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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高桌子低板凳都是木头

张笑雪离家出走投奔娘家,端木林度日如年。他意识到:不管以怎样的动机来到自己身边,张笑雪毫无疑问是上帝赐给自己的最后礼物。在这个物欲横流的年头,“爱情”原本就是深山灵芝样极其鲜见的稀罕物,年近花甲,再去期望妙龄女子之爱情,异想天开!就像人们说的:对爱情义无反顾是因为一无所知,对爱情小心谨慎是因一知半解,对爱情拒之千里是大彻大悟。爱情这玩意儿既存在于两颗心之间,也存在于两条腿之间:张笑雪美艳的胴体属于自己,如同水蜜桃和荔枝果,自己要的就是鲜嫩丰沛的“口感”。到了这般年岁,再计较得那般幽微深远有什么意义?享受眼前的盛宴才是要紧。端木林忽然理解了身边那些喜食“快餐”的“采花大盗”。他们不放弃任何“艳而遇之”的机会,“剜到篮里都是菜、口大胃好吃得宽”,在他们的观念里,爱情这玩意儿太过矫情和麻烦,是必须弃而绝之的负累。人生仓促,谁愿意负累而行?“万事随缘皆根由,上善若水任自流;心有佛田勿禅坐,累夜无月观星斗。”豁然开朗的端木林忽然想到了一段莫名其妙的戏文:“为王的,坐椅子,脊背朝后,为的是,把肚子,搁在前头;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高桌子,低板凳,都是木头;走一步,退两步,只当没走;一头驴,两头牛,都是牲口……”

他进而想,张笑雪一个乳臭未干的丫头片子,能有多大的能量?“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她既嫁给自己,自己便将计就计。她真要生孩子就让她生,说不定生了孩子她反倒会泯灭仇恨、收起心性,专心一意跟自己过日子。这世界上可能存在不着调的女人,但“母亲”都很非凡,从“女人”到“母亲”是飞跃性的提升。不过,既然做了自己的妻子,就要打上他端木林的烙印,他不能白白地被一个小姑娘耍弄。他打电话把张笑雪从娘家召回,对她摊牌:自己此前让她打胎,是担心她太过年轻,随着时日推移,怕她可能厌倦自己这个老朽,使孩子落到不堪之境地。张笑雪若是能够证明她真心诚意爱自己,他就同意生下孩子,将来去世时,也会把财产留给她和她的孩子。

他很诚恳地对张笑雪说:自己爱她太深,想留点纪念在她身上。具体地说,是想在她的胴体上创作一幅人体彩绘画。这画跟一般的美术作品不同,须得使用特制颜料,这颜料画在人体上效果极佳,但有个缺憾,画上以后极难清洗,会永久性留存在身体上。他特别强调:张笑雪的皮肤光滑水嫩、肌理紧致,洁白如大理石、细腻似羊脂玉,油性不大、酸碱适度,是创作人体彩绘的绝佳材料。在她身体上绘画,会使人和画相得益彰、锦上添花。如果张笑雪真爱他,就满足他这个心愿,让他完成这幅特殊的人体彩绘作品。截至目前,他此生只在一个女人的身体上创作过这种画,这女人是他已谢世的第一任妻子。如果张笑雪同意,她将是最后一个享此殊荣的女人。当然,张笑雪有权拒绝。

张笑雪倒也不是冲着端木林的财产才嫁他的,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自己生下孩子,把端木林的财产控制到手,也就有力地打击了乔忍冬。她没有办法遏制这个恶毒的报复念头。她在心里说:乔忍冬,你想得到端木家的财产吗?我让你竹篮打水一场空。端木家的财产掌握在“老子”手里,你嫁给“儿子”是隔桌子拿馍、鞭长莫及。本姑娘直接嫁给“老子”,比你技高一筹、道高一丈。

