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男女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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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戏”(2)

张子良觉得,他此时此刻才真正体味到了,什么叫作咫尺天涯,什么叫作形同陌路:纵令然诺暂相许,终是悠悠路行心。在别人眼里,他们是幸福的“恩爱夫妻”。然而,他与这个曾经做过自己十多载妻子的女人,却是再也无法靠近了,她像女儿笑雪一样是个冷酷无情的叛徒。他张子良在世界上打混了半辈子,只落得个众叛亲离、孤家寡人的下场。想到这里,他忽然感到胸口一阵尖锐的刺痛,于是他悄悄把手伸进衣服里,握成铁疙瘩般的拳头,死死地抵住那块隐隐作痛的地方。杨剪梅的全部意念都集中在女儿身上。她觉得,前夫只是个陌生人,他坐在那里,和自己一样为了完成必不可少的角色需要,他们在合谋客串一场冠冕堂皇的“戏”,而戏的主角是女儿。在她看来,所有的来宾都在为女儿配戏。正是为了替女儿配戏,她才把自己打扮得珠光宝气、雍容华贵。她要使尽气力,把女儿娘家的门面足足地撑起来,演好这场戏。

杨剪梅留意到,端木林的儿子端木春阳也到场了。他的模样是父亲的昨天,父亲的样貌则是他的明天。小伙子三十出头,高大英俊、潇洒帅气,怎么瞅怎么叫人喜欢。年轻好,年轻真是好啊,杨剪梅禁不住心猿意马地想,这小伙子配女儿倒是郎才女貌恰相宜。如果是这小伙子和女儿举行婚礼,那该是怎样称心如意的美事啊!人靠衣装马靠鞍、狗配铃铛跑得欢,穿了礼服的端木林瞧上去稍稍顺眼了些,能够娶到比儿子还年轻的漂亮女孩做新娘,老新郎很有成就感,一副志得意满、趾高气扬的派头,把年轻水嫩的笑雪挎在胳膊上,如同老树开新花,脸上的褶子都在抖着一波一波的笑纹,就像哗哗作响的浪涛。不过,仔细观察就会发现,新郎的笑意既不是幸福,亦不是甜蜜,只昭示着难以掩饰的成功、满足和骄傲,如同一个将军占领了兵家必争的军事要地,又如同猎手捕获了珍稀的猎物,他的每一个眼神都张扬着胜利者志得意满的傲然和骄奢。那老新郎看上去愈骄傲杨剪梅的心情愈沮丧,就像她亲自签单把女儿卖掉了那样。然而,事成定局、木已成舟,她也只能哑巴吃黄连,以沉默静观其变。

这场戏的第一主角张笑雪始终微笑着。杨剪梅发现,笑雪笑得笃定,笑得胸有成竹,更笑得神秘莫测。那微笑给人的感觉也不像从内心深处洋溢出来的幸福,倒是带着莫名的惨烈、悲壮和挑衅,还隐隐地蕴含几分吊诡,像调皮的孩子玩了个高明的恶作剧,既满足、又不安,还藏着几许期待:期待着她的恶作剧所带来的轰动效应。杨剪梅定定地望着笑雪,猜不透她心里到底在想什么。笑雪从容镇静,一副成功在握、稳操胜券的自信,杨剪梅愈瞅愈狐疑,恍惚中觉得一切都那般的不真实。她也不知道哪里不对劲,只觉得“空”和“假”。巨大的、被花团锦簇和灯红酒绿以及喧嚣热闹粉饰起来的空和假。事情总是这样:外表愈繁花似锦,那内里愈空;形式愈喧嚣热闹,那芯子里愈假。看上去真得愈严丝合缝、滴水不漏,实际上假得愈匪夷所思、瞠目结舌。就像大奸似忠那样,愈假到极致愈真得缜密。华丽的帷幕落下以后,女儿将拿什么去抵御和填塞那巨大的空洞和虚假呢?

杨剪梅下意识地打了个哆嗦,心说:人一老就会狐狸样生出九条尾巴来,阅历太深也是负累,还是年轻好,单纯清澈、不谙世事,心里就会轻松许多。来宾们似乎没有谁注意到隐藏在新娘笑容背后的诡谲,小新娘太过靓丽了,像个小神妖,把大家弄得目眩神迷、无暇他顾。美貌永远是最具杀伤力和蛊惑性的毒药,新娘的美貌掩盖了一切破绽,并吸引了人们全部的注意力。杨剪梅自我安慰地想:头妻嫌,二妻爱,三妻赛过祖奶奶。端木林已经是第三次结婚了,能娶到笑雪这样娇俏可人的小新娘,会倍加呵护吧?问题是,女儿对他的热情能维持多久?热情退潮,怎么抵挡内心丛生的寒意?杨剪梅长长地叹口气,心说:一切都看女儿的造化了,人算不如天算,随它吧。她把带来的首饰给了笑雪作新婚的贺礼,那个存了大笔人民币的银联卡提都没有对笑雪提起。世事难料、人心叵测,谁都不知道自己会落到哪步田地:茫茫四海人无数,哪个男儿是丈夫?人情似水分高下,世事如云任卷舒。傻子都看得出来,那老爷子的儿子不是个善茬儿。

婚礼结束,杨剪梅半天都没滞留,马上返程。自己为什么会对女儿的婚姻如此忧心忡忡?“剑老无芒、人老无刚,狮子老了狼也讥,门神老了不捉鬼。”归根结底,原因只有一个:新郎官太老了。不管他拥有多大的名气,也不管他挣下了多少家业,只因“衰老”这一条,他的身价就要大打折扣。

