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男女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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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性”就是“命”(1)

老了吗?

不。

端木林相信,只要还能和女人做爱就不算老。

端木林的实际年龄逼近六十岁,但始终是“逼近”。婚前他打通关节偷改了身份证,于是,好几年了,他缱绻“天命”、徘徊“耳顺”,跟岁月兜圈子打转转,踯躅不前。潜意识里他对六十岁畏之如虎,仿佛那是一道悬崖峭壁,越过去就会粉身碎骨、万劫不复。他强烈地感觉到,年龄对女人是大忌,对男人有过之而无不及。通常而言,女人三四十岁的时候最怕老,跨过五十岁门槛也就死心塌地、灰心绝念地认老了。女人对老的恐惧体现于外表,容颜凋衰、回天无力,“粉堕百花洲、香残燕子楼”以后,她们的心也随之安宁,无奈地接受波澜不惊的沉静,“空留缱绻,闲说风流”。她们清楚地明白:大势已去、败局已定,拼足全力也打拼不过年轻貌美的女孩子,不管多么心不甘情不愿,还是拱手把男人的世界让出去,任由嫣红姹紫的女孩们去驰骋占领。男人对老的恐惧则深藏于骨子里。女人服老,男人不服老,男人愈老,追逐女人的欲望愈强烈。女人过了五十岁再闹绯闻就是笑话,男人即使过了八十岁,闹了绯闻也还是英雄,而且愈老愈英雄。女人用化妆品抵御衰老,男人靠女人抗拒死亡,女人是老男人最有效的“强心剂”,年岁愈大的男人,愈喜欢追逐年轻的女性。毛头小子可能喜欢中年妇女,耄耋老翁却最迷恋十八岁的小姑娘,他们拿小姑娘抵御对死亡的恐惧。老男人和小姑娘相恋,如同枯树逢春、杠上开花,自有一种奇诡之美,使生命呈现罕见的艳绝,如同寒梅吐蕊、红灯映雪。

端木林第二次离婚后身边极少有固定女人。年逼花甲,对异性不再具有足够的吸引力,他又看不上中年妇女们,他要的是能够激发生命活力的妩媚妖娆之女性。走近他的漂亮女人倒也不少,但她们醉翁之意不在酒,个个都是手持钓竿的垂钓者,比他这个老渔翁还要“江湖”,他只能小心翼翼、按兵不动:一蓑一笠一扁舟,一丈丝纶一寸钩;一曲高歌一樽酒,一人独钓一江秋。

偶尔,端木林也想去欢场寻找风尘女子寻乐。欢场女子有百弊却有一利: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货银两讫、方便快捷。无奈他患有顽固的心理洁癖,作为画家,他嗜好在床上像欣赏艺术品那样,细细地咂摸和感觉女人,并带着艺术家的眼光玩味女性特有之美。欢场小姐们不管怎般艳丽,都如同开在涝池里的屎壳郎花,与“美”不搭界。屎壳郎花他小时候见过,艳红如血地开在乡下涝池里,远远地看去就像燃烧的火焰,俏丽而又打眼,但花蕊深处弥散出的腐烂气息令人掩鼻,看得碰不得。看到欢场小姐,他就会不由自主地联想到鬼魅的屎壳郎花,怎么都克服不了巨大的心理障碍,心理障碍又会导致身体的障碍。他认定,身体死机不举,就预示着死亡的莅临。对他而言,所谓“性交”就是用女人的存在证明自己的存在,女人的身体就是男人的战场,而男人的最大成就就是驰骋疆场、斩获辉煌,如同俗话所说,女人活一张脸,男人活一杆枪。对老之将至的端木林而言,“性”就是“命”,“命”就是“性”,两相钳合才能叫作“性命”,失性就等于丧命,延命只能依靠“壮性”。年岁愈老他愈看重“性”的能量发掘。不愿也不能沾染“小姐”,又没有固定情人,端木林身边就成了女人的真空地带。“性”的生理问题倒在其次,他需要的是女人带来的精神之氧和源自血液深处的生命本能,渴望女人对他而言不是好色,而是抵制衰老、热爱生命。他很清楚:这世界上万事万物都分阴阳两极,大到天地乾坤,小至花草虫鱼,阴阳交融则盛、阴阳失衡则衰,这是天经地义的自然律法:“阴阳交合,天地气开”,“合气通天地,心智贯开辟”。身边长期缺乏身心交融的女人,男人就会以惊人的速率不可遏制地走向衰萎,性器官也会迅速钝化:“枪头”都是愈磨愈光,不磨则荒,长期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就会驽钝生锈、凋残朽废。

