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林的脑袋壳子显然出了问题。他被“死亡”那条妄想之蛇攫住,陷入了神经质的癫狂,不能自拔地与脑袋里的那条“蛇”作着殊死的搏斗,时而用理智剿杀了“蛇”,时而又被“蛇”攫缠住。事实毋庸置疑:转眼之间,自己就将跨进耄耋之年,哪怕撑足了劲头往下活,也活不过张笑雪。想要完全彻底占有她易如反掌,只需在她的茶杯里放上足量的助眠药即可。当她的身体僵硬以后,自己再服下同剂量的药,然后,抱着她双双躺在床上,便再也不会有任何力量能把她从自己的生命里掠夺而去,张笑雪也只能以他端木林之妻的名义永生永世陪伴在他的坟墓里了。还有个办法:两个人紧紧地搂抱着躺在床上,等张笑雪睡熟之际,悄悄把煤气打开,然后再躺到一起去。这样不仅可以毫无知觉地双双赴西,死亡来临之时张笑雪的面孔还将艳若桃花。这世界上殉情而去的人不在少数,然而,想到自己头发都白了,却要为一个小姑娘殉情,他就觉得滑稽而又荒诞,进而想到,自己真正要“殉”的,其实是青春和岁月。是张笑雪的青春把他逼迫得死心绝念、无路可逃。年轻女孩的青春既是老男人的罂粟,又是老男人的砒霜,如同八步断肠散般毒烈。
此刻动手来执行这个“殉情”计划为时尚早。端木林不无侥幸地想,自己也许还能活个几十年也未可知。不知道是由于兴奋还是绝望,在妻子背部完成《泉》那幅人体彩绘作品以后,端木林的神经出现了前所未有的亢奋,仿佛突然年轻了许多岁,变成了个精力旺盛的少年郎,创作的激情也比任何时候都饱满丰沛,灵感泉涌、不可遏阻。接下来,他夜以继日地创作着一组名叫《地老天荒》的作品。这组作品仍然以张笑雪的裸体为元素,不过,每幅作品中,张笑雪所呈现的都非自然状态。她要么紧闭眼睛躺在无边黑暗的裹挟中,要么张开白色羽翼,精灵样向天空袅袅娜娜地飞升着,有时候干脆直截了当置身于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焰之中。最令人触目惊心的是,在一幅名叫《美与恶》的作品中,端木林让一条吐着鲜红毒芯的眼镜蛇绳索样死死缠绕着张笑雪白皙丰美的裸体,而且让喷吐着毒液的蛇嘴亲吻在张笑雪罂粟花般性感的红唇上,就像男女交欢图。只有端木林明白:画面上那白色的翅膀、熊熊燃烧的烈焰,还有吐着红芯的眼镜蛇,代表的都是死亡的意象和生命的征候。他感觉,死亡和生命是如此的密不可分,蛇的毒液和男人的精液又是那般的神似,从某种意义上讲,生就是死、死就是生,正是死亡才使得生命令人绝望地壮美。
对生命的贪婪使端木林无法摆脱死亡的阴影,死亡以各种形式、各种意象,张牙舞爪、改头换面地频繁出现于他的思维中,使他感到窒息。看到树叶凋零他想到死亡,看到季节更替他想到死亡,看到花朵枯萎他想到死亡,看到墙上的挂钟嘀嗒作响他亦想到死亡,看到飞速旋转的车轮他更加不可遏阻地想到死亡。触目所见,万事万物都在向他展示死亡那昭然若揭的永恒真相,他感到惊奇的是,自己此前为什么昏昏昧昧,居然对此毫无察觉呢?自从娶了美丽的小娇妻张笑雪以后,死亡的阴影便开始如影随形地追猎他了,他对这世界的许多事物都开始感到疾恶如仇:看到自家院子里的一棵树他会想,自己死后树却活着;看到脚下一块普通的石头他会想,他死后石头还在;甚至,看到自己刚满周岁的孙子他也会不无嫉妒地想,他死后孙子鲜嫩的人生才刚开始萌芽;更夸张的是,看到自己饮水用的钢化茶杯他也会满怀凄伤地想:他死了而这只茶杯还健在,只要不去有意毁灭它,它甚至可以存在至地老天荒。那钢化茶杯在黑暗中闪耀着幽微的寒光,仿佛在对他说:老头子,我们来比试比试,看谁熬得过谁!他处处看到死,又处处看到“不死的永恒”,常常伤感得泪流满面。张笑雪的青春使他时刻感知到自己的衰老,而衰老又使他不可遏制地联想到死亡。死亡像疯狗样追逼着他,他必须不停歇地涂画,才能暂时丢脱死亡的阴影。