张笑雪也知道,到了这般地步,端木春阳对她咬牙切齿、恨之入骨。她想,恨也好。恨也是一种感情,比“爱”更深刻、更持久,也更铭心刻骨。如果爱是正数,恨就是负数,正数也好、负数也罢,绝对值一样,都是能量极大的激情,最可怕的是正负之间那个零。“零”是遗忘、是陌生,是完全的“空”和“无”。她就是忍受不了那个空空如也、形同陌路的零,能让端木春阳激情澎湃地恨她一生一世,她也满足。她甚至想:把端木家的财产掌握到手以后,她还是要把它送给端木春阳的。但,端木春阳必须来求她。到时候,她要像救世主样,以恩赐者的角色出现,看他端木春阳服不服这个输。说到底,张笑雪还是想要以退为进地“赢”。为了能赢,她什么事情不能做?人都嫁给了老头子,还差那一幅画?头都磕了,还差那一个揖?再说,画描绘在自己身上,谁能看得见?只要老头子高兴,就由他去画吧,又不是在脸上刺红字,有什么好怕的?张笑雪爽利地答应了老公的请求,两口子夫唱妇随、和好如初。

然而,端木林却愈来愈铭心刻骨地意识到,从法律意义上讲,张笑雪是自己名正言顺的妻子,自己却压根不曾真正得到过这个女人。自己拥有财产、地位、名气这些成功男人应该具备的一切,但仅仅因为衰老,他只能沦为报复的筏子!更残酷的是,他明知如此,却只能忍气吞声、委曲求全,对这份屈辱照单全收、囫囵吞下。这就是老!每当想到这一点,端木林就绝望得浑身战栗:“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啊,人老自多愁、水深难急流,好日子才刚刚开始,地盘也才刚刚坐稳,一切看上去都是那般的美好:数百万的豪宅、几十万的名车、还有美酒佳肴外加大好河山,更不要说喧嚣繁华的红灯绿酒,哪样都让他爱不释手、缱绻难舍,而他却是无可救药地老了!要随时随地准备从这地盘上撒手撤离了。三十岁的时候,他曾经很矫情地厌倦世界,到了六十岁,只轮到世界来百般地厌倦和弃绝他了!

豪宅、名车和钞票倒也罢了,往虚里说,无非就是水泥、铁壳子和花花绿绿的纸头,但妻子却是粉嫩嫩的俏佳人儿。自己虽得不到张笑雪的心,却拥有她如脂似玉的胴体。也正因为得不到她的心,他才更加贪恋妻子的胴体。他摆弄了一辈子美术,对人体美有特别的研究和嗜好。他认为:女人的身体是自然进化的奇迹,而张笑雪则是奇迹中之巅峰杰作。笑雪的身体从头到脚一处斑点和瑕疵都找不到,不折不扣的“白璧无瑕”。她胸部的峰起和臀部的曲线,她的脖子、小腿以及脚踝,每处最细微的地方都符合画家最挑剔的审美眼光。她就是美的化身,是上帝鬼斧神工的孤本杰作。然而,就是这样一个美丽的小神妖,却注定要落入别人的怀抱。端木林千百次不可抑止地在心里默默念叨着那首流传千古的《好了歌》:“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娇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他提出要在张笑雪的身体上作画,就是想要在这美丽的胴体上留下自己永不磨灭的印迹。这笔账端木林早就算过千百次了:自己年近花甲,张笑雪不到三十,到时候——那一天迟早要到来,任何力量都无法抵挡,必有另一个男人出现在妻子的人生里,残酷地覆盖自己,就像自己从来都不曾存在过那样。他必须在妻子的身体上打上自己永不磨灭的烙印,他不能接受自己的被覆盖和“不存在”。他必须“存在”。活着,以老公的名义存在,死了,他仍然要以老公的名义存在。他要张笑雪以及张笑雪之后必将出现的男人看清并铭记一个事实:他端木林曾经是张笑雪名正言顺的占有者,谁都甭想忽略和跨越过他的名字。他的“存在”将永远不可超越,也没有什么力量能够超越。