端木林常常想到一则逸事:他的老友从部队带回一只退役的狼犬。这狼犬是朋友的至交,曾如猎豹般智勇双全、所向披靡。然而,退役后由于饱食终日、无所事事,那老犬形容枯槁。眼见得自己的爱犬就要无可救药地走向死亡,朋友心急如焚,什么招数都使了,仍无济于事。后来,一名经验丰富的兽医出了个主意,每天在附近放飞雄鹰来激发狼犬的斗志。这一招果然见效:只要雄鹰出现,狼犬就会双目炯炯、咻咻狂吠,进入紧张兴奋的作战状态,与雄鹰斗智斗勇、腾挪斡旋,没多久就激情焕发、精神抖擞,如先前那般威猛无敌了。端木林认为,自己需要的就是一个像雄鹰那样充满生命活力、能够激发自己能量的女人,也始终在等待这样一个女人出现。但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因为是个大画家的缘故,他的眼光过于刁钻挑剔,别的男人看来十分出色的女人,都入不了他的法眼,他下意识里把女人“艺术化”了,这是艺术家们的通病,而艺术化就等于妖魔化。用艺术家的眼光来打量,绝大部分女人都脱不了一个俗字,于是就造成了十分悖谬的局面:他规避女人们的俗,女人则嫌弃他的老。“老”对他来说成了致命的硬伤:冷铁难打、老竹难弯,人老无能、神老无灵,他也只能像姜老太公那样,徒然地“独钓寒江雪”了。

就在端木林等得绝望的时候,张笑雪这个小林妖出现了,她青春得就像挂在枝头的荔枝果,美丽如同魅人至惑的荼花,俏俊娇嫩、卓尔不群,十足就是一只凌空展翅的小猎鹰。把这个超凡卓异的小尤物娶到手以后,端木林喜欢疯了,恨不得把她咬烂嚼碎,连骨头带渣地吞进肚子里去。他也不知道自己哪儿来那么大的能量,夜夜春宵不虚度,仿佛要把以前的亏缺全都弥补回来似的。潜意识里,他也在用这种奢靡无度的方式向他的小新娘、更向他自己证明:自己非但十分“行”,而且非常“棒”!得知他娶了个娇嫩得如同水蜜桃的小姑娘时,老友们话里话外都在表达同一种疑惑:“廉颇老矣,尚能饭否?”那讽刺的眼神如同带毒的钢针狠狠地刺激着他的自信。怀着受伤的逆反心理,他那般喜欢自己的小新娘,却又不肯怜香惜玉,每一次在床上做爱,他都恶狠狠咬牙切齿,像在玩命般,恨不得生吞活剥了怀里的小女人。起初张笑雪不理解他何以如此,像个粗鲁贪馋的“暴殄者”,慢慢地才明白,他是在努力地证明自己,唯恐笑雪嫌弃他因衰老而不够生猛。殊不知,这证明背后隐藏着的,却是更深层的恐惧:恐惧衰老,恐惧死亡。笑雪终于明白,为什么男人总是愈老愈变本加厉地荒唐,原来,表面上他们在贪恋女色,实则在逃避抗拒衰老与死亡。女人的衰老呈阴性隐匿状,可以模糊和掩饰,拿化妆品和花花绿绿的衣服就可以遮羞,男人的衰老不折不扣、无遮无挡,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一张小小的床就会把他们逼到无可转圜的死角。床是他们的战场,亦是他们最终的滑铁卢,没有哪个男人能够打败小小的一张床。然而,他们天真而又可怜地相信,只要还能和女人做爱,死神就不会近身,他们就能挣脱自然的律令逍遥于上帝的“法规”之外,长命百岁、雄风永存,女人是他们逃避死亡的挡箭牌,而性则是他们砥砺生命的磨刀石。