端木林如同着了魔的疯子,摘掉假发、脱掉皮鞋,身上套一件麻袋状的宽松睡袍,整天整夜泡在画室里,犯了魔怔般画完一幅又画另一幅,废寝忘食、夜以继日。每当他沉醉于出神入化的意境时,张笑雪都会感到十分的惊悚和骇然。她发现,在那样的时刻,端木林似乎处在灵魂出窍状态,他甚至忘掉了妻子是个具有自我意识的大活人。在他的眼里,作为模特的张笑雪可能完全地被“物化”,他看到的只有“美”这种力量的存在。如同一匹饿狼看到鲜嫩肥美的羔羊,那羔羊对狼来说便只意味着美餐佳肴,他的眼睛也如同饿狼面对羔羊那般放射出攫取的凛光,那目光里面有贪婪,有霸气,有致命的爱,还有刻骨的恨。张笑雪从来不敢让自己直面正视他那时那刻的目光,她觉得,那目光仿佛携带剧毒的钢锥,会刺伤自己。不过,每当进入此种状态,端木林的眼睛里除了他的画以外,便再也装不进别的东西了。他似乎不是在“画”,而是在“吃”。是的,就是吃。他在吃她,或者说,他在吞食一种叫作“美”的盛宴,他的神态只能用“饕餮”二字来形容。这样的时候,张笑雪总是不可遏阻地联想到她在电视上的《动物世界》里看到的画面:经过艰辛而又持久的等待,饥肠辘辘的猎豹瞅准时机向可怜的羚羊扑去,张开血盆大口,卡紧羚羊的喉咙,然后开肠破肚、狼吞虎咽,甚至茹毛饮血、连骨头都不吐。张笑雪觉得,自己被端木林这样“吞食”过许多次以后,只剩下一堆嚼不烂的骨头渣子,她的生命汁液幻化作各色颜料,点滴不留地涂抹在了端木林的画布上。
端木林仿佛不可救药的瘾君子,而张笑雪就是他的吗啡他的毒,他对这“毒”嗜好成癖、欲罢不能,只好一幅接一幅不停歇地画,仿佛瘾君子一支接一支不停歇地吸食毒品,数量多得惊人,速度快得惊人,每幅作品的构思都奇特诡谲而又怪诞,变形夸张到惊世骇俗之地步。在一幅作品上,他把张笑雪的乳头画成婴儿张开的嘴巴,那嘴巴里噙着男人阳物状蓬勃盛绽的玫瑰花。在另一幅作品上,他在张笑雪的胸部画了一只超级巨乳,那巨乳如同肥硕的葫芦,但葫芦上却生着黑亮的“眼睛”。有时候,占据整个画面的只有美好的修腿或美臀,有时候他把张笑雪的私处画成一簇昂然怒放的野菊,让人看了云天雾地、不知所云,但却又感觉美得瞠目结舌、无法无天。最令张笑雪感到匪夷所思的是:端木林在一组作品中,把性器官移植到了人的面部,画出了一批不伦不类的怪物。他把张笑雪的两只眼睛画成丰满的乳房,那乳房里淌出的当然不是眼泪而是洁白的乳汁。她的鼻子被画成男人夸张的阳具,她的妩媚红唇则被画成女人的阴部。那张同时长了男女性器的面孔看上去既怪异又美丽,充满伸手可触的激情和欲望,令张笑雪久久凝视,入定般不能移步作声。张笑雪看着他涂抹的那些夸张到匪夷所思的作品,认为他要么已经疯掉,要么就是个变态狂,或者干脆就是个地道的老色鬼,除了妻子的裸体,他再也寻找不到别的东西作素材了。张笑雪恨恨地看着自己那夸张地呈现在宣纸上的裸体,心想:等逮着机会,非一把火烧掉这些伤风败俗的玩意儿不可。好在,那些画中人的面部都比较写意,除了她自己,别人未必能够认出那画中人就是她。张笑雪不知道,端木林这每一幅作品的主题都叫作《死亡》或《涅槃》,他在心里把张笑雪杀死了无数次,他的心思昭然若揭地泄露在画笔之下,并斑驳陆离地呈现在画布之上。
端木林清醒地明白,死是注定的,他不能蹉跎这属于自己的所剩无几的岁月。他白天闷在画室里用颜料摹画张笑雪,夜里则疯狂地和张笑雪做爱。他想到了那句俗话:男人的爱情“自下而上”,女人的爱情“自上而下”。他就是要从“下面”长驱直入地占领张笑雪这个小林妖。张笑雪可以让自己的嘴巴保持铜墙铁壁般的沉默,却无法对他封锁下面的“缺口”。他想:女人之所以被视为天生的“弱者”,就因为她的“下面”是永远敞开的。上帝在创造女人的时候,给女人留下了永不弥合的“缺口”,这缺口是女人天然的“殇”,因了这“殇”的存在,女人才注定是弱者,不可能不被男人所占领。也只有在被男人占领的时候,那天然的“缺口”才会弥合,女人才可能完成自己。女人“缺少”的那一部分,上帝拿来给了男人,让它以阳物的形式凸出于体外。而男人之所以被标榜为“强者”,就是因为他额外拥有那件凸出体外的阳物,那阳物是上帝赋予他的武器,他拿了这武器攻城略地、征战南北,繁衍生息、创造生命,一旦武器失去效力,男人也就宣告了最彻底的完蛋。也正因为如此,端木林厉兵秣马,疯狂地磨砺着自己的“武器”,仿佛一天不上战场厮杀,那武器就会生锈报废。虽然他沮丧地发现,攻占妻子的脑细胞远比攻占她的卵细胞要困难得多,却做不到急流勇退。没办法,一看到笑雪身上那幅名叫《泉》的少女沐浴图,他就激情昂扬,不能遏制自己汹涌澎湃的欲望。张笑雪仿佛双面神妖,尽管做爱时她的眼睛依旧茫然而又空洞,但当她俯卧时,背部那个裸体沐浴的少女却在对着端木林微笑,笑得天真坦诚。每次和笑雪做爱的时候端木林都会想象着:自己同时在和两个女人做爱,这是上帝赐予他的巨大福祉。他如果不能尽享这来之不易的意外洪福,就对不起自己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