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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股份制儿子(1)

王水躲已经整整三十六周岁,越过“而立”逼近“不惑”的边缘,由单薄稚嫩的瘦竹成长为葳蕤挺拔的大树,他愈来愈从内心里对妻子杨剪梅产生一种不可遏制的抗拒感。追究起来,这抗拒感也是由杨剪梅自己引发的。杨剪梅总是担心他翅膀硬了,会飞到别处去,择良木而栖、逢佳时而鸣。一个三十六岁的男人,正是风华正茂的时候,只要他肯往前奔,脚下的路就会愈走愈宽,而且进可攻、退可守。与之相反,四十七岁的女人,几乎走到了世界的尽头,可斡旋的余地愈来愈小,捉襟见肘地只能守不能攻了。正因为如此,杨剪梅拼命想要牢牢地把王水躲掌控在手,其结果只能是,她把手里的网收得愈紧,王水躲愈想挣脱。

王水躲已不是昔日那个言听计从的“梅花鹿”,他被岁月历练成了独立自主的大男人。随着年岁渐长,他生出了个别样的念头来,这念头很土气也很乡巴佬:想要一个亲生的、携带着他的基因和血缘的儿子。年轻的时候只一心想在城里站稳脚跟,用事业的成功来证明自己。年岁渐长,却愈来愈发现,事业也好,成功也罢,都是虚头巴脑的玩意儿。愈辉煌宏大、听上去愈吓人的东西,愈空洞和虚幻,而生命是要根根须须扎到实处的。每天忙完了公司事务回到家里,他心里总觉得空落落的,看到别人家虎头虎脑的大胖小子,就眼馋得不行。笑雪来家里住过两个多月以后,他更加落寞了。杨剪梅有她自己的骨肉。如果每个人的生命都是一棵树,她已充分绚烂过,枝繁叶茂、毫无遗憾,自己还是一片光秃秃的枝丫,哪怕给他五千万钞票也没有肉乎乎的胖小子来得实在。五千万是什么?从银行里提出来是一麻袋花花绿绿的纸头,趴在账号上是个阿拉伯数字,纸头也好、数字也罢,能叫他爹?活过三十五岁以后他才意识到,婴儿的笑脸比五千万人民币更值钱。所有的“绚丽”和“多彩”终归都要谢幕,如同喧嚣的泡沫。但凡是泡沫就都要破灭,泡沫湮灭,剩下来的只有“寻常”。这看似庸碌琐屑的“寻常”,才是人生的基石,只有它们才能像梁木和砖瓦一样,恒久地把漫长而又虚空的日子撑下去。剥离去这坚固庸常的基石,一切都不过海市蜃楼,这感悟总使他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一件事情。

那时他十六七岁,非常仰慕当地一个如雷贯耳的“大人物”。那大人物在他眼里如同可望而不可即的天神。一次,他十分偶然地有幸走进那大人物的家里,得以零距离与大人物接近。他诚惶诚恐、两股战战,心里猜想,大人物可能正在家里做什么呢?读书?思考?是在关心国际风云或民生大计?令他目瞪口呆的是,他进去的时候,大人物正在一枚一枚、认认真真地剥花生。他兢兢业业地把剥出的花生仁放在左手边的小盆子里,再把花生壳丢进右边的篓子里。王水躲至今都不能忘记自己当时的失望:一个如他那般叱咤风云的大人物,怎么可以做这种连三岁孩童和八十岁老太也能做的事情呢?这太过简单了,简单到令人不屑。后来,他慢慢地懂得,真佛只说家常话,简单最是不寻常。年轻人总喜欢动不动就谈论“死亡”和“永恒”、“意义”和“价值”,语不惊人死不休地以为,不惊天动地便不够“深刻”和“宏大”,活到七八十岁的老人再也不会轻易开口谈论“意义”和“永恒”了,他们只想把每天的日子实实在在地过好,把每顿饭可心可意地吃好,对他们而言,一碗热乎乎的馄饨远比“永恒”更有意义,那原本的“伟大”和“深刻”被岁月冰释消解,变得简单浅白,如同清水煮萝卜。

王水躲不想再捞取五彩缤纷的世界,也不想再为了狗屁冠冕堂皇的事业而打拼了,他日甚一日地渴望一个肉嘟嘟胖乎乎的儿子。他认定了,拥有了儿子,自己所做的一切才会具备意义。否则,为谁劳碌为谁忙呢?他相信,儿子能像泰山那样抵挡住人生那巨大的虚和空。年过三十五岁以后,他不无恐惧地发现,自己在一寸近似一寸地逼近人生的真相,那个虚空的真相使他不敢正眼打量。三十五岁以前,有许多貌似金碧辉煌的东西遮挡在那个真相的前面,或者说,那个真相如同无底的黑洞,被许多花花绿绿的东西掩饰和遮蔽了起来,比如女人、爱情、欲望,还有金钱以及荣华富贵之类,这些东西像缤纷的云彩遮挡在眼前,使他无暇顾及那个黑洞,也看不到那黑洞的实质。当他一寸一寸地穿越过女人、情欲以及金钱和名利的河谷后,却必须面对人生的黑洞了。他发现,那巨大无底的黑洞可能吞噬生命中曾经至关重要的一切,把他推入万劫不复之深渊,使他面临从未有过的恐惧和绝望,他需要一个自己创造的生命来打捞自己。四十七岁的妻子不能再生育,这却是无可置疑的事实。王水躲也考虑过去孤儿院领养孩子。但,那些领养孩子者,多半因为自己没有生育能力,他王水躲正值盛年、全须全尾,为什么要领养别人的孩子呢?他就是一心想要个亲生的儿子,他就是想从儿子身上看到他自己生命的影子,他就想依靠这个影子来抵挡生命的虚和空。

他把这个愿望直言不讳地告诉了妻子,杨剪梅一听就傻掉了。她认定了王水躲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这是他向自己发出的预警信号。当王水躲把“代孕”的想法和盘托出以后,杨剪梅同意,采用试管婴儿的办法,由医院匿名提供卵子,找人代孕替他们夫妻生个孩子。“代孕”被法律严格禁止,这他们知道。但,这种事情都是私下里暗箱操作,法律也鞭长莫及,许多地方都偷偷成立有专门的“代孕”网站,既然“存在”也就具备某种合理性:“代孕”者得到她们迫切需要的金钱,雇佣者得到梦寐以求的孩子,各取所需、两全其美。王水躲的态度十分明朗:只要精子是自己的,卵子由哪个女人提供无所谓。就仿佛种庄稼,只要种子是自己的,它在哪块田地里生长无关紧要。

杨剪梅坚持,这个提供卵子的女人必须匿名,至少对王水躲匿名。她无法容忍,在她和老公之间介入别个有名有姓的女人,哪怕这女人不和王水躲发生任何肢体接触,她亦不能接受。好在许多医院都设有精子库和卵子库,只要肯出好价钱,就会按客户需求“供货”。杨剪梅了解到:提供精子和卵子的机构都各具名堂——像“名人精子库”“博士精子库”“美女卵子库”,与国外曾经出现过的“诺贝尔精子库”一样,都号称“优生优育”。任凭那些私人机构话说得天花乱坠,王水躲还是坚持要生“自己的”孩子,自己无需那些“名人”或“博士”代劳,他需要的是一个“小王水躲”。从内心深处讲,杨剪梅何尝不想要自己的亲生骨肉呢?无可奈何而已。他们最终决定购买叫作“成都美女”的机构所提供的卵子。成都出美女,人所共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