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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一刹那九百生灭(1)

笑雪早就知道父亲的肝脏出了毛病,却从来没往“绝症”上想过。她太过年轻,对死亡的凶险没有足够认知,印象中“死”这件事情十分遥远,如同天上的星星,偶尔可以朦胧看到它的影子,但它不会从天空无缘无故地坠落,又恰巧不偏不倚地砸到自己的脑袋上。端木林意外亡故,张笑雪才猛然醒悟:“死”不是天上的星星,而是树上的叶子,随时可能飘落在任何人的头上。确知父亲已无可救药,她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叫妈妈过来陪父亲一段日子,哪怕跪在地上哀求,也要把妈妈请来。

张子良是条硬汉子,杨剪梅爱上别人以后,男人的自尊使得他从来不在女儿面前提及杨剪梅,但是,每年到了他和杨剪梅结婚纪念日这天,他总要做满满一桌菜给女儿吃。刚开始笑雪不明白:不年不节,为什么要这般煎煮烹炸地张罗。无意间知晓缘故后,她便装作开开心心的样子,认真陪父亲吃饭。每一次都是,父亲吃很少的菜,却喝掉很多的酒,笑雪不劝阻,任他喝、也任他醉。笑雪的生日和妈妈同一天,每年父亲都要送她两份礼物,一份由她自己挑选,另一份永远是套娃:外面最大的像胖地瓜,里面最小的如同拇指肚。笑雪从来不曾喜欢过“娃娃”,她不知道,为什么父亲要不容商量地送她套娃。后来,在妈妈家里看到同样的几只她才知晓,那是妈妈的最爱,套娃其实是父亲送给妈妈的生日礼物。一年一套,年年如此,笑雪收到以后,就放在自己卧房的柜子里。如今,她柜子里已放了十几套套娃,它们整齐地排列着,像是在欢迎杨剪梅的到来。

看看列队欢迎的套娃,再看看一老一小两个病人,杨剪梅心里酸楚难禁。她原本打算在深圳最多待一个礼拜,然后带了笑雪回郑州,但看到前夫已到生命的最后光景,笑雪又不肯丢下父亲,她也就不忍心弃他们父女而去了。她像这个家庭的女主人样,每天一大早起床,先去菜场买菜,回来精心精意地做菜给两个病人吃。对于端木林的猝死和笑雪的流产,她和张子良一样暗怀庆幸:结束掉那段生活,一切都还来得及。这就是年轻的好:可以像洗牌那样,从头再来、重新开局。笑雪也只是过度虚弱,她的容颜半丝没有损毁。经过这场灾难的磨砺,如同腊梅沐了霜雪,美得更加冷艳,也更加沉静内敛。那美由于笼罩了忧郁的愁绪,也愈加意蕴悠长了。此前她的美如同空洞无物的虚壳,此刻,那美呈现出耐人咀嚼的内涵。有这年轻和美丽做底气,她的人生就能绽放出夺目的光彩。灾难使得这孩子破茧而出,迅速地成长着。每个人都要长大,长大的方式和途径却各不相同,杨剪梅不知道该对女儿的“长大”感到欣慰还是沉痛。每天炖了鱼汤给她喝,她心说,不出三个月,女儿又可以笑靥如花、火力四溅。

笑雪从外表看没有发生太大变化,她的心却在一点一点地死去,像冬天的枯艾梗子,瞅上去青青绿绿、满目苍翠,内里的芯子已经一截截地灰枯,不能碰不能触,稍加碰触就会化作齑粉。绝大部分时间里,笑雪都闭了眼睛静静地躺在床上,那眼睛灰暗无光、寒气袭人,空洞、茫然甚至决绝,亮在里面的灵魂之灯和精神之火熄灭掉了。她不说话,表情也平静如水,没有任何尖锐剧烈的情绪映现脸上,杨剪梅心想,到底是孩子,风暴刮过,立刻万里无云万里空了。岂知,看上去沉静如湖的笑雪,全部的意念都专注在父亲身上。

父亲正一点一点地死去,笑雪在全心全意地感受着这披肝沥胆的死亡。笑雪卧房的桌子上放着一只精巧的小闹钟,屋子里很静,只有闹钟的秒针“咔嚓、咔嚓”地响着,响声从容不迫、坚定不移。平日笑雪从来不曾留意到这“咔嚓”声的存在,这些天以来,铿锵而又残忍的“咔嚓”声却成了她两只耳朵所能捕捉到的唯一动静,她的全部心神也都凝聚在这“咔嚓”声中。这声音如雷贯耳、惊心动魄。她明白,那只红色的秒针每“咔嚓”一声,父亲就离死神近一寸,那声音就是父亲离去的脚步。她从来不曾意识到,原来这世界上最铁面无私、最残忍冷酷的东西竟是不动声色的时间。“时间”是什么?就是钟表里那毫不起眼的秒针。那秒针看上去纤细若发、弱不禁风,却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止和抵挡它的脚步。它就那么平静着一张麻木不仁的脸,永无止息地踱着四平八稳的方步:咔嚓、咔嚓、咔嚓。哪怕天崩地裂、哪怕地动山摇,哪怕地球爆炸、哪怕世界毁灭,它都不为所动。它铁蹄般肆无忌惮地践踏在婴儿的笑脸上,还巨轮样碾轧过一颗颗怦然跳动的心脏,呈现出来最无辜、最恶毒、也最狰狞的平静。笑雪不敢细想,细想随时都会因那撕锦裂帛的“咔嚓”声而疯狂。她不怎么去父亲的房间,只咬牙躺在那里,屏息静气地听着他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她觉得,自己也在跟随父亲一点一点地死去:父亲死去的是躯壳,她死去的是灵魂。死亡事件正在隆重发生,不可抵挡、亦不可逆转。