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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寡人有疾

得知张笑雪怀孕的消息,端木春阳和乔忍冬都非常不安。父亲自从娶了这个小妖精,乐得走路都一跳一跳,如同腾云驾雾般。他们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明媒正娶、名正言顺,连法律都没得奈何,自己能怎么样?端木春阳原本考虑,张笑雪是个任性之人,风一阵雨一阵,那性子来得快走得也疾,以她那种脾性,过不了多久就会心生厌倦,自己离开端木家。没想到,她居然要怀孕生子、安营扎寨。这样一来,局势就严峻了。眼见得千万家私要旁落他人之手,这比拿绳索扼住他的咽喉还要命。

和乔忍冬协商后,他决定让乔忍冬出面,使用“绥靖政策”,化解张笑雪的敌意。作为“继子”,自己不方便频繁和张笑雪接洽,解铃还须系铃人,乔忍冬出面也许能化干戈为玉帛。乔忍冬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今生会沦为闺中密友张笑雪的“儿媳妇”,比自己还要小两岁的张笑雪会成为她的“婆婆”、她老公的“后母”,她儿子的“奶奶”。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啊,虽极不情愿,她还是硬着头皮打电话给张笑雪,几乎是以低声下气的态度要求见面。张笑雪毫不犹豫地一口回绝了。她要在自己的情敌和“儿媳妇”面前摆足长辈派头。乔忍冬了解她的心理,放低姿态、语气委婉地连打三次电话,充分地满足张笑雪作为“长辈”的虚荣和尊严。打到第三回,张笑雪才勉强答应见面。

其实,张笑雪从内心里很想见见她昔日这位无话不谈的“闺密”,已经整整两年不曾见过面,她怀了极大的好奇想要知道:做了端木夫人的乔忍冬会是怎般模样,见了她这个做“婆婆”的又会怎般表现,是盛气凌人呢还是纡尊降贵?第一个回合中,自己败走麦城,输给了这个不动声色的女人,第二个回合刚刚拉开战幕,鹿死谁手还说不准。这次会面算是交战前的热身运动,她要看看,是东风压倒西风,还是西风压倒东风。

她们约在一家茶室见面。张笑雪没想到,乔忍冬仍旧布衣青裤、淡妆素裹,看上去家常朴素,半点没有“少夫人”派头。与她相比,自己倒显得太过了:珠光宝气、全副“武装”。过分隆重的装束,恰恰衬托出了她如临大敌的紧张和在意,以及失败者的不甘和寸土必争的姿态。从着装就能看出:自己是“进攻”方,乔忍冬才是防守方,自己这样破釜沉舟地疯狂“进攻”,恰恰证明了自己失败惨重。两个女人共同的目标是端木春阳这个男人,男人才是女人永远的“城堡”。乍一见面,张笑雪就意识到:自己又在心理上输了一着。她太想赢了,于是“全副武装”,乔忍冬胜券在握,才漫不经心、气定神闲。令她更加没有料到的是:乔忍冬居然带着自己的儿子前来赴约。乔忍冬也颇费了一番心思:带着儿子来,让张笑雪看看明白,使她不必再抱幻想。没料到,恰恰是这无辜的孩子,激起了张笑雪更加翻江倒海的醋意和顽强不屈的斗志。

从她们在茶室坐定那刻起,张笑雪就没能把自己的目光从孩子的脸上移开过。乔忍冬知道,自己必须放低姿态。毕竟,在以端木春阳为主角的爱情争夺战中,自己是获胜方,应该表现出胜利者的宽容和大度。从“儿媳”的身份出发,自己也须得表现出应有的礼仪:能大能小是条龙,能上能下真英雄。为了长远利益,自己不能计较一时之高低。于是,首先打破坚冰,避开实质,绕着弯子开口道:

“你看上去比以前更漂亮,也更年轻了。”