女儿的婚礼使杨剪梅百感交集、心事滔滔。她一边痛心疾首地替女儿不值,一边又深深地为那个老端木林而悲哀。同时,也同病相怜甚至兔死狐悲地替自己哀伤:不管采取什么手段抵制,“老”都将一寸一寸地向她逼近,就像千百只无形的耗子,你看不见它的影子,亦听不到它的声响,它就在你生命深处的黑洞里潜藏着,无声无息又无休无止地啮咬着你的岁月。当你察觉的时候,就像千里之堤溃于蚊穴那样,生命的船舶早已千疮百孔、不可补救,你除了沉溺在岁月的深潭里苟延残喘,别无选择。不。对杨剪梅来说,抓住王水躲就是抓住世界。她不能失手!对男人失手预示着女人最彻底的粉碎和惨败。

杨剪梅明白,自己这般年岁的女人,已经经受不起摔打了。这个时候被老公淘汰出局,很可能要独自形影相吊到终老。一般的女人还好说,也就是柴米油盐地搭帮过日子,如同兼容性极强的非品牌电脑,很容易就会找到契合的“配件”,重新投入运行程序。自己这样的女人不行。仿佛品质优良的品牌电脑,主机坏掉,很可能永远处于瘫痪状态,不是随便拿个杂牌配件就能兼容的,排异性非常之强,就像人们常说的: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最后可能只好像嫦娥那样,伴着一棵桂花树独守清宫冷月。这道理她在心里掂量过千百遍了。随着年岁递增、容颜渐逝,许多人都在等着看她的笑话呢。人们就是要睁大眼睛看看,不自量力地攀爬到树顶梢上摘吃嫩果子的她,晚景到来之时情何以堪。内外交困的压力迫使她必须牢牢地把握住王水躲,一旦失手,她的人生将彻底崩盘。她的情况和女儿不同。笑雪手里握有大把的青春,输上几个回合,也还会有大片宽绰的余地回旋。就像玩扑克牌,只要两张王牌握在笑雪的手里,她就有力量反败为胜、绝地逢生。那两张王牌,一张是“青春”,一张是“美貌”。它们像扑克牌中的“大猫”和“小猫”,是女人威力无比的核武器,关键时刻甩出去,就会化险为夷、出奇制胜,另赚一片新天地。自己不同。代表青春的“大猫”已甩出手,标示美貌的“小猫”大势已去,自己手中已没什么好牌可出,要打赢这局牌必须动脑筋才行。

在对自己的境况感到恐慌的同时,杨剪梅很自然地会联想到笑雪。她的人生攻坚战才刚刚拉开序幕,在杨剪梅看来,笑雪走的第一步棋就是个败着。她两张王牌同时出手,攻下的却是座“空城”。杨剪梅相信,婚姻是一座城堡的话,“爱情”才是其掌门者。缺失了爱情,所有的金碧辉煌都只能是耀目的装饰,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守着一团败絮,活个什么意趣?虽极不情愿搅扰新婚的女儿,杨剪梅还是硬着头皮打电话询问笑雪:婚后生活过得怎么样,能不能够适应。

张笑雪先在电话里爽朗地笑过一阵子,然后才大大咧咧地阐发自己的新婚感受,油腔滑调地告诉妈妈说,嫁了人自己总算整明白了一些基本道理:结婚叫入网,重婚叫一卡双号,婚外恋叫呼叫转移,情人叫移动梦网,离婚叫销号,分居叫停机留号,女人再婚叫过户,男人再婚叫补卡,互换叫联通。然后又直言不讳地侃侃而谈道:结婚很好玩,只需脱掉身上的衣服就OK。晚上脱了衣服在床上给老公搞,白天脱了衣服在画室给老公画。“结婚”的意思就是:法律允许你和一个男人光明正大地交媾。没结婚时男女之间叫作“胡搞”,结了婚就叫“做爱”。讨厌的是,法律限定你只能跟一个特定的男人做,而且发个红本子给你用作“做爱执照”,美其名曰“结婚证”。做爱原本是世界上最好玩的事情,这样一来,就变得公开化和行政化,面目可憎、索然寡味,还是“胡搞”更人性,也更具味道和意趣。

张笑雪头头是道地讲了一大堆自己的“新婚感受”,杨剪梅听得面红耳赤,发现女儿说话还是这般无厘头,急忙斥责道:都为人妻了,说话还没遮没挡,你懂些规矩吧小姑奶奶!萝卜不大,长到了辈儿上。你不但是妻子,还兼着“后母”和“婆婆”的身份呢。张笑雪又没心没肺地咯咯大笑一通之后,很不以为然地说:你们这些人就是虚伪。妻子也好,后母也罢,婆婆也行,终归都是女人不是?是女人就都要跟男人上床做爱不是?上帝为什么造了女人?就是专门派她来跟男人做爱的。不管装得怎么一本正经、道貌岸然,女人最喜欢的事情还是跟男人做爱,这是天经地义的真理。老妈,你也要多跟躲哥儿做爱。做爱是女人的最佳美容良方,比任何高档化妆品都见效。

杨剪梅听她说得不照谱,便道:别胡扯八道了,说些正经话吧。

笑雪严肃地说:我一点都没胡扯八道。你想啊,做爱的时候,全身血液都会流速加快,细胞的新陈代谢也会分外活跃。科学家研究认定:做爱十分钟的运动量,相当于慢跑五公里,是最快乐的健身运动。杨剪梅看笑雪不愿往正题上扯,便嘱托几句挂断了电话,心下却更疑惑了:笑雪这般油嘴滑舌地绕来绕去,净说些不咸不淡的话,她究竟在回避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