把张笑雪这个俏娇妻娶回家的那刻起,端木林就开始担惊受怕、如履薄冰。他清楚地明白:自己的妻子,这鲜嫩得如同荔枝果般的小娇女迟早会落入他人的怀抱,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山中自有千年树,世上难逢百岁人。”明摆着,张笑雪鲜花着锦、生机无限,如同三月小阳春,井深绳正长呢,自己却如同深秋之寒蝉,迸出全身的气力也鸣叫不了几日了,就算能活到八十岁,在他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妻子才刚刚接近不惑,正是女人的生命之花绽放到最浓最艳的时候,如同酿到至醇之境的茅台酒,色香味俱佳,且劲道十足。然而,上天注定,这坛自己亲手酿就的佳肴甘霖却要由别个男人来坐享其成。他爷爷和父亲都没有活到八十岁,他们的家族不具备长寿基因,现如今这个年月,想让年轻女子为死去的丈夫守节至终老,等于天方夜谭。他是,而且仅仅是妻子生命长河中一个匆匆的过客,他必须拼命地攫取和占有,恨不得每一次做爱都汲干妻子的骨髓、榨尽她的汁液,想把她压榨成空空如也的干果壳子。

娶了张笑雪以后端木林才意识到:自己真真是老了。就像俗话说的那样:有牙时没有花生仁儿,有花生仁儿的时候没牙了。夜里在床上折腾一次,他需得整整一个白天才能恢复元气。最糟糕的是,他失去了连续作战的能量。年轻的时候,他创下的最高纪录是一个夜晚冲锋六次,每一次都旗开得胜、马到成功,生命的弹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炸药”刚刚排空,立刻又“秣马厉兵、粮草充盈”,力量之泉滔滔无绝、源源不断,连续冲锋陷阵多个回合,只需休息短短几个小时,第二天依然精神抖擞、耀武扬威。现在不行了,养精蓄锐地攒足了气力,一个夜晚也只能冲锋一次,这仅有的一次还把自己累得如同烂泥。仿佛眼睁睁地看着满汉全席,却只能享用几片青菜叶子,拼尽全力也吃不动了。就像女人们关注化妆品一样,他留心起保健补品来,“女人老在脸、男人老在肾”,此话不假。不过,他无比痛心地发现了一个常识:无论怎般恶补,都达不到年轻的火候了,勇猛有余、元气不足,这已是铁定的事实。很显然,无论多么天下无敌的男人,最终都要被时间打垮。端木林发现,潜意识里,他把张笑雪当成了时间的化身。仿佛是,只要征服了张笑雪,他就打败了时间。与其说他是在和张笑雪做爱,不如说他是在和时间这只恶虎进行最后的负隅顽抗和殊死搏斗。他痛心疾首地体味到,上帝的最大残忍体现在时间上,最大公平也体现在时间上。一个人可以通过努力攫取到比别人更多的财富、权势和荣耀,唯独无法攫取到更多的时间。时间对每一个人都是定量的。然而,正因为如此,端木林认为,多占有女人多做爱,就是多攫取时间,也是从上帝手里多讨取到一些岁月和生命。

死亡和衰老多么的顽固不可抗,占有和攫取的欲望就有多么的强烈。端木林不肯对时间服输,他要找到别一种武器来永久占有张笑雪这个女人,这个女人就是青春、生命和美本身。天助自助者,最后,他找到了一件最强有力的武器:画笔。身体部件虽已衰弱,但他手中的画笔还很硬朗。他开始手握画笔,不厌其烦地反复描画妻子张笑雪。站着的、坐着的、躺着的,正面的、背面的、侧面的,这一幅刚刚完成,马上又开始下一幅。多画一幅,他就觉得多攫取了一分。他白天在画布上描画妻子,夜里则在床上吞食妻子,这样夜以继日、废寝忘食地在妻子的胴体上耕耘,端木林才觉得够本。仿佛是,只要把妻子闲置起来,自己就吃了大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