乔忍冬知道,夸女人漂亮年轻永远没有错。张笑雪轻轻抿一口茶。茶是乔忍冬点的,叫“蝴蝶兰”。不算名贵,却是张笑雪的最爱。张笑雪喜欢看这种名叫蝴蝶兰的茶叶蝴蝶样在杯子里翩翩起舞的疯狂姿态:薄薄的几片,纸一般轻缈,看似柔若无骨,投进杯子里经开水一烫,它们就会很快被激活,瞬间最大限度地舒展开来,上下翻转、飞花乱舞,比春天里生长在茶梗上还要鲜活灵动,瞅上去凄美艳绝、浓烈张扬,不管不顾得如同鬼魂般飞扬放肆。乔忍冬点的正是这种“鬼魅”般疯狂妖娆的酡红色蝴蝶兰,很合张笑雪的口味,也极其投合她的心思,到底是昔日闺密。张笑雪又连抿两口,才话里有话地说道:“你更具魅力,也更能吸引人。”

乔忍冬道:哪里呀?生了孩子后,身上积累了许多赘肉,快成豆腐渣了。女人就是不经老,生个孩子要老掉十岁,简直是场噩梦。你看看我,腰身比水桶还要粗。

张笑雪立刻品味出来,乔忍冬这是在变相劝阻她:不要生孩子。生了孩子女人要变丑。看来,乔忍冬听说自己怀了身孕,感到某种威胁,特意游说自己来了。于是道:不生孩子还能叫女人?结了婚就要生孩子。即使老掉十岁也要生。我喜欢孩子,哪怕生出两个来连续老掉二十岁,我也要生,这就是老夫少妻的优势:不怕老。无论怎么老,在老公看来也还是年轻。

乔忍冬觉察到张笑雪的话里带出的火药味了,立刻又把自己放低到尘埃里,幽幽地说:女人被爱情那个魔鬼攫住时,都会沦为白痴。面对自己所爱的男人,没有哪个女人能够拿得起放得下,我也是迫不得已身不由己。你,不要记恨我。我们都是女人,又是多年的好友。

笑雪冷傲地笑笑:是啊,正因为是好朋友,老天才让我和你走进了同一个大家庭,这也是缘分。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我怎么可能记恨你呢?

乔忍冬没说什么,捂着胸口进了洗手间,回来以后假装漫不经心地说:唉,做女人就是辛苦,命里注定要做男人的生育机器。男人倒好,一点苦头都不吃,单等着当爹。这不,生了个儿子还嫌不够,端木春阳说,他更喜欢女孩子,要一花一果才热闹。我就想,既然要生,干脆早生早清爽。生孩子倒不怕,我就是妊娠反应太厉害,刚刚坐胎没多久,就什么都吃不下了。你瞧,喝几口茶水也要呕吐出来,真是遭罪。

张笑雪表情复杂地盯着乔忍冬,她知道:乔忍冬这是在向自己显摆和示威。那意思很明白:作为端木春阳的妻子、一双儿女的母亲,谁都甭想撼动她的地位。张笑雪在心里说:你不要说生出两个,哪怕生出十个八个来,也是端木林的孙子,跟我肚子里的孩子相比,错着个辈分呢。我儿子往那里一坐,你儿子就得乖乖叫“叔”。她嘴上说出来的却是:我倒是还好,怀了孕一点不适的感觉都没有。什么都能吃、什么都能喝,鸡鸭鱼肉照单全收、概不避讳,就是容易疲累。这不,说了一阵子话就恹恹欲睡了。

乔忍冬知道,张笑雪这是给自己下了逐客令,自己此行不但没有达到“绥靖亲和”的效果,双方反倒更加剑拔弩张、箭在弦上,仿佛针尖对麦芒。怀里的孩子正好哭了起来,乔忍冬趁机说,孩子饿了,得回家去喂奶。唉,养个孩子就是麻烦。

张笑雪伸出手来,在孩子肉嘟嘟的小脸儿上捏捏,率先告辞了。走出门来,她心里一阵刀绞斧斫般的疼痛。那孩子活脱脱就是端木春阳的童子版。一看到孩子她就不可遏制地想象乔忍冬和端木春阳疯狂做爱的镜头,一想到他们做爱她就生不如死。跟自己痴心热爱的男人做爱,这才是女人最大的福气。哪像自己,夜里被个枯槁般的老朽搂进怀里,浑身直起鸡皮疙瘩。自己把自己生生给糟蹋了,而这一切都是乔忍冬造成的。

