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男女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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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性”就是“命”(2)

然而,端木林绝望地感觉到,自己越深入和逼近妻子,妻子距离他越遥远。在他和张笑雪做爱的时候,张笑雪参与的仅仅只是身体,她的灵魂像捉摸不定的小鸟,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置身事外地栖息在别处,眼睁睁甚至幸灾乐祸地看着他独自徒劳地拼命折腾,这从她的眼神里暴露无遗。以端木林既往的经验判断:和男人做爱时,绝大部分女人都闭着眼睛。闭着眼睛的女人给他如痴如醉的感觉,那感觉是全身心地投入和沉溺。仿佛是,只有闭上眼睛把外部的物质世界干干净净地屏蔽掉,才能专注于灵魂的感受,也才能让灵魂展翅高飞、翱翔长空。所谓做爱,难道不是让灵魂挣脱羁绊、打碎枷锁,凌空而起、脱壳出窍,翼翼生风、气贯长虹地飞至云端吗?端木林也不知道自己和多少个女人做过爱了。活到这般年岁,阅历过无数女人他才体味到:所谓做爱,实质上就是肉体对灵魂的剥离和穿越。人的肉体如同一座牢房,灵魂则被死死地囚禁在里面,做爱就是:拿锤子去不顾一切地敲碎和打破那森严壁垒的“牢房”,把灵魂从肉体的束缚桎梏中剥离出来,让灵魂且歌且舞、热辣酣畅地引吭鸣唱、展翅翱翔。许多时候他觉得,人的灵魂就像高贵的天鹅,这天鹅被死死地囚禁在肉体的“蛋壳”里,所谓做爱就是,男女双方配合默契、齐心协力,采用一切办法和措施,不顾章法、不讲节律和不择手段地,手足并用、唇齿合力,无所不尽其极地把全身的能量众志成城地调动激发起来,攻城略地、冲锋陷阵,相互撞裂和破碎那肉体的“蛋壳”,让两只天鹅呱呱鸣叫着飞向自由自在的无极之境。

端木林曾经创作过一组题曰《做爱》的作品。第一幅画面上呈现的是两只静卧草地的浑圆坚硬的天鹅蛋。那两枚天鹅蛋以静制动、蓄势待发,象征做爱男女双方的肉体之城堡。这是做爱的序曲:彼此合作,默契而又成功地预备把对方的城堡攻下,从而把对方也把自己从围困中解救和放飞出来。身体有局限、灵魂无疆域,无限的灵魂试图挣脱有限的身体桎梏,这是人必须面对的悖谬和困境。正因了这困境的存在,男女双方才要联手作战,通过解救对方来超度自己,这“交战”就是做爱。做爱的双方既是对峙的敌手,又是合作的伙伴,就像是冰与火的遭遇、雷和电的激发,天与地的共鸣、阴和阳的融汇。

第二幅:山雨欲来、风满竹楼。被围困的灵魂蠢蠢欲动、跃跃欲试,它们在密闭的肉体蛋壳里大声地号叫着:我要活,我要飞!我要飞翔啊,我要活!我要飞越高山、飞越海洋,向着云端的最深处冲锋,去寻找我的故乡。向我撞击吧,以最勇猛的力量撞击我,让肉体碎裂、让屏障解除,让我翱翔让我飞!在飞的力量感召下,两只静卧的天鹅蛋开始相互惨烈悲壮地撞击,就像子宫里的胎儿拼尽全力冲向这个世界一样。

在端木林的感觉里,做爱的过程和胎儿诞生惊人的相似。不同的只是,女人生产诞出的是个肉体的生命,而做爱诞生的是灵魂的天鹅。事实上,男女双方做爱的主要动作也就是撞击。这种撞击代表着进攻和占领的搏杀,就像拿机枪去扫射、拿大炮去轰炸,或者拿刺刀直截了当地搏击,要么干脆把身体当坦克去攻城略地、倾覆碾轧。做爱的动作无论怎般千变万化、花样翻新,本质上都是击打和碰撞的变体。那击打的对象表面是肉体,实质上绝不仅仅局限于肉体。那时那刻,肉体乃是一切羁绊、围困、阻碍、压迫和桎梏的象征,灵魂如同蓝色的精灵,必须能够披荆斩棘地冲出重围,才能石破天惊地脱壳而出、傲然凌空。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端木林认为,人终其一生都在为灵魂的解放而战斗和反抗。灵魂的力量太无限太可怕了,上帝深知这一点,于是,他煞费苦心地把灵魂挤逼在有限的肉体“壳子”内,使肉体成为潘多拉魔盒,死死地钳制和桎梏着灵魂之魔。灵魂怎么可能甘于束手就擒?从出生那一刻起,灵魂就在培育和凝聚自己的“力比多能量”,那能量以生命的本源方式潜滋暗长、蓄势待发,如同地下被镇压的火山熔岩,一俟时机成熟,立刻锐不可当地燎原破竹、冲决而出,其具体表现形式就是做爱。做爱不是肉体的交合,而是灵魂的燃烧。这燃烧噼啪作响、可歌可泣,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挡。

