙。杨勇吩咐:“请柳尚书到这里来一晤。”
兵部尚书柳述是文帝杨坚的女婿。文帝有五个女儿,柳述是最小的女儿兰陵公主的丈夫。五个女儿中,文帝最疼爱兰陵公主。对诸位女婿,最赏识的也就是柳述。柳述曾是太子宫亲卫,成为兰陵公主的丈夫后便连连擢升。先是宫中内史,后为吏部尚书,不久又拜为兵部尚书,深得皇上恩宠由此可见。柳述与太子杨勇的关系也甚为密切。因为他曾做过杨勇的亲卫,如今又成了太子的妹夫。还有另一层原因,那就是柳述原本文官出身,没领过兵,更未经过战阵,能官拜兵部,全仗皇上提携女婿。因此他底气不足,恐朝中臣将面上不说,心中不服,就多与诸重臣交往,博取他们对自己的好感和信任。皇太子可算得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角色,与柳述素有旧交,两人又是亲戚,更被柳述视为靠山,有事无事地常来太子宫坐坐、聊聊。
柳述拾级而上来到亭子里,与杨勇和云氏行了见礼。云氏说:“尚书大人请坐,我去让使女再弄些凉茶水果上来。”
这是推托之词,云氏很有自知之明,她不是正妃,尽管受太子宠爱,也当在场面中避嫌。所以只要有客人来访,无论是与太子闲聊还是议政,她总是借故离开。何况宫廷之中,闲聊与议政从来都是难以分清楚的。夫人干政尚可原谅,假若是宠妾多嘴就讨人嫌了。至于夜来枕边,太子再将白天议论的事情详细告诉自己,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杨勇见云氏离去,对柳述说:“柳尚书可是有些日子没到我这东宫里来了。”
柳述点点头答道:“唁!宫中事务冗杂,整天忙得不可开交。几次想来,都被事情拖住了。”
“哦,如今不再打仗了,兵部的事务还如此忙碌,柳述弟快要赶上晋王了。”说着,杨勇独自呵呵地笑开了。
柳述知道太子是在开玩笑,不过他还是想避开这个话题,就说:“太子,多日不见,你脸面气色可不是太好哇!”
杨勇忿忿地说:“你想想,能好得了吗?”柳述也是个善于察言观色的人。庆功大典的那几天,在热烈欢闹的气氛里,他就曾几次看到了太子的那副尴尬冰冷的面孔。仅仅是忌妒吗?柳述觉得并不全是。然而无论出于朝臣还是妹夫的身份,柳述觉得应该对太子说几句宽心的话。
“太子,大典已经过去多日,晋王也早已回了并州。风光一时过后,他还是藩王,你依然是皇太子。说句到家的话,今天的大隋江山是皇上与太子共有,待日后终归还是你的天下!”
“话虽如此,不过柳尚书也该知道,一个人功勋显耀、声威隆盛之后,就难免会发出些别的念头来。”
这倒也是,柳述在心里说。杨勇能在柳述面前毫无顾忌地对晋王说三道四是有缘由的,他知道柳述与晋王有隙,而且由来已久。缘起于兰陵公主身上。
兰陵公主最初下嫁给仪同王奉孝,王奉孝却不幸早逝,兰陵公主守寡时才十八岁。这时候晋王杨广上书父皇,拟请将兰陵公主嫁给萧妃的弟弟萧玚。文帝心疼女儿,看她年纪轻轻寡居,也急于给她再选一位夫婿,但他却有意于年轻公子柳述。看了杨广的奏疏,文帝心中也犯了踌躇,不知选谁为更好。时任东宫亲卫的柳述对兰陵公主仰慕已久,他从杨勇那里探知皇上正在犹豫不决,便肯求杨勇为自己美言,作成好事。杨勇当然愿意成全,还给柳述出了主意:柳述是太子亲卫,经常随杨勇进宫去见皇上。每逢此时,杨勇便故意造成机会,让柳述在皇上面前表现一番自己的学识口才和精明干练。
文帝果然就喜欢上了这个年轻人,大加赞赏,并将他调任宫中内史。几乎同时,兰陵公主凤冠霞帔,被一段红绫牵进了柳述的花烛洞房。
这些事情早有人告诉到晋王那里,他自然不会不记恨心中。私下议论起来,杨广对柳述也颇有微词。那些对柳述不满的议论又风传进柳述的耳朵里。就这样,两个人在暗中结下了疙瘩。这会儿,柳述见太子对晋王由忌妒而生发出疑心,他当然愿意附和,就说:“是啊,平陈之后朝野上下对晋王的抬举的确有些过分了。”
“岂止过分,简直是把他捧到天上去了!柳尚书你该明白,父皇身为国君不宜亲征,我又是太子,按朝中规制无论何事都要留守国都。如若不然,要我挂帅平陈,不是照样旗开得胜?”
柳述点头表示赞同,又说:“也是皇上陛下对晋王的信任。”
“不尽然,”杨勇摇了摇头,“果真那样,皇父又何必在晋王左右安排高颎、王韶两位足智多谋的老臣?我也听到议论说,此次平陈几十万大军攻守节度,名为晋王,实在高颎、王韶。”
柳述没作声,他也听到过这样的议论,只是高颎、王韶皆为朝廷重臣,职权都在自己之上,不好妄加可否。因为说一个人坏话多了自然会招来祸事,但若对某人一味褒扬,说不定也会引火烧身。宫廷之中的事自古就如此叵测难料。
两人沉闷了一会儿,杨勇起身走向亭栏边,望着皇宫自言自语地说:“世人都说皇宫就是天堂,却哪知道天堂里也时时有烦恼的事。我常想,还真不如住到废园里,垦出一块荒地,种些瓜菜。闲来无事就去锄锄草,浇浇水,自由自在。”
杨勇说的废园,是处在东宫与皇宫之间的一座庭院。十几间瓦房掩映在一小片林木中,其余地方便是满目荒草。这里原是周宣帝打算建一座别宫的,未及兴动土木便周亡隋兴。文帝最恶糜费,更不去修建什么别宫。时日久了,这里就成了荒芜一片,杨勇将它戏称为废园。
听太子发牢骚说要去开荒种地,柳述笑了,说:“说笑而已,陛下还要将江山社稷托付于你呢。不过,太子,柳述说句话你或许不爱听:假若你身为太子,又真如农夫那样自耕自食,一定会博得皇上陛下的赞赏欢欣!”
“哼!”杨勇不屑地哼了一声,“身为太子大可不必去装出那副样子。我行我素,不会像晋王那样矫饰邀宠。什么仁孝,什么不好声妓,我就不信天下会有吃素的圣人!”
最后这一句话提醒了柳述,他也站起来走到太子身边,说:“太子,有一件事不知你听说了没有。”
杨勇侧脸问道:“什么事?”“攻陷建康之后,晋王曾下令定要留下陈叔宝的宠妃张丽华,不知意欲何为。只是高颎没听他那一套,抢在晋王入城前就把张丽华杀了。”
“噢——”杨勇拖长了声音噢了一句,听语气要比刚才平静多了。他想,如果晋王那边真闹出点风流韵事来就好了,也听听父皇母后作何说道。
起风了,远天上又有几块阴云随风涌来。杨勇凭栏眺望,废园里的树和荒草也在风中无精打采地摇晃。
蓦地,他脑海里冒出一个念头:等自己继承大位之后,一定要把这个园子修成别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