无论乔忍冬是否接受,事实是她和自己的情敌张笑雪走进一家门,成了一家人,张笑雪是埋伏在自己生活里的最大隐患。经过一番磨砺,张笑雪如同浴了霜的腊梅,美得霸道跋扈、邪气横生,连她这个同性看着都不能不惊叹。乔忍冬愈想愈恐慌:不仅自己的婚姻岌岌可危,连儿子的利益也将受到严峻的威胁。为了防患于未然,必须未雨绸缪。在未征得丈夫同意的情况下,她让自己悄悄地再次怀孕。不管是男是女,多个孩子就会多一重砝码。她觉得这样还不够。不管公爹多么疼爱孙子,配偶都是第一继承人,如果张笑雪再生出两个孩子来,公爹的财产就会被瓜分得支离破碎,她必须揭穿蕴藏在自己生活中的这个巨大的阴谋,让公爹擦亮眼睛,看清局势。于是,瞅准时机,对端木林和盘托出了过去的一切。

从乔忍冬嘴里得知真相以后,端木林气极之下只想立时把张笑雪踢出家门,让她哪里远就滚哪里去。看上去一脸娇憨,如同不谙世事的乖乖女,却原来是个不折不扣的媚狐子。但,蜜月刚过就离婚,人家会怎么猜测和议论呢?端木林愈想愈恼羞成怒,气愤张笑雪耍弄了他,又羞愧自己“寡人有疾,寡人好色也”。张笑雪虽然抱着不可告人的目的嫁到了端木家,但自始至终从未使用下贱轻浮的手段诱惑过自己,始终端庄大方、有礼有节,比淑女还淑女,是自己不顾老迈、心急火燎地向她求的婚,而这正是她的高明之处:欲抑先扬、欲擒故纵。这么简单的伎俩,自己居然未能识破,玩了一辈子鹰,却被鹰啄了眼。

酒是陈的香,姜是老的辣。左斟酌右思量,端木林最终采取的措施却是:按兵不动、大智若愚,既然做了傻瓜冤大头,就把这傻瓜做到底。世界上的事情都在转着圈子绕,聪明到极致就成了傻,傻到极致也就是精。曾经沧海了,什么样的世态炎凉不曾经见过?迟暮之年有个可心可意的丽人相伴,也算值得了。人与人之间,说到底不过一场交易,两人各取所需,也算各得其所。儿子曾经的女友又怎样?贵为皇帝的李隆基不是娶儿媳杨玉环为妻,而且演绎了一出“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的惨痛吗?

枯木逢春犹再岁,人无两度再少年。端木林画室的桌子上摆着两张照片,一张是儿子端木春阳,一张是小孙子。每当作画的间隙,他会习惯性地看看那两个人,尤其是孙子,他怎么都看不足也喜欢不够。可是此刻,他忽然对那两个人充满了嫉妒甚至是恨意。他们有着和自己一样的脸形和眉眼,爷孙三个的照片摆放在一起,恰如同一个人的童年、青年和老年。他多么想和儿子甚至孙子置换角色啊。在自己走向衰亡的时候,他们的生命如同初升之朝阳,这实乃世界上最让人切齿嫉恨之事。因此,他恼恨地把两个人的照片塞进抽屉最深处,再也没拿出来过。

活了多半辈子的“老江湖”,也绝然不会任人宰割。端木林不动声色地找律师留了遗嘱,在张笑雪面前,却是只字未提。把什么事情都摆布清楚以后,他不容商量地提出让张笑雪打胎。理由是,他想好好地和张笑雪享受二人世界。张笑雪明白:如果不生孩子,她在端木家将毫无影响力可言。只有把血脉渗入端木家,她才能和端木春阳建立起最根深蒂固的关系。她要端木春阳一生一世都铭心刻骨地记得她张笑雪。她相信,只要孩子还在肚子里,自己就无所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