第三幅:在惨烈勇猛的相互撞击之下,蛋壳绽开裂缝,灵魂的天鹅从蛋壳缝隙里挣扎着探出脑袋,初生婴儿般惊喜地望着这个世界,但其翅膀和身子还在石头般坚硬的壳皮里面束缚着。天鹅的脑袋拼命摆动,绷足全力想要挣脱锁链般的桎梏,就像胎儿竭尽全力穿越产道、冲出母亲的子宫那样,那“胎儿”就代表着做爱男女双方的灵魂之生命,那“生命”凝聚着男精女血、天地精华。

第四幅:交战的双方进入白热化阶段,男女厮打在一起不分彼此、不讲章法。“鼓角声声连天起,呜嘤鸣镝已离弦。时到关节何惜身,奋起旌旗去杀敌。”晨曦初现、霞光万道,胜利的号角在耳畔奏鸣,最后的火拼即将打响,刀光剑影、战旗猎猎,蛋壳彻底碎裂,两只天鹅凌空而起,穿云破雾、飞越长空。

第五幅: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空。邈远无际的天空中两只天鹅翩翩起舞、且蹈且歌,用血液、用生命、用全部的热爱和激情对歌唱和、鸣嘶呐喊,来欢庆生命、欢庆爱情、欢庆自由、欢庆飞翔。

在端木林看来,高品质的做爱就是两个灵魂的和鸣二重唱,那是一种高难度的美声唱法:什么时候用什么声部,什么时候需要舒缓的铺叙,什么时候又需要高亢和激昂,那声情并茂、幽微婉转的呼唤应答极有讲究,那是心与心的默契、情与情的呼应,灵与灵的对歌、魂与魂的旋舞,是一曲回肠荡气、高贵典雅的男女美声二重唱。意大利文称美声唱法为“Bel canto”,中国在开始引进这种唱法时,把“Bel canto”翻译为“美声唱法”,其实“Bel canto”这个词在意大利语里的真正含义是“完美的歌唱”,其含义与“美声唱法”不尽一致。“完美的歌唱”不仅包括声音,还应该包括歌唱的内容及歌唱者的风度、仪表、气质,尤其是感情的内涵,而“美声唱法”很容易被顾名思义地理解为具有“美好声音”的唱法。把“完美的歌唱”理解为“美好的声音”非常褊狭,同样,把做爱理解为纯肉体和物质的交合也存在极大的偏颇。表面看上去做爱是肉体与肉体的搏击,而真正穿越的却是灵魂。如果做爱的双方有一方灵魂缺失,做爱这件事情都不可能真正圆满酣畅地进行。以自己的亲身经历而言,端木林发现,从理论上讲,也许任何一个男人和任何一个女人都可以进行肉体的交媾,而且都可能抵达生理的高潮,但,要真正灵肉合一地完成做爱这件事情,却是沙里淘金般极难遭遇,如同“千金易得,知己难求”那样,寻觅和遭遇一个能够彼此在灵魂上旗鼓相当、高度默契的做爱搭档绝非易事。很显然,他与自己的妻子张笑雪之间所进行的床上运动只能叫作“交媾”,而远远谈不上“做爱”。换句话说,自己从来不曾攻破过妻子那铜墙铁壁般的肉体之“蛋壳”,她灵魂的“天鹅”始终龟缩在自己的硬壳里,事不关己、心猿意马,这一事实在她的眼神里昭然若揭。

每一次和端木林上床时,张笑雪都大睁着两只眼睛,茫然无措地盯着天花板,那目光涣散冷漠、游弋不定,怎么都无法凝聚和专注。面对大睁着两只眼睛,漫不经心地躺在身下的张笑雪,端木林总是既恼羞成怒又充满挫败的羞辱,就像那则日本俳句描写的那样:“厨房炉灶上,开水自沸腾,无人理睬好伤悲。”每一次跟笑雪做爱,端木林脑海里都会浮现这则俳句。这俳句看似平常,却悲哀和绝望到骨头缝隙里。他觉得,自己就是那独自沸腾的一壶开水,他这厢金戈铁马、锣鼓喧天,笑雪那里万马齐喑、按兵不动。于是,华贵的婚床上,上演的是他一人的独角戏。端木林觉得,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婚床上的独角戏让人感觉更孤独更寂寞了,但他不唱却又不甘心。