连端木林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不是在用画笔“占有”张笑雪,而是在想方设法、竭尽全力地占有生命、时光和岁月。他的占有欲多么的强烈和执着,就昭示着他有多么的绝望和恐惧。他考虑好了,要临摹一幅世界名画到妻子的背上,这画的名字叫作《泉》。《泉》是世界经典人体名画,由法国的让?奥古斯特?多米尼克?安格尔创作:美丽的裸女拿着壶罐让清水倾倒而出,从身体上缓缓漫过,这幅画把古典美和女性人体美巧妙结合在一起,出色地表现了少女令人倾倒迷醉的青春活力。临摹这样一幅画在妻子的后背上,妻子就会成为“双面美人”,令自己更加神魂颠倒、心醉神迷。他也曾经创作过许多女性人体画,每当完成一幅作品时他就会想:如果能赋予那画中人以血肉和生命,像《聊斋》那样,让她走下画布,对自己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呢喃低语、肌肤相亲,那该怎般的妙绝啊。把一幅少女沐浴图临摹在妻子后背上,使人体美和绘画美结合在一起,水乳交融、相得益彰,人如其画、画似其人,也就相当于实现了自己的“聊斋梦”。

一切准备就绪,择佳日动笔。由于笑雪怀孕的缘故,不能太过劳乏,他们每天只工作三个小时。三个小时以内,端木林在妻子的背上画,妻子休息的时候,他在纸上画。整整三个月的工夫,那个名叫“泉”的少女与他们朝夕相伴、日益稔熟,在端木林的援引下,从纸上走下、从虚无之中诞生,像孪生连体姐妹那样,成为一个血肉丰满、灵动活现的真人,与笑雪隔背相望、毗邻而生。端木林认为,《泉》这样一幅少女裸体图无论画在宣纸上或临摹在画布上,都不能完全表现女性肌肤细腻紧致的凝脂之美,画在笑雪的背部则大不相同。笑雪的皮肤细嫩光洁、如脂似玉,那画中少女的生命之美便逼真而又传神了,仿佛呼口气就可以活转过来。端木林觉得,这幅画在妻子背部的少女图是自己不可再现的巅峰杰作,凝铸了他最高的艺术和生命之精华,遗憾的是,这作品永远不可能拿来出示展览,只能他一个人独自玩味品赏。作品完成后,他在画的右下角郑重其事地签上了“端木林”三个字。对他来说,这才是浓墨重彩的最紧要一笔。

也是此刻他才发现,从内心深处的潜意识里讲,在笑雪背部临摹那幅画的目的,也就是为了签上“端木林”三个字。他早就想在妻子的身体上签上自己的名字了。签了名,当自己离开这个世界,那继自己之后的男人面对张笑雪的裸体时,就会不可避免地欣赏到他的亲笔画和他醒目的签名。不管在他之后张笑雪将经历几个男人,也不管那男人姓甚名谁,又是怎般的风流倜傥,他都要让那男人醍醐灌顶、如雷贯耳地明白:张笑雪曾经是他端木林的女人,她的胴体曾经画布般光华绝艳地铺展在自己眼前,并任由他的画笔驰骋耕耘、精雕细镂。直截了当在妻子身上签名显然太过露骨和恶俗,有幅彩绘画作掩饰,这名字签上去就会水到渠成、顺理成章。临摹了这幅画、签上自己的尊姓大名,再盖上自己这枚男人的印章,张笑雪的身体上就永远刻上了自己的印记。即使自己死了,这印记也将永远存在。那印痕会蚀透张笑雪的肌肤,渗入她的骨肉和血液,与她的生命相生相克、相辅相融,他要张笑雪一生一世都背负着这幅画和他端木林的签名,就像背负着沉重而又耻辱的十字架,直至进入坟墓。他就是要用这种加盖“印戳”的方式来永久占有张笑雪。直至这幅特殊的“人体彩绘作品”完成,端木林才意识到,他从内心深处把妻子当作了一幅有血有肉的立体名画,而把他自己当作了收藏家。当“收藏家”三个字在他脑际闪现时,他忽然遭了电击般怔住了:“门外青骢郭外舟,人生无奈是离愁。不辞苦向东风祝,到处人间作石尤。别浦盈盈水又波,凭栏渺渺思如何?纵教踏破江南种,只恐春来茁更多。”作为收藏家,自己能收藏住什么?这世界上什么东西能被真正收藏在手?谁又能紧抓世界不撒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