有时候,他会突然恶狠狠又意味深长地直视着张笑雪的眼睛,仿佛要用锐利的目光洞穿她的心,使她无处躲藏。每逢此刻,张笑雪都会逃跑般死死地闭上眼睛,不敢去正视端木林那炯炯喷火的目光。不过,那闭上的眼睛里面没有沉醉和投入,而是无声的抗拒,如同一扇从里面上了锁的门,她的灵魂被死死地锁在那扇铜墙铁壁的门扉后面,那门上连半丝缝隙都没有,无论端木林怎么用力都无法打开。他可以把张笑雪的身体搂抱在怀里百般折腾,还可以把她的裸体描摹在画布上恣意玩味,唯独捕捉不住她那只灵魂的鸟儿。那只小鸟扑朔迷离、忽远忽近,令他捉摸不定、惴惴难安。他不去捕捉时,那只鸟栖落枝头、恬淡娴静,只要他伸出手来试图捕捉,甚至企图靠近半寸,那只鸟“咻”的一声就飞远了,永远躲着他、避着他,跟他玩着捉迷藏游戏,无论他怎么努力都不肯跟他亲近半寸。这使得端木林既无奈又绝望,甚至抓狂,于是,只好变本加厉地占有妻子的身体,仿佛要从她的身体里拼命敲击出她藏匿在骨髓最深处的那只灵魂之鸟,就像从果肉里挤压出果核来那样。他不知道,张笑雪在婚床上比他还要绝望和抓狂。

每一次躺进端木林的怀抱里时,张笑雪总是提醒自己:快乐吧、燃烧吧、飞翔吧,你是在和自己的老公做爱!然而,她的身体仿佛是一条结了冰的河,她越着急要融化,那条河越不肯解冻,更不要说惊涛拍岸地沸腾了。无论她在内心里怎么用想象来给自己鼓劲热身,她的血液都无法燃烧。端木林的身体就像沉重古旧的破骡车,不管服用什么灵丹妙药都不可能再轻灵曼妙地辗转腾挪,只能像笨拙的推土机那样,沉重地匍匐在她身上,使她感到像压着装满粮食的麻袋,既懊恼又索然,半丝半毫飞翔的感觉都没有。而对她来说,做爱就是灵魂出窍,就是翱翔长空,不能够振动双翼欢快地鸣叫和起飞,让自己的感觉脱离地面,怎么可能算是做爱呢?许多时候,她甚至忍无可忍地想要把那沉甸甸的“麻袋”不管不顾地掀翻到床下去才解恨。也是到了这时候她才晓得,做爱并不是身体的事情,而是灵魂的激荡。身体就像冰冷黑暗的房屋,而灵魂是那把房间烛照得金碧辉煌的“热”和“电”。灵魂不到场,身体无论如何都玩不转,就像油箱里没有油,汽车便发动不起来那样,她哪怕费尽心力,也无法把自己的灵魂召唤至婚床上来。端木林勤奋而又绝望地在她身上拼命折腾,而她却无动于衷、毫无感觉的时刻,她就会觉得,女人的身体就像是电源的插座,而男人的阳具恰恰就像充电器,女人的灵魂若是不来电,男人再怎么插也都是白费气力。她什么都可以做,唯独没办法让自己对端木林来电,这是老天爷也无奈的事情。

最要命的是:她总感到端木林的身体里有一种很难忍也很奇怪的气味。尽管她知道,端木林每次和她上床前都要认真沐浴,但她还是能够嗅到那种莫名其妙的气味。那气味说不清道不明,却挥之不去、欲盖弥彰,毒药样败坏了她的灵魂。后来,她慢慢明白,那是老年人所特有的气味,一种年深月久的朽腐之气息,就像百年老屋或废弃枯井里发出来的霉气一样,那气息像雾瘴弥漫在她的感觉神经里,使她无法燃烧、亦无法激情,于是,只好让自己的灵魂金蝉脱壳般逃逸在别处,又于是,夫妻两人的做爱就成了心照不宣的捉迷藏游戏,要么就是你死我活而又不动声色的鏖战和博弈。不过,对端木林来说,他博弈的对象不是妻子张笑雪,而是时间这只魔兽,这只魔兽别名叫作“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